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音

    
    外头的停车坪上，袁小伟正和潘辰钟佑麟一起把设备运送到他开来的五菱上。
    周漾安放好手头的装备，又接过梁煜递来的急救箱，“谢谢你啊。”
    她想了想：“对了，那个模拟人可能还得麻烦你们抽空调适，今天不是又出状况了吗？”
    梁煜“啊”了一声，挠着后脑解释道：“不是啊，那时是大麟哥在后台让设备暂停了。”
    “不过如果你们不放心的话，我下次再去检测一下哈。”
    周漾怔了怔，看着神色平静的钟佑麟。
    他一言不发地向她伸出手，打算接过急救箱放上车。
    周漾垂手绕开他，几十斤的箱子“咣”地落在他脚边。
    钟佑麟皱了皱眉。
    袁小伟：“怎么了这是，没劲了呀？”
    他笑呵呵地提起急救箱：“看来是累到了。出风头的活儿不是每个人都能hold住的啊。”
    他是随口调侃，周漾也半开玩笑：“可不是吗，经此一役，我可彻底断了当网红主播的念头了。”
    话音刚落，一只手蓦地扣到了她的腕上。
    她狠吃一惊：“你干嘛？”
    钟佑麟旁若无人地捋起她右边的衣袖，果不其然看到她的手肘处有一大块淤青。
    他捏着上臂的衣料将她的胳膊往内翻，让那道青紫的伤口暴露在她的眼皮底下。
    “怎么回事？”冰冰冷冷的语气。
    周漾脑袋空白了片刻。事实上她自己都没察觉胳膊这里有伤，单纯以为手肘疼痛只是按压的时候错到了关节。
    培训过程里，钟佑麟早就注意到她时不时扶肘的动作。刚才她不愿抬手递箱子，更是证实了他心里的猜测。
    “你怎么照顾自己的？”他盯着她半垂的脸。
    “我……”周漾仿佛做错事的小学生，低头任他训斥。
    黄齐云发现气氛不对，凑上前来，一眼看到那块淤痕。
    “这是在哪儿撞的吧？”
    钟佑麟又问一句：“他是怎么照顾你的？”
    “不是。”黄齐云仔细查看了一会儿，插话道，“这看着伤了有好几天了，该不会是……”
    这时，周漾也记了起来。
    是那次在岭东家园的弄堂里撞的。
    如同顽劣的小孩找到了让长辈息怒的借口，“这是我自己不小心……”
    她却不知道，这句辩解接在钟佑麟那句话之后，别有一番暧昧意味。
    “你还是这样。”
    随着这句话低声落下，钟佑麟松开手，径自往后门的停车坪走去。
    她还是这样，累了痛了自己忍着扛着。而她身边那个他，显然也没能帮她分担。更或者，他只是坦然地挥霍着她的体贴与柔情，就像当年的他那样。
    他有点喘不过气，伸手往衣兜里找打火机。
    上下摸索了一会儿，他从大衣内侧的口袋翻出来。
    Joy。
    流畅的花体字母映着向晚霞光，很快隐没进唇间忽明忽暗的烟火。
    身后，细碎的女声轻轻扬起——
    “你敢问吗？”
    “你干嘛不问？”
    “是你先说的吧。”
    “哇，你眼睛里都要冒心了，还是赶紧过去吧！”
    钟佑麟转身，眼里像淬着两片寒冰，沉默地注视着几个迫近的年轻少女。
    领头的蓝衣姑娘蓦然止步，来不及收回的花痴笑尴尬地凝冻在脸上。
    这个男人的身形模样在熙_来攘往的校园里十分出挑，浑身上下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她果断放弃了搭讪的念头，眼睛灵·活地转了转，抬手朝不远处的人影挥动。
    “大麟哥！”梁煜步履匆匆地赶过来，冲散了搭讪路人的尴尬气氛。
    雷克萨斯驶出一段距离后，钟佑麟面色稍霁，问副驾上的人：“回公司还是家？”
    不等他回答，“反正项目进度的更新今天要完成。”
    梁煜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就只是在哪里工作的区别呗。”
    钟佑麟笑：“累了？只听培训也累吗？”
    “我可是把小周老师的讲解要点一丁不落地记完了欸。又没闲着。”
    “唔，那你辛苦了。”
    梁煜小心翼翼地观察师兄的脸色：“大麟哥，你和周漾老……是什么关系？”
    问完他立刻摆手自语：“哎呀肯定不是我想的那样啦。毕竟周漾老师还是单身狗。”
    红灯路口前，钟佑麟踩下刹车。
    “什么？”
    “啊？”
    “什么单身狗？”
    梁煜真的迷惑了。尽管几乎认定这两人只是不太熟的朋友关系，这位“大麟哥”在“小周老师”的问题上也太八卦了一点。
    汽车发动时的晃动令他醒过神。
    “就那个大姐头一样的黄老师嘛，她跟小周老师说单身狗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什么的。好像是因为周漾老师说今天没怎么吃午饭胃不太舒服。”
    钟佑麟攥紧了方向盘。
    梁煜开启喋喋不休模式：“我也没想到，不仅那个帅哥不是小周老师男朋友，谁都不是她男朋友……嘿嘿，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你有什么想法？”
    十分平静的语气，压着喉咙发出，仿佛问晚饭想吃什么般随意。
    梁煜浑然无觉：“想追……”
