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惨红愁

(一百九十八) 纱厂黄了

    
    在萧瑟寒冬里,人们总是盼望着草长莺飞、丝绦拂堤、碧波涟漪的春天;期盼着脱下厚重的棉衣,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和煦明媚的春光中;期盼着新的一年,能给自己的生活带了新的变化,新的希望……可是,这一年的春天却姗姗来迟。还没有出正月,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风雨,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电闪雷鸣,消散了还未聚拢的春意。俗话说“正月打雷,遍地是贼”,这不祥的雷声打得人心惶惶,打得天地万物失去了生气,也将纱厂人的期盼击碎,像一匹白纱布撕扯的千疮百孔。
    春节过后,纱厂就一直停产,各种各样的传言漂浮在大街小巷,搅扰着这座运河边小城人们脆弱的神经。挡车工都不来上班了,我们电工还在安排人值班,因为害怕厂里这些老化的电气出问题。纱厂是重点防火单位,四处飞舞的棉絮,车间里的棉纱,仓库里的棉布,一旦失火就是灭顶之灾。
    这天,轮到我值早班,因为没有生产,所以一个班只安排一个人。空无一人的大车间里没有了往日的机器轰鸣,仿佛是在荒无人烟的旷野里,安静的让人几乎产生错觉。一个上午,我坐在配电室没动地方,绞尽脑汁地对付着英语练习题,这是小于老师离开前留给我的作业。因为要回校继续学业,小于老师没有办法再辅导我了,于老师又为我请了一位县中的陈老师。这位陈老师是南方人,四十多岁的年纪,原来是教俄语的,因为如今没人学俄语了,他不得不改教起英语来。陈老师的英语也算是自学的,但是水平不错,教我这样的学生绰绰有余,就是读起课文来不如小于老师,总带着一种卷舌音。我没有按照他的发音学,还是按照小于老师的腔调读,多年以后,三爷爷家的小叔听我说英文时很诧异,问我从哪里学习的发音,那时候我才知道小于老师讲的是很高级的 “女王英语”,相当于我们电视里播音员说的纯正普通话。不知什么时候,张胖子猫一样溜进来,在背后使劲叫了我一声。
    “哎呦……”我吓了一跳,恼怒地说道,“你这是打哪冒出来的,一惊一乍,现在不是没开工吗,你来厂里干什么……”
    “嘿嘿……”张胖子陪着笑脸,把平日的称呼我的“小”字都省略了,“吴师傅,咱们春节前说的事,你没忘吧?”
    “春节前,我们说了什么事?”我一时有点恍惚,不知道他又出什么鬼。
    “你忘了?” 张胖子看我没接上他的茬,赶忙提醒道,“俺们不是说好了,求你帮着弄些电料和灯管的吗。”
    听说他来是为了这事,我有点气不打一出来,原想把一口拒绝他,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厂子已经这样了,他盖新房给儿子娶媳妇,也确实不容易,我无奈地放下书本,去配电室里面的材料间,在铁皮柜子里翻找了半天,把一卷照明电线和几个拉线开关拿了出来。
    “就这些啊……” 张胖子看见我递给了他的东西,失望地问道,“俺们不是说好了,还有两套日光灯吗?”
    “你真是得寸进尺,也不看看现在的情况,车间用的电料早就缺了,材料库说没有钱进货。大车间顶上的灯管都坏了快一半,一直没有新灯管换了,哪还有两套日光灯啊,” 看到张胖子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又有点不忍心,“这样吧,我再帮你想想办法,找两个好的镇流器,你自己去配灯管吧。”
    听我承诺了,张胖子才放了心。他神秘兮兮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伸着一张臭嘴,凑到了我的耳边:“你听说了吗?县里准备要建一个炼钢厂了。”
    “你这是从哪听来的消息,一个淮北穷县建一座钢厂干嘛?”我心里明白,嘴上却故意反问道。
    张胖子见我不信,压低嗓音继续说道:“这个消息绝对可靠,我是听一位县里亲戚说的,他说钢厂是王书记通过私人关系从西北引进的,马上就要开始征地拉围墙了。”
    我想起摩登小郭说的话,心里止不住沉重起来:“建不建钢厂与我们没什么关系,我们只关心纱厂还能不能撑下去。”
    “还撑个屁,纱厂马上就完蛋了!” 张胖子听了我的话,一脸愤懑地提高了嗓音,“你没听说吗,这阵子崔老扒正上下活动,想要买下俺们纱厂呢。”
    “崔老扒?他要买纱厂?” 我的心“噗通”一声,猝不及防地瞪大了眼睛, “我们纱厂可是国家财产,怎么能够随便卖给私人呢?”
