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颇不与我讲情面,手一抬,流转阴气将那支桨吸了过去。奇异便来了,那支木浆一沾到他的手,便化成了一把鎏金的长刀。他捉在手中劈空挥舞几下,笑道:“主上,你把它送过来,不就是要颇替你去征战么?此臣子本分,颇固不能辞,然而无胜利之理。颇若出去,不过名级战将,在大东渺小如石子,于天下不过沙砾。可主上聪颖,若能启发魂核化为武魂,加上阎武所赠一卷,出世即为神将,才有了高台的位置。主上欲作何择?”
他拖刀走,径去了那柳树跟前,以刀刃指着树干道:“颇根主上学了一词,便是柳暗花明。主上屡屡回来,就想着从颇这儿得到些宽慰,假装得到希望,从而继续逃避罢了。颇不知道何谓柳暗花明,但颇不允许主上回到这儿,只是为了柳暗花明!主上看着!”廉颇手起刀落,拦腰一斩,将那柳树截断,切面干净,只崩飞一丁点儿的木屑。他指着柳的年轮道:“颇效命主上三年有余,而这年轮竟有十余层!尤其以颇来之后的三圈最宽!”
“廉颇,我······”
“哈哈主上,你自小便有这样的自欺欺人的习惯,颇也算理解主上为何不能早博得帝子欢心了。推诿责任,满口仁义道德,将痛苦述说出来,表现出来,转嫁给所爱之人——这柳种得久了,并非主上得到颇力量后才出生的。颇到来之后,主上就好把希望归于颇,以为凭颇战,便可解决一切问题,所以这柳每年增多如此!”
我战战兢兢地走到柳树桩前,顺着廉颇所指扶过那光滑的切面。的确,这柳的年轮走势如廉颇所言,积年增宽,最近的一圈更是宽的不成样子。这样的木头不好,非可造之材。柳暗花明,难道我一直以来追寻的,便是廉颇的力量,是他宽厚的臂膀所搭建起的避风港?
廉颇把刀松开,我抬手接住,那长刀立刻失去了黄金的光彩,重新变成一支破桨。我用桨板去劈余下的柳树桩,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凹痕,树桩分毫不动。
在有志人的手里它是一把刀,在我郭迁的手里却是一支桨。
“主上,柳树的根还在呢,你得把它连根拔起,否则过不了多久,颇庭院之前将形成一块新的荫蔽。”廉颇用力地推我,直推得我一个趔趄向后翻倒,“争天下之人,不学林天手段卑劣为人狡诈,至少也要比他有心,不留后路舍命相搏。主上,颇早已是你的后路,这柳便是路标,你望见了,便可从阴河的源头顺流而下找到这儿。你斩断这柳树,不要再回来了。”
“若赵将军在世,必不能容忍主上坐地哑然。往时他来做客,每与廉颇论及蜀汉王朝,未尝不痛哭流涕。今人常道后主昏庸,乃扶不起的阿斗。只有将军记得,刘禅虽不及先主昭烈贤明,亦有为人君之道,如此尚且葬送王朝,何况主上如今亦坐地?主上若是断了腿,廉颇愿斩下自己的为主上接上,可受不了主上一身健全,竟席地而坐!”
我恍惚着,漠然地抱着那支桨,突然眼前一片模糊。廉颇将军府的庭院开始崩塌,门楣肢解散落。往后看,则远处连绵的青山都变揉成一片,飞鸟纷纷坠落入山谷沟壑,猿猴哀鸣,止于瀑布之水。那山边的一轮太阳也抹化了,不再是浑圆的形状。舟楫断了绳索,自码头上脱离,随着汹涌的阴河流向更下游去。天地一片混沌,有着清晰的轮廓的事物,仅剩下廉颇与我,还有当中这一株柳。
“不过骂几句,主上竟真的不成器么?若接受不了这打击,光魂自会熄灭,洞府随之崩溃。”廉颇巍然而立,色如钢铁,丝毫不在乎这天崩地裂,江河泛滥的恐怖,“这都是你自己的心念所化,山洪已经爆发了,要避开这洪水,主上就抱着这支桨去阴河码头,自然就有小舟等着。若主上走得急,变化出一艘宝船也未尝不可。”
“只要我斩碎这柳树桩,一切都会回归正常吗?”我握紧了船桨的木柄,“只要毁掉它我就能振作起来,这里就能恢复正常了。”
咔——
倾注全力的一劈,当时斩落,有簌簌的风声。可是我失算了,这桨并没有随着我的愿望变成长刀,而是保留着原先的模样,愣愣地砸到树桩表面,只留下一道比之前深一些的凹痕。
“主上还是走吧!”廉颇低头,发出一个长长的叹息。
“你不走么?”我望着他,看他的铠甲在这风暴之中暗淡下去,因没有日光,而照不出原本的光彩,“你不走么?”
