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惨红愁

(一百八十九) 红姐的声音

    
    淮北入冬天以后,或早或晚都会来一场大雪,今年的雪来得较早,纷纷扬扬下了几天,雪停了之后,天阴一直沉沉的湿冷湿冷。往年只要一进了腊月,厂里的人心就开始浮动起来,热烈地掰着手指头算离过大年还剩几天了,但是,今年大伙没有了这样的劲头,好像都被这鬼天气给弄蔫了。招待所住满了探亲的人们,丈夫和妻子的脸上也失去了应有的欢乐,就连那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孩子,也似乎没有了淘气的精神头。很少有人提过年的事情,甚至有人盼着年能过得晚些,或者不要过年了,因为有传言说县里的几家国有银行已经忍无可忍,下决心过年后就断了给纱厂的贷款。
    爹去省城的第三天,省电视台的新闻里就播出了三爷爷追悼会的消息,我是当天晚上在生活区活动室看的,身边挤了一堆急着等待看《射雕英雄传》的人们。港版的《射雕英雄传》是县电视转播台私下播放的,在本县及周边地区引起了轰动。一到傍晚,小县城几乎万人空巷,人们急迫地朝着有电视的单位和人家挤,我也是因为看了这部电视剧,才去县新华书店买了一套金庸的书,在紧张复习的间隙抽着空读完了。
    中央台的《新闻联播》结束后是本省新闻,播音员刚说观众同志们晚上好,耐不住性子的人们就开始吵嚷起来,第一二条都是省领导开会的消息,当黑白屏幕上出现三爷爷追悼会的横幅时,满满登登的活动室里早已是人声鼎沸,像开了锅的热粥。
    “哎——这不是咱们县的吴老吗……”电视机前的一位老保全工感叹起来。
    “你管他是谁呢?还不赶紧播完了,好让大家看《射雕英雄传》”他身边的一位小学徒不屑地嚷着。
    “就是,郭靖这小子看着憨,可是命真好,漂亮女人都喜欢他……”小学徒的伙伴跟着附和到。
    “你们这些小家伙懂什么?吴老可是老革命,是咱们县出的最大干部。”老保全工不乐意了,指着两个小伙子骂了一句。
    “大干部有屁用,与你有什么关系,又不能提拔你当纱厂的厂长?”小学徒也不满地顶了一句。
    “你懂个屁!当然与俺有关系,也与你们有关系,要不是他,就没有咱们的纱厂,你我就不能进厂里来当工人,端这个国家的饭碗。”老保全工发起火,梗着脖子叫唤起来,他的吼叫一时压住了嗡嗡作响的人声。
    “老吕说得对,咱们的厂子就是吴老批下来的,当年为了把这纱厂批到咱们县,吴老还受到了批评,挨了处分,在那十年里吃了大苦。”一位四十多岁的挡车工在一旁帮起腔。
    “可惜了,咱们纱厂衰败了,现在连工资也发不上啦,不知道吴老在世时知道不知道?”被叫作老吕的保全工深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了能咋样?现在这样的形势,再加上上下下的祸害,能不衰败吗……”中年挡车工愤愤地接着话。
    听着两人的聊天,周边安静了下来,纱厂的命运牵动着人心,一时悲哀的情绪感染到了众人。大伙都不太不出声了,认真地盯着屏幕看了起来。电视里新闻还在播放,哀乐声中省领导正与家属握手,我第一次见到了三爷爷的儿子——我的那位去了美国的远房堂兄,他高高的个子,神似遗像上的三爷爷,一副机敏聪慧的神态。我也看到了爹,他被堂兄挡在了身后,只露出了半张沧桑的脸。
    “哎呦,你看,老吴,咱厂里的电工老吴,他也去了!”保全工老吕也看到了爹的半张脸,指着屏幕又惊讶地叫唤起来。
    “是老吴,是咱们生活区原来的电工。”中年挡车工也看到了,肯定地点着头,“早就听说他是吴老的侄子。”
    “你看看,人家这才有用,人家是亲戚关系,才可能调出纱厂,去县里机关找个享福的工作。”刚才那位闭了嘴的小学徒,又忍不住开了口。
    “又胡扯了!吴老这样的干部多正直,老吴师傅是他本家侄子,在咱们厂当一辈子电工,老吴师傅退休,他的儿子顶班,也是进了咱们厂,就是前纺电工班的小吴……”老吕师傅抬眼看到了坐在墙边的我,随手指给了众人。
    小学徒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向了我。说实话,只是听亲人们说起,没有过接触,我与三爷爷并没有怎样的亲情,对他的去世也不是怎样的悲伤,可是,在这一刻,我心头忽然有些酸痛起来,在新闻结束,《神雕英雄传》开始后,我的情绪还没缓过来。这种情绪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回到招待所,睡在了配电间的小床上,我依旧想着遗像上的三爷爷,想着在电视上的美国堂兄,想着爹的半张老脸,还有鲁豫、袁圆和一起蹲过班房的三哥,因为我在电视里上看到了他们的身影。世界怎么会如此奇妙,我们这些家庭、身世、地位、经历都完全不同的人,冥冥之中,竟然会交集在一个老人的葬礼上,让人无奈,令人感叹。
    这一夜我没能睡踏实,早晨出门时,我呛了几口凉风,一路上嗓子有点发痒,一进大车间,就止不住连声地咳嗽起来。就在我咳嗽的时候,看见张胖子带着两个无精打采的小徒弟,缩头缩脑地从保全班走出来,他看见了我,原本阴沉的脸忽地放了晴,迈动一双粗短的小腿,一溜小跑地冲着我奔了过来。
    “小吴,吴平,小吴师傅……”张胖子一把扯住了我的衣襟。
    我站住了脚,疑惑地望着他的胖脸,一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小吴,跟你说个事,我这个……最近不是……”张胖子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见我止住了咳,才接着说道,“准备着过年后就给儿子娶媳妇吗,刚刚盖好了三间新瓦屋,你也知道现在俺们厂这个熊样子,工资都欠了快一年了,我这个新房里的电呀,还都没有接,就是想……求你帮个忙,给我弄些电线、开关,还有几套灯具,我今晚请你客……”
    我有了种要癫狂的感觉,止不住想起他在锅炉房,逼我和小蔡师兄偷钢管的事,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你也知道我们纱厂已经成这个熊样子了,怎么还在惦记着往外偷东西?老侯他们当官的是明着偸,你们就想方设法暗着偷,现在又把个崔老扒请回来,接着再糟蹋。老张你也不想想,要是真把厂子给整垮了,他们当官的没事,我们这些工人咋办?难道大家全都去喝西北风?!”