    钟佑麟急打了个弯，车身擦过绿化带，路旁店铺初上的霓虹光流泻进车厢里。
    他一张紧绷的脸半明半暗，嘴角微微悬起，晶亮的眸光轻飘飘地扫过副驾。
    “……追她。”梁煜艰难地补完后半句，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他有种会死在某种眼神杀里的幻觉。
    一路再也无话。
    周漾又是夜里起来赶“小明”的画稿。
    便利店买的晚饭米粒太硬，窝在胃里哽得难受，她几乎是疼醒的。
    醒来后，神思伴着冷汗游离了好一会儿。
    从黄齐云责怪她不好好吃饭，到袁小伟神秘兮兮地问钟佑麟是不是她男朋友……再到下车做搬运工时失手摔了模拟人，被潘辰嘲笑她逞能……
    周漾拍了拍脑袋，想起她这周只出了一期模拟人的条漫。
    她下床找出一盒胃药，就着温水送下，拧亮台灯铺开手帐本。
    这期的主题她打算画“小明”参加AED培训的经历，以白天真实发生的事情为蓝本。
    “聚光灯下的小明。”
    一旦将自己代入拟人化的“小明”，再回想程胡子大导演那番喊麦的马蚤扌喿作，周漾有点啼笑皆非。
    因为几乎不需要现写故事大纲，这一期的绘制很快就完成了。
    交完稿后没过多久，βrightβrain01就转来了这期的稿酬。
    周漾看了眼时间，试探地问他：「你是小明，还是……」
    那头以问作答：「周周，你的伤好点没？」
    周漾抚抚手肘，那里贴了两张撒隆巴斯。
    「皮外伤，没什么要紧的。」
    比起那块旧伤，现在时不时发作的胃病才真的叫她头痛。
    想了想，她又说：「今天，谢谢。」
    不管他出自什么样的目的，由他实扌喿的十来分钟里，她的确得到了短暂的休息。
    钟佑麟停了好一会儿才回复：「小明吗？那是因为我也想上台实扌喿一下。」
    就像梁煜说的那样，这个人真会“曲线救国”。
    βrightβrain01：「虽然我很出众，但也不能保证主持的老师会不会视力欠佳。举手参与被选中的概率太低了。」
    周漾：“……”
    隔了几秒后，那头又发过来：「刚才煮夜宵去了。小明自动回复了什么？」
    周漾：「……」
    他以为她真的是AI小白吗？AI怎么可能自动生成这么自恋的陈述。
    周漾忍不住想要戳破他拙劣的解释，钟佑麟却先她一步发了张图片过来。
    一碗热气腾腾的山药豆浆白米粥。拍摄角度十分死亡，一看就出自没什么摄影天赋的直男之手，却依然在静寂的寒夜里搅起了她的食欲。
    βrightβrain01：「用AI料理机做的，很方便。」
    周漾：“……”
    深夜放毒。
    她一边忿忿，一边又忍不住在购物网站键入他刚才说的产品。
    看到价格后，她两眼一黑，迅速叉掉了网页。
    周漾：「深夜放毒，丧心病狂。」
    钟佑麟弯起眉眼，注视着电脑屏幕。
    那个曾经亲密无间的人仿佛又回来了。
    βrightβrain01：「在国外读书的时候养成的吃夜宵习惯。」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令周漾有所触动，她很久没有回复。
    等他洗漱完毕，看见聊天界面上跳出一句：「你的CPR也是在国外的时候学的吗？」
    钟佑麟眼波微动，猜测她是不是与他想到了同一件事。
    斟酌片刻，他回复道：「是米斯特.Liao建议我学一学的，刚好那里类似的培训机会比较多。」
    周漾：「哦……」
    没人结束对话说“晚安”，也没人再挑起话题。
    知道她还是单身后，钟佑麟并没有什么欣喜的感觉。她之前宁愿编一个子虚乌有的男朋友敷衍他，也不想接受他三番五次的主动示好。
    他的钥匙，自己上了锁。
    已经是下半夜了。虽然他很想就这么静静享受隔着网线的陪伴，还是主动发了消息：「周周，你不睡觉吗？」
    「我傍晚的时候睡了一觉。」
    他不由皱眉。如果她将这样的作息持续下去，身体迟早会出问题。
    而她，还是深谙健康知识的医务工作者。
    摁键盘的力度加大。
    “你是学护理的，不知道按时吃饭规律作息的重要性吗？”
    鼠标点在“发送”上，想想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今天很累？」
    周漾：「[汗]我每天都很累……」
    钟佑麟：“……”
    坦诚的回复令他失语一瞬，又无比想要珍惜她难得敞开心扉的时刻。
    大脑飞速转动着酝酿措辞，成型的句子在指尖下删删改改。
    “怎么了？是工作太累了？”
    他摇摇头，清空对话框。
    “有什么想倾诉的，我一直在。”
    他抚了抚手腕上倒竖的汗毛，再次清空。
    “累了更要好好吃饭规律作息。”
    ——把天聊死了。
    “你不是一直很有活力的吗？”
    ——怎么都不像在关心她。
    钟佑麟闭了闭眼，迅速敲代码发指令给“小明”。
    βrightβrain01：「小明发现你最近很累，或者，你可以跟我聊聊呢？」
    他有点得意这份“计划通”。结果，消息发出去之后，周漾再没有回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