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片刻,三人赶到甘龙府,巧的是长史公孙贾和中大夫杜挚也在甘龙府议事。西弧将来意说明,甘龙沉吟半日,却没说话。
公孙贾淡淡笑道:“国君求贤令已经申明,就是要恢复穆公霸业,能变到哪里去?三位无须多虑。”
甘龙道:“这件事呵,老秦人都知道了,不要着急,看看再说。”
杜挚却粗声大气道:“一个魏国中庶子,能成何气候?国君见他,消闲解闷罢了,还真的大动干戈?我却不信。”
西弧轻蔑的笑笑,便对孟坼白缙示意,三人告辞,聚在孟府又饮酒议论到二更方散。
栎阳城各种各样的议论和动态,景监都及时禀报给秦孝公。
自从卫鞅与秦孝公昼夜聚谈以来,景监简直高兴得心都要醉了。
因为卫鞅而使他产生的委屈、难堪、愤懑,早已经烟消云散。
他唯一的担心,就是世族们的这种诋毁,会不会使尚在襁褓中的变法大计窒息?
景监是秦国现任重臣中唯一的平民子弟,确切的说,是过早败落在世族倾轧中的世族后裔。
他本能的对世族层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他们的动态却是异常的敏感。
当他把这些纷纷扬扬的议论和动态禀报给国君时,秦孝公却笑着挥挥手,“让他们说去吧,吹吹风也好。”
秦孝公心中却是有数,和卫鞅彻谈三昼夜,他信心大增,原来准备自己苦修自己动手的悲壮,化成了烈烈变法的昂扬情怀。
但是,长期锤炼的沉稳性格却使他很是冷静的思索了几天。
他不想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急于动手,他思谋了一个周密的疏导方略,而且决意不让卫鞅过早的在前期疏导中显露锋芒,树敌于元老重臣。当世族层纷纷扬扬的奔走议论时,他便开始了不着痕迹的疏导。
孝公为此专门找了秦风商议很久,在秦风的建议下,施展了他的第一个动作,拜卫鞅为客卿,赐两进院落的宅邸一座。
此令一颁,栎阳世族与朝臣大出意外,招贤馆士子则忐忑不安。
朝臣世族们原本以为,卫鞅马上就要成为红得发紫的权臣,耀武扬威地立即对他们动手,就像韩国的申不害那样。
孰料国君才给了卫鞅一个客卿?
客卿者,没大没小的一个虚职,对任何官署都不能干预,只能和国君叙谈叙谈罢了。
世族朝臣们顿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轻松了下来,觉得这个卫鞅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
杜挚和孟坼几个人晋见秦孝公时,还抱怨国君对卫鞅官职太小太虚,不利于招贤,请国君对卫鞅再升一级
。秦孝公淡淡笑道:“诸卿贤明,我已知晓。但有大任再说吧。”
出得国府,几人相对大笑,分外畅快。招贤馆士子们呢,一看卫鞅如此赫赫才拜了个客卿,自己如何有指望在秦国做官?自然是愁眉苦脸,聚相议论,思谋着要回老家。
然而就在这时,国君却颁下诏令,招贤馆所留士人,全部派为县令、郡守和国府官署的实权官吏。
最高职位是王轼,做了栎阳令。
原先的栎阳令子岸则重回军中做大将。
此令一下,朝野又是一片哗然。招贤馆振奋庆贺,世族朝臣却又变得茫然失措。
战国初期的县比郡还高一级,是国府直辖的最高地方政权。
变法前的秦国,除了在陇西戎狄区域和北部荒凉地带设郡以外,腹心地带全部以县为治,而不设郡。
所以县令、郡守都是当时十分重要的地方大员,军政一把抓。
至于栎阳令,那更是都城长官,非同寻常。
这些如此重要的职位,大部分派给了这些外国士子,世族元老们可是老大不舒服。
不舒服归不舒服,嘴里却讲不出。国君花大力气招贤,没有重用那个咄咄逼人的卫鞅,还能不让用其他贤士?