廉颇摇摇头不说话,表情凄凉。我不承认,我不相信廉颇竟不跟我走!不就是破开这树桩么,没有刀我一样能做到!
咔、咔、咔······
大约劈砍了五六下,我手中的桨便支持不住这碰撞,由浆板处裂开来,随后崩解为六七片,洒到树桩上!里面没有铁也没有钢,就是最普通的,疏松紧致分布不均的一块破木头。廉颇也无能为力,碎了就是碎了,桨也好刀也好,都已不复存在。
“乘舟离去,只是为了让你看看下游的景色,顺便看看赵将军的府邸。”廉颇惨淡一笑,用胳膊扫去树桩上散落的木片,“主上要走的话,走这将军府的大门即可。前几次,不都是从这儿出去的么?”
他指指已经被破砖碎瓦封堵了一半的大门:“一会儿要是塌完了,主上就只能跳进阴河随波逐流了。没有了桨,你有可能在河道里迷失自我,往返循环,但再也回不到这儿来。”
“阴河的最底端是什么?”我问道,“那儿绝非出口,你有意无意地鼓动我下去,是为了让我看什么?”
狮将哈哈大笑,起手抚须,一指穿过白髯,合着其余之指悠然捋下。他背身走出,来到将军府的大门前,一脚踹开砖石瓦片,侧向我笑道:“下游只有赵将军的府邸、蔺相如的府邸,与其他五座不曾住过的将军府罢了。主上想在哪一处大门走便在哪一处大门走。颇劝主上不要再回来,故此请主上乘舟往下游去看一遭。”
到底是有区别啊。无论我从哪座门出去,廉颇都不会再见我,他可能要随着这即将到来的山洪离去,被淹没,或是漂流到一个新的地方,只是不会在这里。他希望我不要再回到这个地方寻求庇护,又希望我走之前,能将子龙与相如的将军府看过,留点儿念想。
“廉颇,你的光魂,还会护着我么?”
“颇就是为了护着主上,才化为那一颗光魂的。”老将复从门边走出,大步踏至我身边,一膝着地,两手抱拳为礼。此大将征前归后,复君命之礼,“其实许多问题,主上早就有了答案,不过不敢面对,把他们锁在下游的将军府里,等待着某一位将军替你开启它。主上在颇这儿已经寻求不到答案了。”
轰——
打雷了。群山颓圮,当中撕裂,瀑布如浪飞;日星隐曜,鸟兽尽毙,则青林无趣。山洪靠近了,远处天空被染成灰紫色,好脏。廉颇长跪着,我不答应,他便不会起。
“答案早在我心中。”
“正是。”
廉颇仰头看着我,那眼光坚毅决绝,威严不可欺。他尽臣子之责到最后一刻,说不再帮我,还是引导我走向光明。
“可是廉颇,你又该如何?这片天地崩塌可能只是我的想象,是我因害怕而进行的自我暗示,但它真的能伤害你啊。”我拉着廉颇,使劲地向上拔他,“有答案的话,我要你跟我去看。”
“廉颇不去!”
他双目圆睁,两臂猛扯,打掉了我的手。
“颇跟着你,你什么都看不到。”
水涨起来了。阴河已经泛过了河岸,朝着我和廉颇漫过来。过不了多久,汹涌的山洪便会齐头劈下,莫说这一所庭院,连大地都会被斩碎。
“那我听你的,廉颇,我去。”我迈步转身,一脚踏起寸许高的水花来,“你等着我,你一定等着我。”
正如他所说,这方世界本来就是我体内开辟的洞天,万般皆为我气血所化,为我心念所结。我不能主动化开这一片灾害,是因为我的内心深处没有光,我迷茫,不知道该如何走下去。但我若要逃离,还是可以召来船舶,永在码头等着。
这一段距离不过数十步,而我一步一回头,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回头······廉颇双膝触地而跪,沉着头,朝着码头的方向,向着我的背影,但他不望。他好像一头狮子,草原之王也好,石狮子也好,总归是狮子,跪着也是那样的傲气。
水已达尺把深,可他仍跪着,岿然不动,乃岸边最大最重的一块磐石。我继续走,站到船头上,解开所牵之绳。这绳一解开,小舟即会顺流而下,带着我经过余下的门户,而我和廉颇再难相见——这绳如羁绊,我真的不想解开。
“廉颇,你一定要等着我!我郭迁三生有幸,得了你这样一位将军——若你早弃我去,便是我三生有灾,全算到这一世了——廉颇!”
绳子解开了,那一圈线迅速松开,一尺一尺地绕出来,放开了我的船。水流湍急,呼吸之间,我流出一丈远。
水,将及树桩。
“等着我!”
将军缓缓地抬头,自这一片阴霾中发出璀璨的光来。霎那间天地皆被照亮,万般皆灰白,独此明丽的一角!他立在过膝深的水中,望着我,抱拳大笑:
“诺。”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