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魂谭

    
    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生疏的缘故，我的手指异常笨拙，共戳了十几下退格好几次，才把郭迁这两个字拼出来。拼音一到位，我的名字就出现在备选词区域的第一位，必是孙逸群多次搜索我的结果。我选择了这个词，而后顿了顿，没有见到自动弹出的热门搜索词条，才伸手触向那个灰色的放大镜图案。老屋的网络不是很好，我看到搜索框下面走出一个蓝条，十几秒后才顶到屏幕右端，为我展现出一个全新的世界。
    武侠郭迁。
    我揉了揉我的眼睛，确认自己没有饿昏，也没有精神恍惚。那两个字与后头的郭迁完全是一样的字体，浑然一体，让我不知如何去读这几个字。
    武侠。
    这样的名字于我而言实在尴尬。我们先不谈武侠小说这一实质性的存在，至少武侠这个词对人们来说有极为深远的意义。青春岁月，江湖大梦，这个词属于所有人，它不该与我绑定在一起。
    我是因为父亲才接触到武侠小说的，略略读过一点，陪他看过许多部武侠片。侠。什么是侠？侠肝义胆，对朋友肝胆相照，对恋人忠贞不渝，对师尽孝道，对亲明大义。我郭迁何德何能，受这“侠”字！我的兄弟李浩为我而死，我的朋友孙逸群为我蒙不白之冤。我爱过语思却最终选择像条狗一般扑倒她，又与林婕分道扬镳。我曾眼睁睁地看着两位恩师死去，看着父亲魂冲九霄，且母亲落入敌手。侠所具备的一切好，我都没占过！
    “侠。郭迁你不觉得这个侠字好么？武侠，叫起来也霸气，还对你人年轻，很显胆识与魄力。”孙逸群忍不住拍手叫好，“武侠，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就是武侠。别不好意思郭迁，换成是别人，他不一定敢独战林天五大神将，打得天崩地裂，输了也痛快！”
    “我是被马超一人搠倒的。”我更正他，“若他早开那武相，仍可以一枪杀我。”
    “你说了不算，我说了算！”孙逸群站起来，绕着圆桌踱步，“世人都知道你郭迁战死了，我告诉每一个人当夜就是你独战武将，登临绝世你郭迁化成光。我说你英勇善战，说你豪强霸道，我还说林天惜你为壮士，竟动了恻隐之心，要招你为女婿。我说你与林婕青梅竹马，本就要好可谓侠侣，然而面临大义你作出了天下人少能作出的抉择——你鱼死网破！我说你驾着黄金天凤骁斗苍龙，与五神将撕破云天，大战一千回合。我说你忠义，狮鬃美髯，刀乃偃月青龙；我说你肝胆，念及旧情，放过了刘鸿坚；我说你坚韧不拔，我说你宁死不屈，我说你天下第一！”
    孙逸群言至激越处，猛拍桌子。我站起来，怒喝道骗子。
    “郭迁，你教给我的，用自己的方式追逐正义。结果很符合我的预期，我塑造了一个强大的正义形象，给武魂大道中的人指出了光明的道路。郭迁，这场战争还将持续很久，我们要善于鼓动后来者加入正义的阵营。这件事我只对你有愧，对天下无愧。”
    “你放屁。”我说，“大东被林天纳入囊中一年半无事，就是因为你间接塑造了一个强大无匹的武王形象！我都一人力战五神了，还输给他，甚至他惜我的才能要招我为金刀快婿？在你的故事里正义悲壮，可是武王呢？武王赢了！他打败了近乎完美的正义，还充分展现出自己的枭雄器量。他坐拥大东是事实，往后新得到武魂的魂主会趋之若鹜。大家都年少轻狂，仿佛都有值得武王怜惜的才能——可是会有几人选择成为独战五神陨落的郭迁，又有多少人会选择成为武王怜惜的女婿？世人大抵不如你我。”
    他怔了怔，仿佛在做梦。
    “会······会这样么？”孙逸群太天真了，这也是他回到协会反被吊销证件的原因。若他能看清局势，脚踏实地捡起调查员的本分，他会过得好很多。
    “会这样的，可是不止于此。”我笑着说，“故事深入人心，不可再更改，那我们就续写新的故事。正义复活了，最终打倒林天收复大东——你觉得如何？”
    “好。”这也是我喜欢孙逸群的地方。果然交友还是选择这样的人，白得像大东名吃如水豆腐，干净！这豆腐无论从何处吃起，吃到哪一层，都是一样的色与味，心无一点儿的物资。
    上善若水，孙逸群也快了。他的执着与信念比我要强烈，等哪一天他真的能从容不迫面对这些，他便入了圣。我二人便用自己的空瓶，分装了阎小雯未动的一瓶水，借着荧屏，促膝到天明。
    天明了许久，我们是被阎小雯叫起来的。她出于某种理由回到了这所破落的房子，并很温柔地改变了语气。我和孙逸群浑浑噩噩地，满口哥弟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见到一个可人儿的女孩儿。