    “这不是改革吗?县里急着甩包袱,卖给私人就什么事都不用管了,现在上面提倡私有化。”张胖子像牙痛似地噏着嘴。
    “这可是国家几十年积累的财富,怎能一下子都变成私人的呢?” 我气体悬浮,眼前发黑,可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俺也是听许班长私下说的,不过听他的口气,这个事应该已经八九不离十,基本定下来了,他还说纱厂马上就要转入破产程序啦。”
    “就是要卖……纱厂这么大一片产业,崔老扒能买得起吗,他哪来的这么多钱?”
    “小吴啊……你跟着鲁豫当学徒,又跟着他学读书,却没有象他那样学会动脑子?” 张胖子怜悯地瞥了眼一脸愤怒的我, “崔老扒已经找人进行了评估,说是核销了厂里的债务,算完了这几十年的折旧,整个纱厂就是一个负资产,最后等于白送给了他,还得倒找钱给他呢。”
    “白送?还要倒找钱?这……这……这他妈的算怎么回事?也太荒唐了吧!县里面能同意?”我被张胖子的话惊得目瞪口呆,怒不可遏地喊起来。
    “现在都是不按规矩出牌,上面提倡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谁有权有本事都想趁乱捞一把,县里王书记、工业局赵局长都支持他,只等着市里点头啦……”张胖子磕着牙齿,嘴里象杀猪般吹着粗气, “其实,俺就是这事想不明白,他个崔老扒怎么就是个‘不倒翁’,什么时候都能吃香喝辣呢?当年他是政治上的红人,十年混乱过了按说该倒霉了吧?可是人家不仅没有倒霉,又改成了经济强人,现在还要买下纱厂,当私人大老板……”
    我的思维早已断了路,满耳都是裂帛之声,张胖子脸色铁青,声音吱咛着继续聒噪道:“唉……不管什么时候,搞什么花花名堂,反正倒霉得都是俺们老百姓,听说纱厂卖了,所有人全都买断工龄,一年一百块钱……”
    我一时天旋地转,彻骨的寒冷从脊背窜出,止不住大口地喘起了粗气:“一年一百块?这他妈比猪都卖的便宜……”
    暗夜无月,孤风缠绕着老银杏尚未发芽的枯枝。人去楼空,招待所弥漫着说不出得凄寂。我呆坐在小楼前的水台边,没有吃饭,也不感到饿,料峭得春寒中,也没有了冷得感觉。我的手中捏着师傅留下的一本《普希金诗集》,回来丢下那些英语练习册,神差鬼使地就拿起了它。“我的心在激荡,因为重又苏醒,不只是神性的启示和灵感,还有生命、眼泪和爱情。”师傅曾给我讲过诗人短暂而荒唐的一生,他说在这些诗句后面,那些所谓的真情,仅仅就是一种带着宿命的人性。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把爱情说成超越物质,甚至超越本能欲望的高尚精神,但事实上,它却存在于每一件具体的实物中,要不是每天骑着红姐留下的那辆“凤凰”坤车,在我的生活中她的信息几乎消逝殆尽了。爱情太短,留给人们的往往是一个不堪回首的结局和无尽的痛苦。
    头顶的银杏树一阵飒飒颤动,我从幽思中颓然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惨白的面孔,那个消失了多日的红衣女鬼,轻浮在两枝银杏交叉处,一双空洞的目光饱含忧伤地望着我。
    “你……怎么回来啦,你不知道纱厂就要没了吗?”我慨叹一声,凄然说道。
    红衣女鬼听懂了我的话语,幽幽地轻拂了一把罗衫,无光的双瞳涌出了两滴泪水,无声地落在了我身边的水台上。那天晚上,我在似睡非睡中一直听到她梦呓般的哭声,第二天早上,我昏昏沉沉地去楼前洗漱,看到水台上留下一滩泪水,在松弛的晨光中如鲜血般殷红粘稠。打那以后红衣女鬼走了,小院里再也没有了她的身影,不知道她的幽魂飘向了何方,她也没有了安身之地,成了一个真正的孤魂野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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