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人知道这种脚气病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厉害,但是三爷爷和鲁大个子,甚至是麻脸的老公公那位副县长,却懂得这样的道理:就是自己不懂,但是要找懂的人,听从他们的意见,按照他们的办法去做。这个简单的道理是三爷爷这群人在惨烈的战争中,经历无数挫折和失败,穿越一次次生死后,总结出来的刻骨铭心的经验。正是因为有了这样朴素而深刻的认识,才使得这些没有多少文化的大老粗们,在战争中学会了战争,掌握了战争的真谛,在前赴后继的牺牲中,最终获得了政权。
许多年以后,我跟随从美国回来的小叔,参加了三爷爷100周年诞辰纪念会,听了一位已经改名为鼓楼医科大学的著名教授的演讲。这位年过八旬、精神矍铄的老教授,满怀深情地回忆了三爷爷当年兼任医学院院长时的情景,称那段日子是建国后医学院最好的黄金时光。我曾经听爹生前说过,自打那次从治淮工地回来后,三爷爷就给上级打了报告,主动要求去医学院工作。上级组织部门对于他放弃现有的官位,自愿降级去医学院工作的决定十分不解,最终没有批准他辞官的做法,但是,在三爷爷的强烈要求下,同意他分管全省的医疗教育工作,并且兼任了医学院院长。因为他的级别比当时医学院其他领导要高一级,所以他就成为了学院里说一不二的人物。
说实话,我对这位教授的演讲充满了疑问,一位完全不懂医学,没有多少文化的职业军人,怎么能够领导好这个知识分子成堆,具有很高科研教学水平的著名学府,又怎么还会为人称道,甚至被评价为最好的黄金时期呢?在随后的冷餐会上,我找到了这位著名教授,小心翼翼地寻求着答案。
“你以为领导一个医学院要懂医学吗?”老教授听我介绍自己是三爷爷的亲属后,孤傲地反问了一句。
“当然,现在不都是专家型的领导吗……”我不解地答道。
“你看——我们现在的这位校长是博士,还在英国留过学,你认为他是个好领导吗?”教授指着远处一位戴着眼镜,头发梳理的油光可鉴,脸上挂着献媚笑容,正与首都来的几位大领导寒暄的男人,不屑地说道,“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搞关系,剽窃别人的论文,一年能发表十几篇,这样的‘科研’成果全球罕见;还有就是不断离婚结婚,夫人一个比一个小,最近这位是她的学生,在他的关照下,这位四夫人竟然能在怀孕生孩子期间通过论文答辩,获得了博士学位,又是在他的运作下,不到十年就成为了国家重点实验室的负责人,位列厅级官位……你说这些,当年的吴院长他们会做吗?他们连想都不会想吧?”
我听过民间关于这位医科大边福校长的传闻。他出生农家,靠着苦读,考上了本省的农学院兽医专业,在学校里,他拼命追求一位校领导的胖女儿,一毕业就结了婚,并且如愿地留了校。后来,边福继续苦读,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并且在岳父的斡旋下,得到了公派留学英国的机会,在那里获得了博士学位。边福回来后开始步入仕途,凭着狡黠和钻营,春风得意,步步高升,随即抛弃了胖女人和自己的胖女儿,将退居二线的老岳父气出了脑溢血,最终一命呜呼。边福在众人的责难声中,与一位在政协会上认识的歌舞团独唱演员结了婚,这位与富商丈夫离婚的漂亮女人,曾在全国的歌唱比赛中获过奖,她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帮助边富,让他继续在仕途上高歌猛进。边富在当了农学院院长后,又爱上了自己手下的一名办公室职员,这是一位刚刚结婚的美丽少妇,边富利用手中的权力,破格提拔她当了院办副主任。彼此的奸情被独唱演员察觉后,她来到学校大闹了几场,把边富的一张还算耐看的老脸挠出了血,但是,覆水难收,两人最终还是以离婚收了场。边富因为这事在农学院呆不住了,他在与离了婚的副主任结婚的同时,竟然从属于普通大学的那所农学院,调到了属于国家重点的鼓楼医科院,继续当起了院长。在边富的精心运作下,鼓楼医学院最终成为了鼓楼医科大,边富的级别又升了一级,达到了副省。也就是在这里,边富又成功地让一位女大学生怀了孕,有了现在的第四次婚姻。
“不过……”我依旧有些困惑,望着老教授继续道,“这位边富校长毕竟是博士,而我三爷爷什么也不是啊……”
“你认为一个和平时期投机钻营的兽医,会比一位战争中走出来的八路军旅长,更适合当医学院的院长吗?”老教授凝视着我,平静地反问道,“你知道我们的‘两弹一星’是怎么搞出来的?你一定会说,当然是那些隐姓埋名的科学家,可是,你想过没有,领导这些科学家的人又是谁呢?是那些并不懂什么科学技术的将军。他们久经战火,出生入死,懂得军令如山,就是掉了脑袋也必须完成。他们不需要利用手里的权力,压制比自己有才能的人;他们不需要利用手里的权力,去争夺宝贵的科研经费,用来谋取自己的名和利;他们懂得要取得战斗的胜利,就必须依靠能打胜仗的人,他们必须尊重科学和科学家,全心全意地支持科学研究,一切就是为了能打胜仗,所以呀,那是一个最好的黄金时代……”
老教授的话让我震撼,我的耳边似乎响起了三爷爷在淮河大堰上对着寒风的怒吼:你不行,我也不行,那就找能行的来。
老教授见我沉吟不语,继续说道:“其实,像今天这样官场的活动,我是从来不参加的,但是,为了纪念吴老,我一定会来的。你看那位边校长是多活跃,多得意,因为他又一次靠着权力,靠着掌握的公共资源,在不久前的两院院士评选中,成功地挤掉了几位竞争对手,荣登了‘院士’的宝座。今天这样的活动,如果我们再不来,让边富这样的人祭奠吴老吗?吴老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切,会安宁吗?你看着吧,只要边富的官越大,将来的危害就越大!”
