午夜十三时

    
    这个新年，过得不尽如人意。
    雪花悄悄顺着风的方向降落到屋顶，房檐，窗边，树梢。
    很快地，漫天世界，就只剩下接天雪白，一眼望过去，只能辨别出少许物体的样貌。
    天空灰白，大地无垠，街上安安静静。
    静得不像是过年时节。
    明明新年来临，不论何处，都应该是热热闹闹的模样。
    应该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喧嚣。
    而非比公共墓地还要宁静肃穆，仿佛一切声响都被大雪吞噬了一般。
    有人说过，这世上的一切所谓不合理，都是有原因的。
    几天前，一则新闻，一个通告，通过无所不能的网络传入寻常百姓家。
    W省爆发出一种新型病毒性流感，这种病毒很聪明地给自己披上潜伏外衣，悄无声息地跟着宿体四处奔波，催生出无数兄弟姐妹，子孙后代。
    其家族之庞大，令人闻风丧胆，仅仅听着那个数字，大雪天的，都沁出一身冷汗。
    官方得到消息并予以重视时，携带病毒的病原体已经散遍全国各地，并无知无觉地感染更多人。
    放眼整片国土，代表被感染的红色迅速蔓延，毫不留情地卷遍每一个角落。
    病人无力的哭泣，医生绷紧的神经，车辆永远急促的呼号，以及生命流逝的绝望。
    一切好像都那样令人支离破碎，无数人不由得在心中反问：这真的是新年吗？
    我是不是打开方式不太对？
    然而，其实这些，都只是令人忧心，令人忍不住去难过，去焦虑而已。
    真正令人克制不住愤怒的，远远不是这些可以预见的未来，而是再用十台计算机都无法解析出的，所谓人心。
    东市祥和花园小区的一个普通人家中，便如此上演着一出闹剧。
    “妈，您老最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
    男人不轻不重地敲着门关切询问。
    最近老母亲有些咳嗽，精神也不太好，瞧着怏怏的。
    现在是特殊时期，男人心中担心母亲的身体。
    “咳咳……”
    房门内的老人咳嗽几声，趿拉着拖鞋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缝道：“么事么事，我身体好着呢，就是这几天降温，晚上睡不着，困的！”
    “您要不吃点药去睡一觉？总这么咳着不得难受死……我给您拿点感冒冲剂，您多少喝一点，成不？”
    男人规劝道。
    自家母亲轴得很，认定了某件事就绝不反口，哪怕最终确定她认定的是错误的或者不准确的，她也不会承认自己错了。
    为此，男人没多做心思劝导母亲去就医，而是找了个折中的法子。
    最近疫情蔓延，医院恐怕资源紧张，他们这些老百姓，帮不上忙也就算了，绝不能拖后腿。
    男人这样想着，渐渐放下带母亲去医院的念头，走到厨房找出感冒冲剂，熟练地泡了一小碗。
    他的妻子带着女儿一块儿去医院做检查，因为女儿从W省大学回来，妻子怕她不小心染上病毒。
    横竖就是检查一下，好叫自己心里安定。
    于是母女俩大清早的就出门去医院了。
    家中便只剩下他与母亲。
    男人父亲早逝，母亲没有再嫁，两边的亲戚都靠不住，她是一个人拉扯着他长大的。
    他心知母亲辛苦，一直很感激，发誓一定要孝顺母亲，叫母亲颐养天年。
    然而自从女儿出生，他与妻子决定不要二胎之后，母亲的态度就逐渐变得奇怪。
    她原本对妻子很满意，婆媳俩关系很不错，在那之后却突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话里话外都在讽刺妻子生不出儿子。
    男人很爱他的妻子，同样也爱并尊重着自己的母亲，他不愿两人吵架，每次她们产生矛盾都叫男人头疼。
    或许是年纪大了，精神头没年轻的时候那么清晰。
    又或许是母亲原本心里就更喜欢男孩子，重男轻女，只是从前没有那个渠道叫她发泄出来罢了。
    男人不愿把母亲想得太坏，每每妻子与母亲吵架，他都劝着妻子让一让老人家，更多的时候是找借口让妻子离开战场，自己面对母亲。
    他心中明白，妻子有时候没有错，是母亲在无理取闹。
    他最为母亲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忍受母亲愈发古怪的脾气是本分，但妻子却没有这样的义务。
    女儿更不应该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重男轻女的理由，遭受亲奶奶的白眼。
    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男人心中叹息，将泡好的感冒药端到母亲房门前柔声道：“妈，您出来喝一点，预防一下，然后再去睡一觉，醒过来就舒服了。”
    房门后的老太太对男人称得上是低声下气的叮嘱颇为满意，拉开房门夺过药碗就道：“我知道了，万巧那母女俩还没回来呢，这都什么时候了！”
    老太太日常找儿媳妇的茬，一句不说就难受，这不明明是儿子给她端药，她都能想到去医院不在家的儿媳妇身上去。
    这执着程度……
    难不成是小学生恋爱法，喜欢你就找你茬？
    男人没空想别的，一听母亲提起妻子就头疼。
    “妈，巧巧她们才出门不久，看医生哪能这么快的？您别死抠着她们不放，先喝药，喝了进屋睡一觉，啊。”
    老太太气哼哼的，到底因为人不在眼前无处可撒气，闷闷地把药一口口喝完，然后一把将碗塞进男人手中。
    “喝完了！你这个臭小子，有了媳妇忘了娘，光知道为媳妇说话。”
    说着就负气甩上门，“哒哒哒”走远了。
    男人捧着碗面露无奈之色。
    母亲有时候不可理喻，有时候又叫人心疼，他都不知道怎样做，母亲才会满意。
    难道还要叫自己与妻子离婚再娶，生个儿子吗？
    男人无法接受。
    他是孝顺母亲，但这不代表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母亲。
    他首先是他自己，其次才是母亲的儿子。
    不要二胎是他的意思，母亲也知道的，可她却固执地把一切错误都怪罪给妻子。
    ……不，那甚至根本就不是错误。
    男人轻声叹息，走进厨房洗碗。
    不知道妻子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