令世族元老们沉住了气的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国君对招贤馆士子们只授了官,而没有授爵。
在一个老牌国家,有官无爵的实际含义是临时任职,尚未进入真正的上层世族,一旦罢免,即为平民。
就像秦风当年,一个初来乍到的人,能够官拜上卿而没有激起世族对他的敌视,就是因为秦风没有爵位。当然了,对于秦风来说,爵位并不重要。
诏令颁布的三天之后,秦孝公在招贤馆设宴为新任大员们饯行。酒间秦孝公郑重叮嘱,新官上任,不要急于做事,半年之内许静不许动,只准熟悉政务治情督导劝耕,不许擅行新政。
这个奇特的命令,引来士子们一片茫然——强大秦国却又不许创新不许做事,却要贤士何用?想想初任重职,谨慎为是,便也无人异议,饯行结束,士子们便各赴任所了。
此信传出,世族朝臣们又是大为宽心,认定国君招贤只是求治而已,并非要拿祖制开刀。
就在朝臣世族们虽有狐疑而又无话可说的时候,秦孝公依然天天和客卿卫鞅见面叙谈,却始终没有出人意料的大举动。
一个月过去,寒冬来临,又没有战事,进入了老秦人说的“窝冬”期,也就没人再关心这件事了。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秦孝公召集秦风、景监。来到左庶长嬴虔的府中,密谈了整整一天。
秦风当晚甚至激动的睡不着觉,就是因为他盼望许久的那件大事,终于要拉开序幕了。
第二天,孝公举行朝会,册封上大夫甘龙为太师,辅助国君承当协理阴阳、溶通天地、聚合民心的重任;长史公孙贾升任太子傅,左庶长嬴虔也加太子傅,共同教习太子文武学问;中大夫杜挚升任太庙丞,掌祭祀大礼,职同上大夫。
三人原先所辖的“琐碎政事”,分别交于左庶长嬴虔和内史景监以及上卿秦风,国政大计由左庶长统摄。四道诏令一颁布,政事堂中你看我,我看你,竟是不知所以然。
说起来,秦国素来没有太师这个显贵尊荣的职位,那只是商周两代王室才设置的“百官之首,协理阴阳”的首要大臣,有无实权,视时视人而定。
老秦国素来认为那是不着边际的荒诞高位,从未设置。而今国君竟然抬出一个“太师”给了元老重臣,实在莫名其妙!
想想却又无法诘难于国君。
甘龙本是东方大儒,寻常时动辄来一通老秦臣子们摸不着头脑的高论,让他去“协理阴阳溶通天地聚合民心”,倒也是合适不过,况且又是大大升了两级爵位,比上大夫显贵多了,又如何质疑于国君?
长史公孙贾的太子傅更重要,历来为学问大臣所争夺,公孙贾又本来就是文臣,又能说甚?
至于杜挚,从中大夫一下子升到了上大夫一级,也是非同小可的升迁,不好么?
一阵惶惑,大臣们终于一齐向甘龙、公孙贾、杜挚三人庆贺。三人虽是笑意盈盈,却显得颇为尴尬。
秦风心下明白,这看似升官,实际上却把他们的权力全部架空,给了卫鞅、秦风、景监等一班变法新贵大臣施展的空间。
散朝之后,孟西白三人在孟府议论了半日。
西弧说他总觉得这几件事来得蹊跷,认定国君还要举动,说不定还会罢免了他们几个的官职。
说得孟坼和白缙惶惶不安。谁知过了几天,秦孝公便召集军中将领议事,宣示秦军将领一个不动,每人还晋爵一级。他们放了心,栎阳便又安静了下来。
秦孝公并没有停止他的举动。
三日之后,他分别和景监、车英、秦风密议了半日。第二天便颁布诏令,左迁景监为长史;左迁车英为栎阳将军、秦风上卿官职保持不变。内史迁长史,降了一级。卫尉迁栎阳将军,降了两级。新贵贬官,世族元老们忒是快意,却又一次感到了莫名其妙。这俩人虽然挨贬,但左迁后的职位却极为重要。是明降暗升么?
也不对。这两个新贵本来的职位也都是冲要高位呵,一个总掌国府庶务,一个总领国府护军,绝非虚职,似乎谈不上明贬暗升。
然二人又无过错,却何以贬官?一时间,朝臣们弄得云山雾罩,纷纷揣测却又莫衷一是,渐渐的又平静了下来。
而且秦风这个新贵在国君那里可是一个红人,秦孝公每逢大事总和他商议,可是到现在还是不给他一个大的实职。这也使世族蒙了。
这一段日子里,卫鞅的小庭院大雪封门,异常冷清。秦孝公没有来过,景监也没有来过。
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客卿院落的四周总有三五甲士不断经过,转角隐蔽处,还有钉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便装武士。
栎阳国人便悄悄议论,那个院子里的官人肯定是被软禁了,否则哪有如此森严的警戒?
这一切,足不出户的卫鞅自然不知道。买菜、造饭并一应琐务,都有国府派来的两个仆人打理,他是整日埋首书房,不是读书,便是谋划,仿佛在山中一般。
这日午后,依旧是大雪飞扬,却有人嘭嘭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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