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阳府东街有间开了二十多年的青济堂,是间破败医倌,始终是那一间小门脸,一排破药柜,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医倌,二十多年终是如此。
老医倌姓华,本就是安州人士,起初时在同津,后来举家搬到了简阳府,年过半百,医术极为高超,在这简阳府也算是有几分人间清福,周遭百姓都尊上一句华医公,膝下一子孝顺的紧,如说这唯一不得意便是家中有个出了名的悍妻。
老医倌年轻时爱喝酒,可从医不比其他,手指尖一抖便是一条人命,华医倌便割爱把酒戒了,如今这平日里最大的爱好便是听上两首关曲,可惜啊,家中那老妇人一千一百个不许。
言说那唱关曲的都是年轻女子,说不上那句便把这老东西的魂勾去了,一听说那华医倌往戏园里扎,那老妇人便要拎着婆母娘给的家法,不顾着人多人少,也不顾上了年岁人该有的体面稳重,强横拧着那年过半百老人的耳朵拉回家中。
起初几次,老医倌要面子,哪怕回家跪那洗衣搓凿的木板也要在外面像模像样骂上那婆娘几句,老妇人也是脾气倔强之人,三两次便把这老医倌的面子折了个干干净净。
而后这老妇人也不爱在外面于这老医倌多嘴,直接拿出过世婆婆留下的家法,说是家法不如说是根涂了朱漆的棒槌,按寻常人家来说婆母娘多会向自己儿子,可这华家不同,在老妇人刚进门时还未过世的婆母娘便苦口婆心的教导儿媳,这女子一生不容易,可不能再被那狼心狗肺的爷们欺负了。
如此,这条涂了朱红大漆的棒槌可是吓唬住了华家两代爷们,这华医倌的独子还未婚配,若是在娶上个刚强些的女子,这家法还能再传几辈,这华医倌孝顺的紧,见那母亲留下的家法便不敢在跟妻子还嘴,任打任骂任凭了丢面子。
这戏园是去不上了,老医倌便在这青济堂中摆了张摇椅,趁着天气和暖了半坐半躺,自己嘴里哼哼唧唧唱着那曲圣关已斋的传世关曲,也算是悠然自得了些。
寻常时日老医倌都爱捧着紫砂手壶,壶中冲泡上一捏明前的碧螺春,冷时,就借着那壶上暖意,暖暖这双久经风霜却挽了无数性命的枯槁手掌,渴了便饮上一口暖茶,暖心暖胃。
可华医倌今日不同,原本手中的紫砂手壶换成了包叮当作响的钱袋,听着钱袋里碰撞声音,差不离有个三五两,对着老医倌来说,这三五两可算上大钱了。
这华医倌医术出众,特别是这行针推拿气血,更称得上一绝,靠着这手艺将这门脸翻上三五倍都算不得问题,可是这老医倌脾气乖张的紧,不收徒不雇人,这小小的青济堂全靠这医倌一人忙趁着,倒不是这医倌抠门,按着华老头的话来说,没有缘分。
啥是缘分?那父子之间的缘分可是大过天。
至亲者不过父母妻儿,但这华医倌的医术可是连独子都未传,对于这事,惧怕娘子可算冠绝这老医倌可是阵阵有词,说什么那庸子便不是学医的料,就是勉强学会也他娘的是个庸医,老子把这医道牌子打的这么响亮,日后定然会有人往这青济堂来。
寻常小病还算可以凑活,若是何等大病入了这庸医手还不如直接找块阴凉地方躺下等死算球,为了这人间性命还有那卢医老祖创下的医家典范,说甚都不能让那庸子糟蹋了去。
老医倌不学道,但偶尔也翻翻典籍诗册啥的,这事便像那道门吕祖爷说的那般什么什么誓不传,哦哦,对,不遇同人誓不传!
因此这青济堂一天到晚也只有老医倌一人,老医倌过得极其自在,平日里偷偷跑去听戏这小门脸也不关门也不上锁,也不怕那贼人偷这医馆药材,更不怕那坏心人对着药柜中的草药做什么手脚,他华医倌这一生竟跟这草药打交道,任是那草药枯干从何等样子从眼前一过便知长了几个春秋,闻上一闻便知这草药出自何地,自然不怕有那坏心眼前来捣乱。
此时华医倌正躺在自家医倌中这摇椅上哼鸣着关曲,满是褶皱的双眼微微抬起,望着门上冲内的匾额和那对‘但愿世上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门联,神气一笑。
寻常铺户那匾额和横联恨不得摆到街面上去,闹得满城人皆知才好,可这青济堂不同,匾额对联全都是冲着堂内,外面空无一物,这事可是奇怪的紧,这一年下来不知有多少人拙眼人问着老医倌缘由。
起初时老医倌还愿意与人讲解一番,在之后冷哼一声便算过了,这其中也算不上什么道理,与那门联上所写差不多,这医者救死扶伤仁心父母,不盼着世人生疾染病,这不是买卖,这是救命。
也因此,老医倌从不把这青济堂当买卖做,不当买卖做便不设匾额,匾额设在堂内,也是想病者拎药走时知道手中这药出自何方,这便是老医倌执拗的道理。
“华医公,诊脉。”
一道年轻男音蓦然响起,昏昏欲睡的华医倌听闻是个年轻男人嗓音,躺在摇椅上的衰老身躯挣扎着坐起,时才脸上的悠然自得全然消失不见,苍老双眉微微蹙起,如临大敌似的睁开眼睛,打量着站在门外的男人身影。
华医倌连眨了好几下眼,看清了那来人模样,长舒了口气,缓缓躺回原处,不言不语。
来人是个年轻书生打扮,脸色惨白时不时还有咳嗽几声,以为这老医倌没听清,又问道:“华医倌,请为小生诊脉。”
“去去去,诊个屁。”
老医倌不耐烦的骂道。
“一个风寒有什么好诊的,拐弯向东走,三百二十步,有家泰仁堂,抓三两柴胡一两黄连,温水煎服。”
老医倌眼也不睁,连连说了一通,便继续摇晃起身形。
书生一愣,“柴胡黄连你这没有?”
