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令姜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了。
少年时代的快乐悲伤,以及种种情绪,似乎未曾停歇的扑面而来。
而后渐渐消失在这雨后初霁的氤氲的雾气里头。
她已经是孑然一身了。
祖母那里她也做了保证,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她只能孤身挺立,支撑陈郡谢氏。
至于谢道聆日夜恐慌,以为接踵而来的报复, 从来都没来过。
反而家中的诸多事宜,似乎都在谢令姜的统筹安排下,显得井井有条。
首先做的第一步,自然是发丧。
发丧之前,她带着二位祖父的遗言,前往宫中觐见圣人。
“伏惟圣朝, 以孝治天下。臣女卑贱,承祖父余意。乞求圣人垂怜, 得以觐见陛下, 陈之幽情。”
她从未想过要涉足于政坛,哪怕王谢世家的女儿家都是在政治后隐身的。
但是她必须要学会独挡风雨。
哪怕,这代价是无可抵挡的。
康帝此时已经是撑不住了,他已经是苟延残喘了。
朝不虑夕,气息奄奄,日薄西山,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目光里已经是游移不定了。
他还记得当初永和七年谢奕石带着大胜回朝的消息的时候,他是多么的意气风发。也记得传国玉玺被阮遥集带回来时他的踌躇满志。
而此时,他已经进退维谷,举世维艰。
他吃力的站了起来,而后看着身边的侍者。
“会稽王世子在何处?”
“回陛下,正在京中候命。”
“速来。”
“陛下,谢氏女尚且在登闻鼓处呆着。该如何办?”
永和十二年的春天。
康帝撑不住了。
“太子呢?”
他垂了垂眼皮。
“回陛下,一直在东宫为您祈福。”
“阿奴何故脂粉气?”
他忽然猛烈的咳嗽了一番,而后又闭目休息了会儿。
脑海中却想起来那日谢无奕的夫人阮容前来见自己的模样。
那优雅女子长揖到地,“陛下当真要知道吗?”
他肃穆以对,看着对方从容模样, 而后嘴角露出几分讥讽的神情。
“朕本行将就木之人,又有何不能面对的呢?”
“陛下可还记得桃娘。”
康帝的眼里一点一点的亮起了光,他从未想到过有生之年居然还听到了这个名字。
“桃娘被阿兄追回来的时候,已经身怀有孕。”
“骑驴追婢的笑谈里,服丧的阿兄保住的是桃娘的孩子。”
“那个传说中鲜卑族的胡婢,是遥集的生母。”
阮容忽然满脸严肃。
康帝凝神,眼神里充满压迫之意,甚至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此事还有谁知道?”
“遥集不知道。”
阮容心里头恐怕是对帝王感到恐惧,在此刻她必须绷紧心弦,全力以赴。
阮遥集对君王的忠诚天地可鉴,阿兄对陛下的忠诚也天地可鉴。
“阮氏之忠,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愿陛下听臣妇言,以保天下。”
纵使伯父不愿与司马共政,事到临头,她必须要保住陈留阮氏,还有她的儿女。
阮容出去的时候只觉得方才如芒刺背,如坐针毡。
而康帝几乎看到了司马氏崛起的希望。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的稻草。
“秘密宣诏,令阮遥集将军前线撤军归国,册封临安侯。”
“让谢氏女进来吧。”
听说阮容舍弃自己的一条命,要保下的就是这个齐大非偶的女儿。
太子司马珃虽然已经定下了太子妃,但是朝令夕改,也未尝不可。
他显得有些沉默,而后决定见见。
阮遥集私下地下地决心要守着的小娘子,究竟是何模样?谢三郎谢安石都屡屡夸赞的谢大娘子谢令姜。
谢令姜已经感觉到膝盖疼得受不了了,可是她必须坚持。
她心里头下定决心,倘若今天没有这么一出。
她谢家的女郎不知能够保住几个。
“谢家娘子,陛下宣您觐见。”
大监似乎有些怜悯的看着她。
谢令姜也只能听从的前去。
圣人隔着帘子在上头,谢令姜垂首跪在下面。
永嘉南渡之后,皇权也微弱到了极点。
在某种程度上,他们都处于难以割舍的危机里头。
高高在上的圣人同她这没有份位的民女也同样处于困窘之地。
谢令姜对圣人怀着同情,这几年和阮遥集的四处颠沛流离,可以称得上是遍览天地之间的民生艰苦。
她有时也会想的很明白,左右民生艰苦,又不能和屈原一样举世皆浊我独清,也不能和庄子一样的放荡于天地之间,竹林七贤的林下风气早就消失,如今世人沉醉在玄学清谈,五石散,道教的不可自拔里,实在是太过可悲,也太狼狈。
圣人也打量眼前的小娘子,原本以为是和阮容一样的艳丽如桃花灼灼的女郎,可没想到竟然颇有几分傲骨。
倒是恍惚间瞧见谢三郎谢安少年时候的模样,或者更出众几分。
她是个女郎。
这个世道啊。
女郎啊。
也有用场。
康帝摩挲着手指,露出不可捉摸的笑容来。
很多时候,女郎都有自己的用处。
“说。”
“此乃臣女二祖遗言,望陛下亲启。”
谢令姜并没有递给前来取折子的大监,而似乎是要等皇帝亲自过来取这折子,可眼见着皇帝无动于衷的样子,又好像是一种试探。
圣人微微启唇。
“倒是胆大。”
“此乃祖父心血,还望陛下,勿要假手于他人。”
大监看了谢令姜一眼,忍不住有些埋怨,这谢家的,怎么个个都是硬骨头啊?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吃力不讨好似的。
又担心的看着圣人,可没想到圣人居然自己起身下来了。
谢令姜终于得以看见圣人的容颜,她毫无畏惧的违背规矩的抬头。
她想知道这个暗地里扶持舅舅和遥集阿兄的男人究竟是何模样?
却惊慌失措的发现了他和阿兄的下颌几乎生的一模一样。
都说司马氏皇帝病弱风流,眼前康帝分明更具风骨。
她努力把心头的不详预感丢掉。
和皇帝对视。
然后将折子递出去。
康帝几乎竭尽全力,但是似乎已经很辛苦,瘦削的手臂青筋暴露,纤纤十指,实在是有些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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