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惨红愁

(二百零一)有点后悔

    
    小郭当天晚上就住了下来,当然我没让她住在我的配电间,而是安排她住到了招待所的小楼上。我从库房拿出一套洗好的被褥,铺盖多日没有翻晒了,有一股湿乎乎的霉味。我给小郭的房间按了一只电炉,这里曾是红姐和小壮住过的地方。在听小郭还在絮絮叨叨诉说时,我把潮湿的被褥烘烤了一遍,最后看着她脱去外衣,钻进暖融融的被窝里,眉梢间润出一股浓情。我的心开始砰砰地跳,回避着那双直勾勾的美眸,赶紧退出了房间,吩咐小郭锁好了房门。
    夜,沉寂而宁静,匍匐在融融月色中的万物,早已进入了沉醉的梦乡。躺在配电间的小床上,我一时难以入眠,越琢磨越感到心虚。作为县接待办副主任,小郭完全没必要到我这里来,她可以去住全县条件最好的一招,我知道那里有专门用来接待贵宾的高级房间,那里就属于他们接待办管理。小郭之所以跑到了纱厂来,是把我作为一个可靠的倾诉对象,在这个家族权力世袭、彼此关系交织的小城里,能找到一个让自己尽情诉说委屈和痛苦,又不会四处嚼舌头的倾听对象,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至于在听了她的哭诉后,自己一时头脑发热,说如能考上学校就带她离开这儿的表态,其实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
    整个上午,我都坐在小小的配电间,惴惴不安地捧着书本,支楞着耳朵,聆听着招待所小楼上的动静。说到底,小郭与我们并不是一路人,她不仅有着光鲜亮丽的外表,还有着轻松滋润的工作;她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对未来有着诸多设计,虽然上次失手了,没能通过婚姻去市里发展,跌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但是依旧没有大伤元气。她虽然在内心痛恨王副书记的荒淫和赵武的无耻,但是又从这种没有尊严的不齿关系中,交换来了应有的好处和利益。她弟弟能从倒闭的食品公司调到县广播站,从一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杀猪匠,变成了一名扛摄像机的记者,其中存在的妥协和交易,明眼人一看就会清楚,要知道在当年这可是一个万众瞩目的工作……
    小郭开门下楼时,已经临近中午了。我在自己后面听到了响动,赶紧拎着一壶开水来到楼前。小郭正在水台边洗脸刷牙,毛巾、牙膏、牙刷都是以前纱厂发的福利,我昨晚全拿出来给了她。
    “起来啦?”我将水壶递了过去,“刚烧的热水,你洗脸吧。”
    “这儿真是个好地方。”小郭环顾着四周,止不住感叹道,“找上次来你这里,闹哄哄地住满了人,想不到平日倒是挺安静,这么大的一个院子,就住了你这么一个人。”
    小郭一双丹凤眼微微有些红肿,神情中已经没有了昨晚的悲伤:“昨天晚上我突然跑来,打搅你了,真有点对不起。”
    我将开水倒进面前的脸盆,故作轻松地回应道:“没什么打搅,更谈不上对不起,你能来我这儿,就是把我当作了朋友。”
    小郭感激地瞥了我一眼:“我其实可以去住一招,姓尤的就是个吃软怕硬的小人,他只敢在自己家里横,可没有胆量去外面闹,因为他怕王书记,也怕赵武,他知道自己惹不起他们。可是……昨天晚上不知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就想到了你,出了门,就拔脚到这儿来了……”
    “尤馆长不敢到这儿来吗?”我心里揣度着,有些惶惑地问道。
    小郭目光闪烁了一下:“他不会想到我来这儿的。”
    看见小郭心情好了不少,我止不住调侃地一句:“他怕王书记和赵武,可是他不会怕我,要是真找到了这儿来了,怎么办?”
    “你连城北二虎都不怕,还会怕他?” 小郭赧然一笑,斜睨了我一眼。
    一阵清风掠过了老白果树梢,小郭直起腰身,梳理着飘逸的长发,惊喜地叫了一声:“吴平,你快看看,白果树发牙了……”
    随着小郭的目光抬眼望去,在老白果树遒劲的枝杈上,果然生出了一簇簇毛茸茸的嫩黄叶芽:“没有过不去的严冬,没有等不到的春天……”
    “你真有点象诗人……”小郭忽闪着双眸, “哎……你昨晚说的那句话,还算数吗?”