华医倌不客气的骂道:“这酸书生磨牙的紧,老夫这药是救人命的,你一个伤寒霜疾凑什么热闹,去去去,别耽误老夫晒太阳。”
这华医倌为何脾气乖张,便在这此处,这来人诊脉求医不是大病难疾老医倌从来不伸手,将这方子于抓药的地方也一同告诉去,他可不爱受这份累,这华医倌在这简阳府可是出了名的非大病不医,非穷苦不医,若是拿不出银钱抓药诊病,赊欠也就赊欠了。
老医倌望着那书生离去,缓缓的松了口气,呢喃道:“他娘的,吓老夫一跳。”
说罢,华医倌紧了紧手中的钱袋,两三日前,这华医倌正如往常一般倒在摇椅上昏昏欲睡,门外传来阵阵粗气声音,声音越靠越近,老医倌依旧是眼也不睁,骂了句有屁就放。
可谁知那呼吸越来越近,老医倌一睁眼便瞧见一满身是血的黑衣男子快步走来,腰间那火红匕首已经出了鞘,还未等老医倌反应过来,那冰冷匕首以及架在脖子上,那年轻男子也不说话,拎起一旁的药囊拉起这老头便走。
老头心里一愣一愣的,这厮吃错什么药,真把老子当成黄花大姑娘了,抢亲抢到医倌来了?
那黑衣男人连托带拽,将这老医倌拖到不远处的胡家老店,那胡家老店的店小二嘴张的老大,一脸震惊的望着那年轻男子和那年迈医倌,那黑衣男子才跟店小二问出城中那家医馆最好,万没想到这黑衣男子竟真将那畏惧婆娘的老医倌找来了,但把这找换成抢好像更为贴切些。
客店二楼,老医倌被塞进一间客房内,打眼就是一身着青衣的年轻女子,那女娃极为美艳,还不等老医倌心神荡漾便瞧见那床上两滩如死肉般的躯体,老医倌这才回过神来。
这二人俨然是受了极为严重的内伤,穿麻衣那男人伤及五脏,那白衣男人五脏还好些,但劲力损了筋骨,导致淤血堵住心脉命悬一线。
老医倌顾不得在意那黑衣男人的无理,为二人推拿一番气血,又喂了几丸丹药,忙活个满头是汗才算将二人从鬼门关前拉回,在反观那黑衣男人,像是生怕这面前的老医倌不给这二人治病一般,倚着房门瘫坐在地上,鲜血弥散了一地,四肢无力的散在两侧,但手中仍是死死攥着一把火红匕首,双眼满是鲜红血丝,气息越发微弱。
老医倌又气又恼,这厮伤也极重,可便是如此,还记挂他人,可真是个榆木脑袋,冲那倔强男人没好气的说了一句:“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元化公在世都救不了你。”
那青衣丫头神色哽咽,伸手夺下那火红匕首,这老医倌才敢上前,那黑衣男人伤的更重,身上三五道剑伤,一身气血流了大半,老医倌这一辈子第一次打眼,这厮莫说一炷香,再有半柱香便要命染黄泉了。
两个多时辰,华医倌才算将三人身上伤势处理了个差不离,他不知这三人是谁,也不知这三人为何拼命,不知这三人的故事是义气是豪气还是怄气,临走时,那青衣女子连作三揖,将这包银钱塞到医倌手中。
别说,那青衣女子不错,屁,把老夫当成什么人了?老夫是说那女娃医道根骨不错,也因此,老医倌现在一听男人声音便极为恐慌,恐慌是恐慌,但华老翁心中正琢磨用着以手中银钱趁着家中母老虎不注意去听上几耳关曲,这曲子久了不停,馋的紧。
“老先生……”
一道柔弱的女子声音将老医倌拉出思绪,只见一名怀抱婴儿的瘦弱女人站在青济堂前,欲言又止。
年轻母亲脸色涨红,咬着牙说道:“先生,可有能催奶的草药?我身子虚,孩子吃不饱。”
老医倌识得那女子,是个年轻寡妇可怜的紧,不知老天爷为何对她这女子这般狠厉,丈夫早丧,家中田地被债主抢掠一空,这人世中,只有她和那怀中的孩子相依为命。
富人在深山老林有棍棒棍棒打不散无义亲朋。
穷人在十字街头耍十把钢钩钩不着亲人骨肉。
老医倌一愣,“产后无奶本是体虚,吃些下奶肉食即可,不必吃药。”
年轻母亲赧颜一笑,“知道知道,家中贫苦食不来肉味,只求先生给我开些催奶草药,伤身体不怕,只要能留我儿一条性命即可。”
老医倌听闻又是一愣,不禁苦笑一声,没有理会那怀抱婴儿的年轻母亲,呆呆的望着那天穹,手中掂量着那袋银钱的重量,蓦然深思。
年轻女子以为这医倌要钱,连连点头,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银子我有……”
老医倌微微摇头,手中那包准备听曲的银钱轻轻抛出,稳稳落在女子掌心的铜钱上,呢喃道:“去吧,先喂孩子。”
年轻女子听闻那钱袋中的银钱声音,眼圈瞬间泛红,强压的哭意瞬间迸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去吧。”
老医倌和蔼一笑,眼中有光影升腾,望着那年轻母亲离去的背影,老医倌眼圈微微湿润,呢喃道: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今日母亲节,特意加了这么一块,祝天下所有母亲,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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