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惨红愁

(一百九十一) 冰释前嫌

    
    这个春节我打算不回家,把这个想法忐忑告诉爹时,他只是沉吟了一下,并没有生气,而是点头答应了。爹的态度让我十分愕然,原以为两人会有一番唇枪舌剑,最终不欢而散。
    我鼓足勇气说出了准备考大学的想法,我过了年就24岁了(这是上世纪国家规定可以参加高考的上限年龄),必须抓住最后的机会,因为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像三爷爷一样出外闯一闯。爹默默地听着我慷慨激昂的表达,没有插话,也没有惊诧,直到我一口气说完了,爹始终一言未发。
    “爹——你在听我说话吗?”
    “嗯。”
    “我不是在胡说,我确实想走,想离开这儿。”
    “嗯。”
    “这是我一直的心愿,与纱厂现在好赖无关。”
    “嗯。”
    “你……你是咋想的呢?”
    爹望着窗外,像是在思索,看见他目光空洞的样子,我止不住有些心虚。
    雪后的夜晚,即使没有月亮,四野依旧很明亮,招待所前面的小楼里,忽然传来了一个婴儿的哭声,这哭声惊扰了一只夜栖在老银杏树上的猫头鹰,它凄厉地长叫了两声,噗噗拉拉地划过小院,消逝在了墙外青黛色的夜空中。
    爹从桌上拿过随身背着的电工包,摸索着掏出了一个精美的小纸盒,转身递到了我的手上。
    “这是啥?”我望着小盒子上的英文字母,疑惑地问道。
    爹坐回到了我身边:“这是你小叔让俺捎给你的。”
    我有些不解:“我小叔?”
    “你三爷爷的儿子,你的小叔,俺们这辈人里,就数他最小。”爹盯着我手里的小包装盒,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原本啊……等你三爷爷火化完了,就赶紧回来的,是你小叔硬留着多住了几天。当年你三爷爷回下吴洼探亲时,他还是个上小学的毛孩子呢。”
    大概是在家人的安抚下,前面楼上孩子的哭声小了。爹接过我递给他的茶缸,放在嘴边喝了两口。我没有吱声,将刚打来的一壶冷水,放到了通红的电炉上,听爹继续往下说。
    “你小叔在国外见过了大世面,他和你三爷爷一样,是个要强的人。他原本可以在你三爷爷的翅膀下过安稳日子,可是非要自己去外面闯荡。就是这么一走,比你三爷爷走得还远,漂洋过海,走到了美国,现在把博士都读了下来,说是在世界一家有名的机构搞研究呢。”
    爹的口气让我吃惊,要知道他去省城前,还对这位小叔不愿当官,辞了职出国一肚子不满,现在竟然赞赏了起来。
    “三爷爷的官可是比鲁大个子大多了,小叔要是走仕途,一定会比我师傅鲁豫有条件,有前途。” 我想起电视上小叔沉稳睿智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敬佩,止不住随声附和到。
    “鲁豫没法跟你小叔比,他们不是一路人!”爹不满地打断了我的话,“你三爷爷原本也是想让他走仕途的,也铺好了路子。其实啊,到了你三爷爷这样的位子,根本就不需要自己说话,只要有那么一个意思,底下人就早把一切安排好了。可是,你小叔有自己的想法非要走自己的路子不可。”
    “小叔有志气,这一点像年轻时的三爷爷。”我由衷地赞叹道。
    爹轻叹了口气,不知是赞赏还是感叹,指了下我手里的小包装盒,又接着说到:“这是你小叔从美国带回来的一个电子计算机(他弄不清计算器和计算机的区别),说是给你学习用的。你小叔看到了你写给你三爷爷的信,了解了你现在的情况,知道你想学习想读书,非常高兴,让我回来好好鼓励你。俺这回听了你小叔的话,回来一路上也想明白了,别的都是假的,只有本事是自己的,古人说艺不压身,俺们老百姓一无钱二无权,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只有读书一条路,读书读好了,有了真本事,咱就不怕官不怕商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就不怕过不上好日子。”
    我感到有一股洪流直冲脑门,眼睛忽然有些模糊了起来,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我忙将脸扭向了窗外。爹一直在县城上班,平时很少回家,小时候都是娘在管着我们,与爹交流少,见面说不上几句话。我算一个比较乖巧的孩子,象爹说的那样有心眼,娘又重男轻女,所以我很少挨大人的打,等到我渐渐地长大了,与爹的交流更少了,后来我有了自己的想法,常常忤逆他的意思,彼此间就只剩下了冷战和对抗。
    人真是要去大地方,爹才去了趟省城,思想就有了大变化:“你小叔原本还打算给小壮安排看病的事,他说如果在国内治不好,可以安排去美国,我没有瞒他,说了你和殷红的事……”爹嘴角有些微微抽搐,浑浊的眼里闪出一缕忧伤,“现在都过去了……你今年想不回去,哪……明天我一人走,年是年年有得过,大学只能考这一次了,你就按自己的意愿好好复习,拼一把,别以后后悔了,埋怨俺们一辈子!”