    我一时有点窘迫,嘴上敷衍道:“我昨晚光听你哭诉了……”
    “哼——不老实。” 小郭的粉脸上显出一抹酡红,故作不满地瞥了我一眼,“你们男人啊……都是口是心非,你怎么也免不了俗呢。”
    “只要……你能下得了决心,我一个大男人说话,一定算数。”我心里打着鼓,说出来的语气有点飘。
    吃完了面条,小郭让我送她回去,我俩出了招待所,穿过那片杂树林,来到了前面的生活区。因为纱厂停产了,生活区里聚集着无聊的人们,小郭挎着我的手臂,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故作一副幽媚的神态,弄得我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春日午后,阳光和煦。路边的梧桐树上,绽露出了片片粉嫩的绿叶。一束束粗粗的光柱,从枝叶间直直地透射下来,把面前的柏油路照得通亮透彻。我俩顺着大路一直往西,来到了十字路口的小马前,小郭忽然指着前面提议道:“我们去看人民剧场看电影吧,这几天在放《芙蓉镇》,听说特别好看,女主角真漂亮,那个男主角听说还是个学生,比她小了好几岁,两人演起夫妻来,还真像是两口子。”
    我很久没看电影了,因为纱厂的电影院改放了录像,自己又一门心思想考学校,已经不太关心这事了。小郭的提议让我有点心动,略略迟疑了一下就同意了,我在阅览室麻脸那里借过古华的《芙蓉镇》,“芙蓉姐子”胡玉音的命运,曾在我的心中引起过极大的波澜。当时,红姐依偎在我的怀中,流着泪听我念小说的章节,秦书田咬着牙 “活下去!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的话语,强烈地震撼过我们的心灵。小壮睡着后听我读一会小说,不仅成为我们苦中作乐的工具,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们关系,从中获得了生活的启迪和勇气。
    人民剧场的苏式大门前,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当年虽然有了电视机,但是几个电视频道很单调,看电影依旧是主要的娱乐形式。小县城的热门电影票本来就挺紧俏,不知怎么又传出这部电影马上要被禁映的消息,所以来凑热闹的人比平日多了一倍。小郭是小城的名人,众目睽睽之下,不时有人点头打招呼。我挤到了卖票窗口,看到挂出来的小黑板上写着,下面几场的票已经售罄。
    我遗憾地回到小郭身边:“已经没票了,咱们回去吧。”
    小郭莞尔一笑:“你在这儿等下,我去看看。”
    小郭转身朝大门走去,我望着她穿过众人,上了高高的台阶,在进门口处对着检票小伙子耳语了两句,小伙子满脸堆笑地点了点头。小郭就回过身来,立在高处得意地向我招手,亭亭玉立的身姿吸引着一众目光,没有人注意到她没穿丝袜脚踝。
    剧场经理一口一声地叫着郭主任,殷勤地把我俩带到了楼上的放映室,叫人倒来了泡好的茶水,热情寒暄一番后才离开。放映员将自己坐的一把高脚椅子让出来,我和小郭挤坐在上面,脸贴脸地趴在放映员的观察孔后面,在身边放映机嘶嘶啦啦的低吟中,看完了这部国产电影中少有的长片。谢晋真是位好导演,演员的表演也自然准确,大段冷峻灰暗的画面更是让人压抑无比。我沉浸在影片故事中,泪水流过了面颊,为那个刚刚过去的悲剧时代,也为了自己无法确定的飘摇未来。我曾为此一度喜欢上这部影片的主演们,追着看了他们后来的其他影片,只不过感到愈来愈失望,直至最后再也不进电影院了。
    走出剧场时,已近傍晚,阳光西斜,余霞漫天,小郭提议去运河边走走,我跟随着她出了南门桥,一路上脑子里还是疯了的王秋赦,在重新热闹的米豆腐摊旁敲着破锣,声音凄凉地喊着:“运动了,运动了——”, 幽灵般的声音徘徊在芙蓉镇上,让晴空下的人们感到一股冷风窜上后脊梁,心里麻酥酥的。
    “在想什么呢?” 小郭声音轻柔,侧目瞥了我一眼。
    “我在想……真要憋在这儿一辈子,自己会不会发疯……”
    太阳落到了宽阔的河面上,浮金跃银的河水中过往的船只川流不息,视野尽处,河对岸的景物失去了绚丽的色彩,犹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显示出温暖绵厚的色彩。
    “这里可是你的家乡,你……就这么不喜欢这儿……”小郭目光凄然,透着淡淡的迷蒙。
    “无产阶级是没有祖国的……”我回避着小郭,将目光投向了远方。
    多年以后,我看了意大利导演托纳多雷的《天堂电影院》,不由地想起了这个春日的下午,父母过世,妹妹远嫁,我早就失去回归的动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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