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音

    
    “等你有空的时候我约你。”
    “公事。”
    周漾的记忆里模模糊糊窜出这样两句话。
    仔细回想，又不甚分明。
    但结合他屡次三番无事献殷勤的举动，她大胆做出了这样的假设。
    钟佑麟揉了揉眉心，面色顿时变得很古怪。
    等血气上涌的心尖恢复平静，他顺水推舟：“对，你先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吧。”
    毕竟他之后的项目也的确有求于她。
    果然吃人的嘴短。周漾有点郁闷。
    但因为有了几次通过“小明”的线上沟通，与他建立联系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她沉默地翻出通讯录上自己的号码。
    想想又说：“你可以通过小明找我的。”
    钟佑麟嘴角轻扬，状若漫不经心地录下她的手机号，随口对她解释：“小明不是我一个人在用。”
    见她似乎有点困惑，又补充道：“小明是我的团队都可以使用的程序。”
    周漾“哦”了一声：“所以他们都能看到小明与其他人的对话，包括你之前的自恋自夸？”
    钟佑麟：“……”
    他攥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我会随时清理数据。”
    周漾默了会儿，扬起手里的饭盒：“这个，你带回去洗？”
    他眼中闪出几分狡黠：“你不洗完再还我？”
    这样就会有下一次顺理成章的见面。
    周漾无奈撇唇，把饭盒收进装AI料理机的纸箱里。
    “那我先回……”
    钟佑麟在她诧异的目光里发动汽车。
    “怎么了？难道你要抱着这个上公交坐地铁？”
    周漾果断说道：“那这个我还是不带了吧。”
    钟佑麟说：“算是我之后有求于你的谢礼？”
    周漾：“……”
    拿人的也手短。
    她乖乖地闭上嘴，抱着纸箱望向车窗外一路退后的风景。
    与上次不同，她今天坐的是副驾。
    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感。如今的她与他，究竟算怎样的关系？
    钟佑麟的语气十分自然：“你有轮休日吗？”
    周漾的思路蓦地断掉，下意识地接口：“大后天就休息。”
    说完她就后悔了，就这么轻易被他带沟里了。
    钟佑麟不露声色：“知道了。”
    周漾想，反正如果到时候他约她，她可以临时编个理由敷衍过去。
    回到家后，周漾稍事休整，更新了又一期“小明”条漫。
    那天培训时的亮点（槽点）太多，她分了三期讲述“小明”在聚光灯下的遭遇。当然，条漫的重点还是科普AED使用和CPR操作。她忍住了吐槽程胡子导演的洪荒之力，只用了一个“精神小伙儿”的喊麦梗。
    更新发出没多时，她的“阿漾手帐”进入了热搜预热区，关联的微·博里惊现前两天她没留意的#精神小伙儿#热搜条目，主角正是“精神小伙”钟佑麟本人。
    当天参加培训的现场观众里，有人拍下了他做CPR志愿实扌喿的过程，也有直播间的观众做了他当时的动图。有些营销号嗅到了素人帅哥的敏·感点，东拼西凑了九宫格或视频，拿#精神小伙#填充那天的KPI。眼尖的吃瓜网友又翻出早前钟佑麟代替廖勇进行心理学宣讲时的热搜，盛赞男神有颜有才还有社会责任感。
    周漾不出意料地又在话题区里看到了鸡血花痴的“钟太太”们。
    当然，他是不是已经“英年早婚”也引起了热议。
    上一次在公共平台上搜索他的时候，她连带着发现了与季晴海有关的热搜，也成了一起投诉事件的当事人。
    她一直认为，他是为了季晴海来到东华的。
    与他重逢至今，这个名字还是他们二人之间无从说起的禁忌。她既不知道他与季晴海是否还在交往，也不明白他现在如何定义她这个“前女友”的身份。
    她枕着一边的手臂，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抠弄着AI智能料理机上的标签。
    他不仅把料理机“租”给她，还附上了一份快手营养餐食谱，白纸黑字打印，十分没有情调。
    她随便翻了两页，信手在他写的菜品旁涂鸦了起来。
    鸡蛋培根三明治，虾仁火腿云吞面，山药豆浆糯米粥，鱼片芫荽酸辣汤……
    画了实物的食谱才能令人食指大动。
    周漾把自己画饿了。
    她端起料理机下厨，丢了把洗净的番茄进去，对照电子说明书揿下开关。
    “哇周漾，你微·博又上热搜了欸！”
    许悄悄拉开厨房的移动门，向“未来的金主大人”狗腿地汇报。
    周漾波澜不惊：“嗯啊。”
    她的好闺蜜今天轮休，睡了个饱觉后八卦力旺盛。接着又说：“对了，这个话题区里的精神小伙就是我手头项目的合作方负责人欸，真人真的好帅的！哦对，那天他在你们培训现场。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Sla·y全场？”
    周漾沉默片刻，“他是你们的合作者？”
    “对啊。”许悄悄拈起案板上一块番茄塞进嘴里。“一直没顾上跟你说，他们策划了一个AI介入自杀干预的项目，找到我们进行合作。”
    “自杀干预。”