    热乎乎的泪浸湿了眼眶,我的呼吸也一下子急促了起来,我想说声谢谢,可是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
    “好了,天不早了,俺明天上午就走,你娘和妹妹该早等急了。”爹的神色有些激动,他努力控制着自己, “对了,俺这次从省城带了好多好吃的,有饼干、糕点……都是你小叔买的,非要让俺带回来,俺捡两样给你妹妹尝尝,其余都留给你,晚上复习饿了,就垫一垫。”
    爹弯腰去拽地上那个印着“上海旅行”的帆布旅行包,这是他从省城新带回来的,我赶紧拉住了爹的手:“别了……你都带给娘和妹妹吧,我这月有工资,想吃什么自己买,饿不着。”
    下半夜,天晴了,一轮皎洁的明亮浮出云海,月光穿透玻璃窗氤氲的霜雾,把狭小的配电间照的十分明亮。爹一路劳顿太累了,此时已经发出了阵阵沉稳的鼾声。小小的电炉把空间烤的温暖如春,我双手枕在脑后,倚靠在床头上,思绪万千,毫无睡意。我在心里反复盘算着时间,估算着自己现在的情况,数理化三门功课是强项,语文、政治也说得过去,其中,作文最好,屡屡被老师表扬,还被作为范文在补习班里点评。作文这事应该得益于鲁豫,是他教会了我读书,大量阅读开阔了我的视野,也增加了思想的深度。我最大的短板是英语,除了26个英文字母和极少的单词外,几乎算是空白。该怎么补上这块短板呢,我思前想后,决定明天就去拜访于老师,与她商讨一下,请她给拿个主意。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也该去看看于二爷,给他老人家拜个年。
    第二天上午,爹吃了早饭,就匆匆忙忙地骑车回去了。我送走了爹,换上红姐当年给我定做的那套中山装,穿好了厚厚的工作服大衣,提着一包爹从省城带来的糕点,就骑车出了门。雪后初晴,和煦的阳光透过梧桐的枯枝洒落下来,给路面绘上了一个个金色的光斑。因为地面残雪未尽,十分湿滑,我小心翼翼地骑着车,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穿行,绕过了十字路口的小马雕塑,一直往南,最终来到了于二爷的小院前。我敲门后不久,一位戴着眼镜的姑娘开了门,我说明了来意,姑娘热情地把我请进了小院,冲着堂屋喊了一声:“姑姑,你有一位同学来找你。”
    于家的堂屋中间,摆上了一张硕大的红木八仙桌子,热气蒸腾的饭菜已经上了桌,于二爷在一众儿孙的簇拥下,端坐在上首,已经捏上了小酒盅。老人看见我进来,忙招呼我快上桌,弄得我手忙脚乱,十分不好意思。虽然我一再地推辞,还是被于老师一把拉住,按在了于二爷的身边。这是一个善良又有修为的人家,席间长幼有序,其乐融融,我渐渐地不再拘谨,也融进了这和谐美好之中。
    当于二爷了解到我是省里吴老的侄孙时,老人家端起酒杯,恭敬地站立起来:“我要给这位老哥哥敬一杯酒,虽然他已经驾鹤先去了,但是依旧让我们大伙充满敬意,不是因为他当了大官,而是因为他为父老乡亲做了好事。”
    “二爷,您老说的是纱厂吗?”我止不住问到。
    “非也。”
    于二爷将手里的酒洒到了地下,随后,给我们讲了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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