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旦立春之后,乾元国土内除了塞北苦寒的雄州几乎都有了些许的盎然春意,安州也不例外。
那条横跨三国的羽水江上波涛不止,在难水时,江上还依稀有些刚刚脱离寒冬雪意凛冽霜寒的冰石随江山波浪流转,但是这完水江上已是不见冬霜雪意,只有船头破开波浪时,偶然飞溅起的水花仍携着冰寒刺骨之意。
官道两旁的枝头树梢的枯枝上积雪尽数消融,化作点点水意滋养着被凛冽冬寒蹂躏了数十个寒冷昼夜的枯土,虽还未等到暮春世界那枝叶萌发但此时以有飞鸟栖于枝桠,也算是满耳春声。
正午时分,同津官道上少有人行,与这无云天穹差不多皆是眺目可望极远,三道人影从完水江渡口方向策马而来,为首者身着白衣,一身单薄衣衫在这春日午间的煦风中飘摇鼓荡,头戴鹿皮束发冠,背负一六尺长檀木匣,面如冠玉策马而行。
身后跟一男一女,女子面容冷艳一袭青衣,双臂间萦绕一条淡青色凌丝披帛,骏马鞍靠上挂着一三尺长剑,神色清冷似比那完水江中的寒冷波涛还要凉上几分,女子身旁是一腰悬短匕身着黑色利落衣衫的年轻男人,正跟女子滔滔不绝聒噪不止的说些什么,三人身后三十余丈有一徒步疾行的麻衣男人,男人虽未骑马,但速度丝毫不差,紧随其后。
神情清冷的田白意似是被那柳远山聒噪的烦了,一只玉手轻轻搭在剑柄上,斜瞥了黑衣男子一眼,从宏涌府至天门关,从天门关至如今的安州,柳远山的眼力被这女子和那邋遢和尚锤炼的何等出色,瞧见那女子手上细微动作,生怕那冷艳女子一剑劈来,便像是被人扼住脖颈不敢再言语,缓缓策马与那女子拉开几分距离。
独骑当先的陈长歌听闻身后马蹄声音变化,便知这没羞没臊的献媚小厮又碰壁了,两月时间,柳远山这厮的将心照明月,明月照沟渠已成家常便饭,一天不被那冷艳女子骂上几声就感觉这生活少了几分如意色彩。
陈长歌没心思搭理那屡败屡战却愈战愈勇的柳远山,反而回头远远望了一眼紧随其后的麻衣男人,话语中满是无奈道:“这厮,倔强的紧。”
此地离城池尚有距离这官道修茸得也差强人意,近城处的官道多为碎石拼搭,城门内外则更优些是以青砖路石铺成,可这路上远城近郊,周遭大多是旷野点点荒野漫漫,所谓官道不过是夯土而成,如今暮春时间,正午时候阳光喷薄天地间热气替代了大多寒气,路上积雪初融,消融去的积雪渗入泥土中,这夯土官道上满是泥泞。
只见那持短刀的韩元虎于泥泞官道中步履如飞,虽是泥泞却难挡他脚下腾挪,每一步扬起落下皆是踩着那被马蹄踏实的淤泥痕迹,从下船至此两个时辰间,这男人脚上麻鞋淤泥极少,只有斑斑点点溅落两旁。
自打返回雄州后几人便一同与和尚修习,老和尚济戎也无半点藏私之心,将多年从鼎一和尚手中哄骗来的度厄决全然传授给韩元虎柳远山二人,这度厄决不似参合录那般接引大道逆锋而行,但也是深奥乃是龙岩寺不可外传之密,可谁知,如此佛门重宝竟被那邋遢僧人这般肆意传授。
度厄决共分三篇,渡己、渡人、渡世。
其中每一层与另外两层的关联都极为细微,但整合一处又磅礴无比盘根错节峰冠并列,济戎所得是度厄决三篇中首篇渡己篇。
按照济戎和尚所言,这度厄决以己、人、世自成天地,己篇修得便是俗世追求的功法,其中以步法为主,渡己篇与那河图洛书中的洛书有异曲同工之妙,洛书其中含义以纵、横、斜三线之数为主,三线中诸数均为一合,无论如何变化,万变不离其宗,大千世界万事万物皆在其内。
渡己也便是如此,从细微来说,也是纵、横、斜三线为主,看似只是以步法闪转腾挪,但由浅入深后,便也是随灵力精进而变化无穷,从起初时的步伐至后来的灵力似博弈落子,再至大成后自成大千世界万事万物,从起中求解之法,求破之门,也求重聚,求新生,这便是以步法入洛书,以洛书入天地,其中每一点滴都有其中玄妙意义,精通其中,便有天地在其内。
光一初篇渡己便如此磅礴,更不需提那渡人与渡世两篇了,据和尚说修成渡己后这世上便少有敌手,渡人便是把所成天地再扩,将外人融入其中,渡人篇大成便可脱凡入圣,渡世篇便是以渡为道,渡这天下渡这苍生,若修成渡世,这世间便如己造,天地万物皆由驱使,便可飞升至天人可天下数百年无人修成渡世篇,老和尚济戎还说那一根筋的金刚僧人渡己以成,二十年内便有望修成渡人篇。
可这几人听不懂什么脱凡入圣什么飞升天人,也不知道什么是金刚僧人,让练也就练了,正好柳远山与韩元虎二人所持匕首与短刀皆属短武。
自古以来习武人便有古语: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只因长而强、锋芒毕露,短而诡,暗藏杀机,这二人均是近身厮杀的险要诡事,不提那融扩天地,光配合这玄妙步法就极有裨益。
在破庙中的一月时间,这几人日日苦修,日日被邋遢和尚捶打都有所精进,自去年寒露起陈长歌就随和尚修炼,进益比他二人大些属于正常之事,余下二人中韩元虎双足速度不输骏马,步法本就强横,有所根基修习起这度厄决便更是如鱼得水,如今身法步伐成为迅猛,更为难得的事疾中有缓,粗中有细。
柳远山望着那于泥泞中翻腾的麻衣身影,没好气道:“逞强的莽夫,不过他不同行也好,省着聒噪,让人心烦。”
清冷嗓音响起,身着青色衣裙的田白意淡然道,“这世上还有人比你聒噪?”