    周漾对这个词不陌生。偶尔她会听许悄悄描述她的工作内容，告诉她怎么通过热线电话对那些有轻生念头的人进行心理疏导和自杀危机干预。也在与钟佑麟刚重逢的时候，得知他介入了相关领域。却没想到，他已经与许悄悄他们链接了起来，并且一直在积极地推·进这个项目。
    直到料理机窜出的蒸汽灼烫了手指，周漾才回过神来。
    她的茄汁培根通心粉就这么出锅了。
    “我靠，那是什么神器？”许悄悄指着流理台上高大上的料理机目瞪口呆。
    话题总算转移了。
    周漾盛出两碗通心粉，不无炫耀：“以后，只要我俩都在家，饭菜我全包了！”
    “金主大·大散财第一波？”
    “Dei！”她郑重点头，又用料理机做了份鸡丁干笋汤。
    二人边吃通心粉边等汤熟。许悄悄闲话了一阵又绕回了钟佑麟身上。
    “对了周漾，我跟你说啊。那个钟老师还是单身哦。评论里自称钟太太的，可能要偷笑了吧。”
    周漾手里的叉子顿了好一会儿，才往一根粉上狠狠戳了过去。
    “你怎么那么关心这个人呐。”不咸不淡的语气。
    “哎呀，你怎么一点八卦精神都没有。作为准KOL大V，也该有热点敏·感度吧，我猜过不多久，这位钟老师就要有后援会粉丝团了。”
    “……”周漾无语地塞了块培根到她嘴里。
    “我，根正苗红的院前医务工作者，不蹭热点不走流量。”
    许悄悄磨了磨牙，把香酥汁浓的培根嚼透，一副孺子不可教的含恨模样。
    周漾打量她余兴未消的眉眼，其实很想问这位好闺蜜是不是“钟太太”之一。
    而如果许悄悄知道口中盛赞的“钟老师”就是她曾含混提过的“劈腿前男友”，又会作何反应。
    轮休那天，周漾的手机很安静，连诈骗和推销电话都没打来，以至于她午睡起来后忍不住确认手机是否调成了飞行模式。
    周漾暗笑自己多情，收拾思绪摊开手帐本。
    她现在有一个新的策划——以钟佑麟的食谱为蓝本，再依据各类病情，针对性地绘制用于调理的健康营养餐制作方法，提供给有需要的人。
    当然，这个策划还得征得“版权方”的同意，如果那些烹饪步骤是他原创的话。
    傍晚时分，周漾画完“聚光灯下的小明”最后一期，又完成了“营养餐”的初稿。
    正擦除线稿的时候，一旁的手机轻快地扬起了铃声。
    周漾怔了怔。
    是钟佑麟。
    她没有刻意记他的号码，对那串曾出现在办公室座机的数字序列却极度敏·感。
    外头天光渐暗，他这个时候打来，该不会约她吃晚饭吧？
    犹豫间铃声进入副歌高·潮。
    乐音平息，那头应该听到了语音留言的提示。
    周漾想了想，还是点开了留言链接。
    出乎她的意料，那头的声音喑哑低弱，像是从鼻腔里呼出来一般。
    “周周。”
    就这么两个字，像将断未断的游丝，缠·绵了最后一缕牵挂。
    周漾悚然一惊，立刻回拨。
    电话是通的，却没有人应答。
    周漾又打了几遍，再发微信消息给“小明”。
    没有任何回应。
    这一刻，她无比希望自己身处热线调度大厅，能从设备上清楚分辨对方的地点定位。
    游丝牵扯着她的情绪，在心尖密密地缠绕。她甚至希望那只是他恶劣的玩笑。
    坐立不安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想到了一个人。
    梁煜的语气很是意外。
    “啊小周老师，难道小明又出什么状况了吗？”
    周漾直奔主题：“你知道现在钟佑麟在哪里吗？”
    他懵了一瞬：“大麟哥？”
    “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啊。他今天破天荒给我们放假了，只是上午还从事务所打电话问我要一份文件。怎么了周漾老师？”
    周漾果断问他：“你有事务所的钥匙吧？”
    二十分钟后，周漾打车抵达世通大厦。
    她与梁煜在电梯间碰了个正着。
    梁煜见她脸色黯淡得吓人，小心翼翼地问：“大麟哥怎么了？”
    周漾不能拿“第六感”或“直觉”来解释。她拎着装了饭盒的手提袋，轻扯嘴角：“没事，我是来还他的东西。”
    梁煜觉得她的架势更像是来讨回自己的东西。
    智忻事务所的公共办公区空无一人。
    “大麟哥！”梁煜仰着脖子呼唤，没有听到回应。
    他蹲身往办公桌底瞅了瞅，嘴里嘟囔：“不在欸。”
    周漾：“……”
    难道他的“大麟哥”会跟他玩桌洞躲猫猫吗？
    智忻事务所和她预想的差不多，很简单的工业感装修，办公桌都是深原木色，灰色的小块地砖也透着拙朴森冷的意味。只是，作为主理人的钟佑麟居然和助理们一起在公共区前后桌办公，这着实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梁煜带着周漾挨个儿看过公共区的边边角角，又进储物间和里头余下的几个“小明”打了照面，终于想起还没去会议室查看。
    “不好意思啊……我们平时不怎么开会，所以这间屋子存在感很低。”
    会议室以黑灰白三色为主。黑的是桌椅，灰的是地砖，白的是墙面。
    唯一的亮色是会议桌首席后头墙上挂着的吉他。
    一把蓝黄相间的断弦旧吉他。
    周漾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抹亮色，眼眶发·热，视线逐渐模糊。
    直到吉他正前方座椅上的痛苦呻吟悄然钻入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