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小蔡师兄喝酒的第二天,就去电工班报道了。我指挥着保全班的几个小学徒,把师傅留下的那张土沙发搬进了配电室,正在值班的一撮毛小李吃惊地叫唤起来:“吴平,你小子这是要干嘛?”
“不干嘛,你叔安排我,来这里上班啦。”我故作轻松地回了一句。
“我叔……他让你……来电工班了?”这小子脑子大概一时没转过弯,满脸诧异地盯着我。
“你就别瞎想了,凭着你叔那个副书记,还没这么大能耐安排人来电工班。”一位跟小李同班的老师傅揶揄地撇了下嘴。
这时候,电工班的刘班长走了进来,忙与我打了声招呼:“小吴来啦,真是太好了,这段时间,咱们这儿有点能耐的都走了,进来的都是些二半吊子,连换个保险丝都干不好,继电器坏了都不知道怎么修,真是太需要你啦。”
刘班长说话时故意瞥了眼小李,旁边的老师傅会意地一笑,一撮毛小李的脸顿时恹恹地变了色。刘班长当场就给我安排了工作,从明天起开始上早班。看着今天白天没什么事情了,我就想着赶紧搬家。出了青灰色的厂门,踏入了对面的生活区,在路过电影院门前时,门口的大喇叭里正在“吼哈吼哈”打得激烈。虽然纱厂的行情不好了,这里的生意到很红火,听说崔老扒上台后,就把电影院包给了刀削脸胡秀美,胡家把它改成了录像厅,城北二虎安排人专门看场子,白天放些武打片,晚上10点以后,就放港台带颜色的艳情片,生意十分兴隆,吸引了小城那些游手好闲的男男女女。
穿过那片熟悉的杂树林,就看到了久违的招待所小院,我推开小铁门进去时,看见老银杏树下的井台边,那位丈夫从前线幸运回来的老大姐,正双手浸泡在冰凉的水里,使劲揉搓着一大盆衣服。马上就要到春节了,探亲的人们住了进来,招待所又热闹了起来。
“小吴——”大姐仰脸看见我,友好地打了声招呼。
“大姐,这一大早,就不闲着啊?”我走上前问候到。
“快过年了,都得拆拆洗洗,你今天怎么过来了?”大姐直起了腰,搓着冻红的双手。
“我又回电工班了,还分管咱们生活区,今天就要搬回来住了。”我苦笑着解释到。
“哎呀……这真是太好了,你大哥这次探亲回来就问:小吴还在厂里吗,怎么不在招待所住了?今天等你搬回来,晚上我好好炒几个菜,招呼住在这里的人家,大伙集体给你接风。”大姐一脸欣喜地说道。
“我也真是想这些老大哥了,今晚咱们好好聚聚。”我被她的情绪感染了,心里有些激动,“你们太不容易,一年就团圆这么几天……”
“哎……小吴,殷红还没有一点消息吧?”老大姐温柔地望着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我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这都快大半年了,她们娘俩能去哪儿呢?”老大姐一脸苦涩地感叹着。
我看着头顶的银杏树杈:“她们……说是去南方了。”
“唉……你说殷红一个弱女子,还带着个生病的孩子,能去南方干啥呢?咱们纱厂就是再不济,也还算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她这样自己在外,该怎么生活呢?”大姐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扯开了话题,转身朝楼后的配电室走去。这大半年的时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关于彭大壮还活着的消息,更没有说出红姐离开的原因,我不想让人去臆想红姐的情感,也害怕触动心中的隐痛。
中午,我回西张庄与刘木匠告别,在这里住了好几年,这对无儿无女的善良夫妻,已经将我们当作了自己的亲人。大娘一听说我要搬走,就抹开了眼泪,大叔让我陪他上桌喝了几杯,两眼通红地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我心里也不好受,只能安慰老两口,说自己会常来看他们的。大娘在送我出门时,千叮咛万嘱咐:以后要是找到了红姐和小壮,一定要让他们回来看看。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刘大爷动情地说,西张庄就是你们的家,他们老两口将来走了,这里的财产都留给小壮。听了老两口的话,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在眼眶里打转,为了不让他们更加伤心,赶紧转身下了高高的土台子,推着绑满行李的自行车出了村。