    “阎小雯。”
    这是我同她第一次握手，也是唯一的一次。自碰过一次，那女孩儿的手便成了非凡物，容不得我去碰。这轻扣的一刻，我想起电视上演过的汉白玉。我很窘迫，立马缩回了手，她亦如是。
    “昨天晚上，我跟爸爸通了电话，决定加入全国魂主协会。”她很平静，说的话也在我意料之中，孙逸群意料之外。我一直觉得她是一个游走于常人与魂主之间，久不能定的人，现在她终于偏向其中一方，仿佛命中注定。与我郭迁打交道的人大多都会死，但必定是以魂主的身份。阎小雯。
    今天她穿了一件灰色带绒帽的呢大衣，足下一双长靴黑亮如嵌珍珠。
    “你的阴脉并不旺盛，只有两个将军府。”同各色的魂主打了这么多交道，我也能看出常人之于武魂的潜质了。她这种，属于比我父亲强一点点，但又遥不可及的那种。
    阎小雯还不知道什么是阴脉，一阵脸红，好在孙逸群上前圆场，解释道：“每个人体内都有阴脉，阴脉繁盛的节点便是将军府。你当调查员条件太差，没法在武魂大道上立足啊。”
    “爸爸也是这么说的。他同意我成为一个通讯员，就是主要负责情报联络的人······他还说，只让我负责你们两个就行了。”阎小雯不懂这里面的区别，被孙逸群泼一桶冷水，不悦形于色。她也没意识到，她爸多疼她。就目前的状况来看，我和孙逸群都是黑名单上的人物，与我们联络，根本不会涉及真正的武魂道。除了她爸爸，谁还能承认她这个“全国魂主协会调查员”的身份呢？
    “郭迁，我想给你道歉。我不知道你妈妈已经遇害了才······”
    “你妈才遇害了！”孙逸群狼一样跳出去，捂住阎小雯的嘴巴，“郭迁你别听她说，这都是没法认证的事情，子虚乌有的传闻。”
    “嗯······嗯······”阎小雯喘不过气来，双手拨着孙逸群哼哼道。
    子虚乌有的，传闻？
    我眯缝起双眼，一步步地向两人靠近，逼得他们连连后退。这下，阎小雯终于明白孙逸群昨天为什么踢她的腿了。那可不是动手动脚，那是有重大意义的。
    “说说吧，孙逸群。子虚乌有的传闻，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我的头顶一片发热，全身的骨节也随着我的移动咔咔作响。我眯缝着双眼，略过其他，只看这两个人的眼睛。如果真的打败林天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就能救回我妈的话，孙逸群干嘛要踢她？因为你早就知道即使打赢了，有些人也无法挽回吗？最好别说谎。我承受不住是一回事，你骗我那两说。
    虽是孙逸群捂着阎小雯的嘴，他自己更像如鲠在喉，眼睛在发抖。挣扎良久，孙逸群终是放开了会长千金，低下了头。夜里他与我讲那些慷慨的故事时，我还不会想到，他会如此地内疚的低头。
    “对不起，郭迁。你失踪的时候我们做过调查。那是今年夏天，我回到清县搜集资料，却在车站门口看到了林婕。她已经是魂伯了，竟然一个人坐公交车下乡，这很奇怪。她在县医院门前一站停了停，买了一束花。我以为她是要看病人去的，没想到她就在站牌那儿等着，等来了新一辆公车，她就上去了。
    “我买了一个口罩戴上，紧跟着她跳上那辆车。她很低落，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只是捧着花默默地坐在后门靠前的座位上。我悄悄挤到车尾，偷偷观察着她，心里想着所有可能的站点，她却全部略过。
    “车走了约半小时，到了镇上一个叫关王庙的村子。我跟着她在一座桥边下了车，看着她沿坡道下去，随后转爬山了。我跟着她，很慢地蹭到了半山腰。山腰上种满了桃树，只有一块地是空的。这地没有桃林，却有许多座坟，她走到最新的一座坟跟前，跪下了。她把花搁在坟前，闭上眼睛默默地祷告。她走了以后我溜过去看，可是坟前都没有字，我不知道她纪念的是谁。下山之后已经找不到她了，我逢人便打听，那山上是哪一家的坟。村人告诉我山上的坟多了，几百年来埋上去的，也得有千把口子人。我说有一片桃林，人家就告诉我，那是郭家林······”
    这是一个故事。孙逸群讲的是一个故事。
    “总不会是我父亲对么？我父亲的尸首还在童丰手上。”不知为何，我是如此的平静，似乎早有预见一般，“新坟，且是林婕所知道的我家的人——除了我妈，还能有谁？”
    “对不起······”阎小雯也低下了头，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的靴子。
    “不用。”我颤抖着说，“真的，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