老教授的话振聋发聩,可是历史竟被他不幸言中。又过了几年,边富调往了京城,成为了主管全国公共卫生的大员,因为他的个人私利,造成了一次祸及全国,甚至全球的病毒传染事件,印证了老教授“祸国殃民”的寓言。
当年在淮河大堰上,三爷爷听了于教授的话,立刻将病情上报省里后,马上开始去江南各家酒厂购买米秕。在漫天的鹅毛大雪中,当一车车米秕被运到治淮工地,倒进了一口口大铁锅里,让这些出苦力流大汗的民工就着雪花,将这些热气腾腾的苦涩米秕汤喝进肚子,工地的情况马上好转起来。两天后,就没有了再病倒的劳力了,一个星期后,生病的人开始能够站起来,十天后,他们又可以回到工地,顶着风雪挖土、挑担、推车、筑堤了。
三爷爷对于教授千恩万谢,硬是将自己老首长、一位后来的开国元帅送给自己的两瓶陈年茅台,转送给了于教授。鲁专员也恳请于二爷留在了工地上,负责去江南酒厂调集米秕,两位曾经的搭档又一次走到了一起。爹因为年轻力壮,病好了以后,就被从大粪队抽调出来,加入了米秕运输队,坐着大帆船,顺着大运河,一星期一趟地去江南酒厂拉米秕。
工地上,各种慰问团都来了,不仅送来了急需物资,还带来了演唱队和淮海剧折子戏。大堰上,竖起了“咱们如今翻了身,也要让淮河翻个身!”的大标语,民工们情绪高涨,干劲越来越足。
病症基本控制住了,于二爷带着运输队,最后一次去了江南的酒厂。在装完了最后一船米秕后,跟着清点数目的酒厂会计拿出了一个账本,要跟于二爷结算最后的钱款。于二爷有些纳闷,钱款不是按照说好的数量,早就付了吗?酒厂会计无奈地说到,你们只付了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的尾款没有付呢。这事让于二爷犯了糊涂,对方知道于二爷为人,也没有难为他,就让他写了一个收据,先将米秕拉走了。三天后,于二爷回到了工地上,立刻将这个事情告诉了鲁专员,鲁专员也很纳闷,赶紧叫来了地区财政局局长,财政局局长说钱已经早付了,是一名姓曹的会计去办的。财政局局长马上找那位姓曹的会计,同科室的人说他前几日家里有急事,请假回苏北里下河老家了。财政局长闻讯马上警觉起来,他知道这个姓曹的是旧政权留用人员,沾染了许多恶习,虽然经过教育改造,表面上是改了,可是骨子里到底怎样,谁也说不准。鲁专员立即招来地区公安处处长,让他们赶紧派人去找这个曹会计。果然不出鲁大个子所料,公安处立刻就弄清了原委,这个姓曹的家伙根本没回里下河老家,他前几天在一个地下赌场,将那笔购买治病米秕的钱输了精光,自知犯了大罪,就带着一名唱淮海琴书的姘头,脚底抹油跑了。鲁专员听了汇报,气得差点发了疯,现在正在“千军万马战淮河,气吞山河缚苍龙”的关键时候,手下出了这样的问题,自己怎么向省委和三爷爷交代?鲁专员下了死命令,姓曹的竟敢贪污民工的救命钱,一定要捉拿归案。公安处向省公安厅通报了案情,迅速给各地公安部门下发了通缉令。
在各地公安部门的全力追捕下,姓曹的和姘头没有逃出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一个星期后就在河南荥阳落了网。地区公安处本着从重从快的原则,在治淮工地上召开公审大会,地区中级法院报请高院审核批准,宣布对姓曹的贪污犯执行死刑,立即枪决。残雪未融的淮河大堰下,一声清脆的枪声,留下了一片黑乎乎的乌血。多少年之后,我受三爷爷家的小叔之托,协助有关部门撰写三爷爷的传记,在一份当年的布告上看到了那张被子弹打穿的脸,猥琐的表情,尖嘴猴腮的摸样,与他的那个孙子——狗日的曹山矿一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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