以后的日子,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车间值班的时候,只要没有什么事情,就静静地坐在已经“嗞嗞”作响的土沙发上,看于老师给我找的那些复习资料,抓紧做上面的各类复习题。下了班,如果当天补习班没课,就赶忙回到招待所,简单吃点东西后继续苦读。自打于老师亲自找到我,让我回补习班继续学习后,我就知道自己没了退路,只能踏着这条道一直往前闯了。
春节前一天下午,我正在车间值班,一位小挡车工来找我。我以为是哪台机器出了毛病,刚想拎着工具包跟她出门,小挡车工却摆着手,说车间外面有人找我。我感到有些奇怪,疑惑着出了车间,看到厂区梧桐叶落尽的水泥路上,站着一位身材窈窕,梳着波浪长发,穿着拤腰薄呢大衣的女人。
“是你找我吗?”我试探着走上前去。
“就是来找你的。”女人扭过身子,显出一张五官精致的小脸。
“是你……”看见摩登小郭弯着一双柳眉,亮出一对好看的小酒窝,笑盈盈地望着自己,我还是吃了一惊。
“吴平,我来请你喝喜酒的。”小郭伸出一双秀气的小手,递过来一张大红的请柬。
“你……要结婚了?新郎是谁?”我略微有点莫名其妙,想想自己与她并无深交,工作地位颇为悬殊,怎么会来请自己喝喜酒呢。要知道在小小的县城,这点十分重要。
“你认识的,也是我们文化馆的。”小郭说这话时一双媚目有点飘忽。
“是……尤馆长吧?”我试探着猜到。
“嗯……”小郭低下漂亮的小脑袋,白皙的小脸上闪出一丝恍惚。
“祝贺你。”我心里想着那个丑陋的龅牙,嘴里言不由衷地说到。
冬日的白天太短,此刻还不到傍晚,天空已经有些灰暗了。小郭扬起脸,赧然一笑:“能陪我出去走走吗?这些天心里有些烦。”
我略微迟疑,最终还是点点头。我让她暂时等一下,自己回到车间,向一同值班的师傅打了声招呼,说自己有点事想出去一下。
我们出了纱厂,各自骑着自行车,过了南门桥,翻过了运河大堰,来到了残雪犹存的运河滩。我一路上心里怪怪的,不知道这位摩登小郭要给我说什么,也弄不明白她怎么会找一位并无深交的人说话。今年是少有的暖冬,除了前几天的那场初雪,气温一再在零度徘徊。我们将各自的自行车锁在了大堰下,踏着枯萎的芨芨草走到运河边,这时的天色已经黯淡下来。
一轮橙黄明净的初冬月,低垂在了东南的天空上。我们已经看不清彼此的脸,在朦胧的夜色里,对着大运河粼粼的波光,小郭像是对我,更像是对着自己,滔滔不竭地倾吐开来。我没有说话,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在这个妩媚妖娆女性独白中,感受到了一位貌似生活优渥、处处受宠、让人羡慕的小城美人身体的屈辱和内心的挣扎。
“你……为什么给我说这些?”我感到一缕完美的情感,羽化在了月色朦胧的夜色里。
“今天不说完这些,我可能就会疯掉的。”小郭的声音如水般缠绵波动。
“我们不能算朋友,也不算是太熟悉,你让我知道这些内心的秘密,不会感到很恐怖吗?”我喘了口粗气,忧虑地问道。
“不会……”小郭侧过了脸来,如兰的气息吹到了我的脸上,“在这个地方我认识的人中,只有你能让人信赖。”
“为什么自古红颜多薄命,为什么人生会是这样的?”此刻,我又想到了红姐,心中充满了瑟瑟的悲怆。
“怎么样,如果你现在求婚,我就……嫁给你。”小郭低徊的声音在月色里绵绵地响起。
“对不起,我不是局长,也不是馆长,只是个小电工。”我感到自己的内心犹如河水中一条看不清的墨鱼。
“我认识袁圆,也听鲁豫说了你俩的事,我是没有办法与她相比……”小郭忽然偎进了我怀中,滚烫的小脸搁在了我的肩头。
我的心在咚咚地激跳,手心里都是汗,我强忍着没有张开臂膀,去搂住这薄呢大衣里美妙的躯体。
“我和袁圆就是同学,什么事也没有。”我抑制住内心的热流,努力让语气平缓舒畅。
小郭离开了我的怀抱,仰起头来直视着我,两双目光碰到一起,我脊梁略弯了一些,轻轻地转过了头去。
“你太骄傲了,连袁圆都这么说你。”小郭抬起小手,暧昧地拍了一下我的脸颊,深深地叹了口气。
升起的月亮硕大而清新,黑色的波涛上闪着旖旎的金光,夜行的拖船突突突地由远及近,汽笛声清晰而空灵。我俩一起回到了城里,我把小郭送到了小马雕塑边,为了不引起别人的误会,在这里挥手分别了。当我回到招待所时,小楼上绝大多数的房间都熄了灯,不时有令人羞涩的声响传出。我回到楼后的配电间,发现屋里的灯亮着,不由地心里一紧,以为是自己早晨上班时忘了关,待我推开未锁的房门,惊讶地看见爹手里拿着锤子,正在钉那张早就摇晃了的木头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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