    张胖子见我真的生了气,虚浮的脸上有些恓惶,可是嘴上却磕磕巴巴地继续央求道:“小吴,这个厂里的事咱管不了,就是因为不让他们当官的多占便宜,咱们才得趁着现在多捞一点。俺……俺跟你爹关系不错,以前有点对不住你,主要都是那个狗日的一撮毛小李使得坏,我这人没有头脑,又好开个玩笑,所以你多包涵,跟你赔个不是,请你原谅,这个事你一定得帮忙,我今晚上真请客,咱们去车站前的小饭店,菜,你随便点……”
    这个张胖子真是个人才,我被气得一时无语,止不住又咳嗽起来。张胖子看见我转身想走,又想拽我的衣袖,被我一甩手挣脱了。
    “小吴,这事就拜托你啦——”张胖子毫无忌讳地嚷了起来,“晚上下班俺来找你,请你去车站前饭店喝酒——”
    张胖子的喊声惊扰了几位经过的挡车工,她们好奇地望着我哧哧地笑起来:“这个死张胖子,说要请你客,日头打西边出来了,这是真的吗?”
    挡车工的调侃弄得我哭笑不得,一脸尴尬地走进配电室,两位值夜班的师傅早就在等着下班了,看见我寒暄几句就一溜烟地跑了。早班的另一位师傅还没有到,我独自把配电柜的仪表抄了一遍,才独自出门去车间巡查。在大车间,我看见了大额头肖美花,我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说今年不回去了,小蔡师兄让她在他家里过。我打趣说,你还没过门就是蔡家人了,肖美花有点不好意思,说准备开了春就结婚,小蔡师兄的父母已经去他们家提过亲了。肖美花说还有两天就要过年了,问我怎么还没请假回去,我说爹去省城参加三爷爷追悼会还没回来,我想等着他到了一起回去。
    因为一直惦念爹,我浑浑噩噩地熬了七八个小时,连想看的书都没有看下去,打算做的题目更是没心思做。与我同班的师傅始终没来,听说他正在跑关系调动,花了不少钱已经有些眉目了,所以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小李常唠叨,不过也没有人去理会他。
    下午交接班的时间还未到,大车间的许多机器都停了,我彳亍了一圈,巡查完刚回到配电室,正准备收拾东西下班,张胖子突然闯了进来,一把拽着我就往外跑,我想着他是急着来叫我去喝酒,气有点不打一处来。
    “张胖子,还没下班呢,你又发什么疯?”
    “电话,快……殷红的……”
    我的头脑嗡地一下,触电似地乱了方寸:“你说什么?殷红的电话……”
    “对,殷红的电话,她以为你还在保全班,就打到我们那里啦,你快点……”张胖子憋红了脸,气喘吁吁地说道。
    我来不及思索,一把甩开了张胖子,整个人就冲了出去。我在车间里一路狂奔,砰地推开保全班房门,众目睽睽之下,不管不顾地扑到了那架老式电话机旁,拾起搁在一旁的听筒,颤栗着捧到了耳边。
    “喂……喂……我是吴平……”我对着话筒大声地呼喊着。
    听筒里是交换机“嘶嘶啦啦”的杂音,半天没有回应,我的心快要蹦出喉咙了,豆大的冷汗顺着额角泊泊地流过脸颊。
    “喂……喂……”过来好长一段时间,我感到自己的神经快要绷断了,一声隐忍的话语才夹杂着“嗡嗡” 的电流声,仿佛从天边飘到了我的耳际,“吴平弟,是你吗?真是你吗?我……”
    “喂,红姐,你在哪儿……”我不管不顾地大声吼着,痛彻心扉的声音在保全班回荡着,周围的人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呜呜……”电话那头依稀传来了女人的啜泣声。
    “你……你在哪儿呀?红姐……”我心急如焚,声音却突然梗住了。
    “我在南方,你……你还好吗?”红姐的又断断续续地传来,依旧显得遥远而恍惚。
    “你还好吗?小壮呢?手术做了吗?”我顾不上回答,急切地追问着。
    “小壮,我们正在凑钱呢,红姐对不起你,呜……”
    我的身子一直在战栗,那些曾经的温馨绮梦般回旋在头脑里,一股无言的悲怆噬咬着我的灵魂,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大张着嘴却缓不出一句话来了。
    “吴平弟,你要好好读书,你能行的,一定行……”红姐的话突然中断了,刺耳的交流声再次响起,
    “喂——,喂——,红姐!红姐……”我泪流满面地对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吼叫,可是,红姐的声音再也没有传过来。
    我像一头受伤的孤狼,踏着周围人惊悚的目光,踉跄着冲去了保全室,冲出了大车间。天又下雪了,今年的雪真多,洁白的雪花飘然而下,犹如一个个手持魔法棒的小精灵,我扬起脸来,使劲揉了揉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我冲着漫天飞雪,迎着呼啸的北风,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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