“怕是没咯。”
还不等柳远山开口,一骑当先的陈长歌双脚轻磕马腹,白马四蹄奋扬,背负檀木长匣的白衣少年一骑独行,阵阵揶揄声音随马蹄声飘散而出。
金阳下,几名少年追逐于其中,有嬉笑也有怒骂,追得是人间喜乐,追得是世间沉浮,追逐的也是那不由言说的日月流转星辰起落。
完水江渡口在安瑞郡与同津郡中间,依江而划,北为安瑞,南为同津。
此地已是同津之地,但离同津郡城尚有几日路程,其中途经大小城池三五座,不出意外的话这几日,几人尚在城内可睡个安稳觉,不至于在这春寒料峭之时酣眠于荒野。
虽说此行需跨越三州,来回往复数千里,但能于这春寒时分扬帆而起,随着这万物初生,春雷萌动之时纵览三州之景,于盛夏之日临海踏滨,见那沧海日升见繁星闪烁,胸廓可填海,壮志可冲霄,也属快哉。
其中若是再能与些许好友谈笑论天地,举杯饮山林,纵观那异乡民风异地民俗,更是幸甚。
这人生便似那邋遢和尚所言一般,路途这东西,走也就走了,天南也好海北也罢,登高也好入水也罢,走便是了,管这路上是繁花锦绣还是日暮星垂,管他是险恶火海还是人间天阁,大胆走便好了。
走一路看一程,在这一程一路之间若有三五感悟便是大幸,若是无甚感悟,反磨出一脚水泡,撞的满头青包,鼻青脸肿踉踉跄跄也可属万幸,这人生之事再何?不就在那些没到过的风景,没去过得地方,没完成的心事,没说出的心安么。
踉踉跄跄也好,春风得意也罢,似狼狈又似坦然,似坦荡又有些许不安,但无论如何都皆在路上,若有幸,便天缘有分画中去,游他一游,若无缘,便不提那满目繁花满堂锦绣,浅身于人世被那苦海熬砸被俗事捶打吧。
但无论如何,那看到眼里的,疼在身上的,都算万幸;
一步也好,百步也罢,都是风景;
三尺也好,千里也罢,都是脚下。
可能苦中作乐,也可能居乐不知,任他去吧。
白衣男子背负檀木长匣,手中纵马勒缰,白马四蹄踏着春意奋扬而起,身伴万里春风迎着那灿阳烈日,一腔畅意迎春而行。
同津官道上,马蹄声起落不止,三匹骏马疾驰而入一窄谷中,片刻后,一身着麻衣的持刀男子追赶而来,口中唇舌鼓动,不清不楚的骂道:
“狗日的,知道老子用腿跑还他娘的骑那么快。”
窄谷也就数百丈长,谷中一阵密集马蹄声响起,那白衣男子率先纵马跃出窄谷。
眼看前路刚宽阔了几分,陈长歌剑眉一蹙,猛然勒马,那雄壮白马前蹄高高扬起,一声嘶风马鸣响彻窄谷。
原本密集的马蹄起落之声猛然一滞,原本声响躁乱的窄谷随之安静,三人三马静立于谷口中,眼神望着那前方的豁然开朗,凝然不语。
只见那安州同津郡,插有乾元国号的官道上,插着一把纂刻狼头血纹的宽背大刀,大刀长七尺,漆黑刀彩于风中鼓荡飘摇随杀意摇曳,盎然春意尽数被那刀锋斩断,暮春至此便再无丝毫和煦可言。
唯有满目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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