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渐渐裹着北风袭来,蒹葭宫墙角的寒梅披着薄霜努力的吐露着嫩芽,似要告诉人们它不久的绽放。入宫以来的平淡无奇,却在一日胡太后下了懿旨带英娥去鹿苑见尔朱荣而出现微澜。
那日,得知喜讯的英娥一宿未眠,连夜为父亲缝制了一个狼皮围脖,幻想着父亲见到她时的欣喜。当她抵达鹿苑时,听元怿说父亲与太后正在泛舟湖上,商讨军中要事,邀她一起乘坐官船去接太后回岸。站在船头的焦急张望着父亲身影的英娥,却远远看见了父亲抱住了太后在强吻,毕竟是小女孩如何见过这般亲昵的举动,更何况父亲拥吻的是当朝太后,在朝堂上称朕的女人。胡太后是那么的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如今却被父亲这般亵渎,她有些惊恐的察看元怿的表情。那张俊脸是平静的,只是眼中有层严霜,他微微张开的鼻孔,表现出他内心不似脸上那般平静。只是父亲对太后无礼的这般明目张胆,却是她不明白。她看着两只船越靠越近,她开始挥动双手呼唤着父亲,希望吸引父亲的注意,可是她发现父亲似乎并不介意大船上士兵已经举起的弓弩,似乎在和太后焦急地想争取什么。
清河王缓缓按下了最靠近他的那张弓箭,眉峰稍紧,“王钊,命令所有兵士放下弓箭,全部转身向后,违令者斩。”
他的语气是平和的,却是让英娥感到后背有些发寒,她那天才明白一个男人真爱一个女人时候的眼神,那是一种信任,却又有保护欲,怜爱中也有些醋意。英娥晃神的看着元怿,他俊美是一个可以让无数女人为止心醉的男人,他的一生却许了一个女人,就是那个也同样美好的当今太后胡仙真。英娥忽然觉得父亲此刻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适合,太后只有清河王才配得上,她大声叫道,“爹爹,爹爹,你的英娥来了。”
尔朱荣听见女儿的呼唤,这才不情愿的放开搂着的太后的腰,眼中带着祈求和痛苦看着太后,“你该明白我的心,从你还是一个天天生活在恐惧中的普通女子开始,我就想保护你,真的你看不见吗?”
太后用手轻轻为他擦去刚刚他强吻时被咬的血迹,附耳柔语,“如今哀家只想保护我的儿子,哀家需要你的承诺,护我大魏,忠于皇上。哀家的心,你也该懂。英嫔来了,你赶紧上船,父女共聚天伦吧。”说完将他轻轻推开,满眼柔情的看着大船上元怿,浅浅一笑。“清河王是作壁上观么?”
元怿对胡太后怜爱的一笑,飞身轻轻一跃上了小船,对尔朱荣道句,“将军请,英嫔等着你。呢。”说完不待尔朱荣回答,便从他手里夺过船竿。
尔朱荣无可奈何的飞身上船,一脸哀怨地看着清河王悠悠荡起船竿,带着他心爱的女人向湖深处划去。英娥看着父亲从没给过母亲的那种眼神,她不满地说道,“林喧隐霜树,水色异州渚。断烟锁离绪,对节传旧曲。父亲,也许这首诗最适合父亲的心境吧。”
尔朱荣摸着英娥的肩膀,苦笑道,“没想到我娥儿文采越来越好了,爹爹知道你想说什么,他们两个才是珠联璧合一对是吗?可是她是爹爹最先爱上的人,也是最难得到的,哪怕被她打了杀了,只要能抱抱她,嗅到她的芬芳,足矣,毕竟此间还有几人敢和爹爹一样放肆。”
英娥突然觉得父亲的可怜,可是母亲这十几年的付出不是更可怜,就如现在的元诩只偏爱潘外怜,大婚至今只在胡繁懿的房中一夜,也许母亲的心情和胡繁懿是一样的吧。她莫名想起御花园中那个男孩,不由心头一热。她掩饰了心里的波动,遮挡住尔朱荣那追逐胡太后的目光,故作生气道,“太后跟女儿说爹爹是特意来看我的,如今看来却不是,那女儿今日便回皇宫算了。”
尔朱荣见英娥生气,哄道,“都是皇上的妃子了,怎还这般孩子气,让爹爹如何放心你,这脾气岂不是要吃亏。”
英娥笑道,“皇上的妃子又如何,女儿永远是爹爹的心肝宝贝,有爹爹在,又有慕容老师的教诲,女儿如何吃亏?”
“如此爹爹便放心了,来让爹爹好好看看娥儿,嗯,看来这宫里日子不错,我的娥儿长胖了。”尔朱荣慈爱地上下打量着英娥,“回去跟你娘说让她别担心了,也不会再成日埋怨我送你进宫了。”
父女俩亲热地话着家常,只是英娥却能发现尔朱荣那偶有飘忽的眼神,不经意间望着湖心的方向。
与父亲的相处是短暂的,未及三日,京中传来武昌王元和以及杨昱叔父杨舒的妻子元氏密折,说瀛州人刘宣明图谋叛乱奔逃之时,中书舍人杨昱藏匿刘宣明。同时元乂又奏报,杨昱的父亲定州刺史杨椿,叔父华州刺史杨津,曾经一起给刘宣明送了三百件兵器。元乂奏报的同时便派了五百御前卫兵包围了杨昱的住宅,进行搜查,将杨昱直接入狱。胡太后自是知道当年那杨昱曾上奏扬州刺史李崇用五车装载财物,相州刺史杨钧制作银质食具馈赠元乂,胡太后因此警告了元乂,使那元乂就此痛恨上杨昱,这次不过是借题发挥。胡太后急于回宫处理此案,接来元诩为尔朱荣送行,以示荣宠。
英娥见刚刚见到父亲就要别离,忍不住拉着父亲的衣襟哭泣,父亲的安慰没有比逃离的愿望强烈,她低声哀求。这时一人递来一方巾,英娥缓和下情绪,未抬眼,伸手接过方巾时无意碰到了那人的手,瘦削而有温度,指尖滑过瞬间心有所悸动。英娥忍不住透过迷蒙的双眼,眼前的却是元子攸,她不敢多话,元子攸未发一言,起身退回原位。元子攸怔怔的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英娥,恍然思虑起什么,偷偷看了下元诩的脸色,此时的元诩无意于自己妃子的哭泣,对他而言没有一丝的怜惜,他眼中只能看见潘外怜的心情。元子攸刚想因为元诩的不在意而放松,回脸时却迎接上胡太后意味深长的微笑,他心下一紧,感到手心出汗了,他绷直了后背,再不敢抬头。
别离后,胡太后带领众人连夜赶回宫中,授权元怿彻底查处。连续数日的侦办彻查,但是一无所获。胡太后亲自召来杨昱察问此案,杨昱悲戚叩地连呼冤枉,并报告了被元氏怨恨的事。胡太后为杨昱松了绑,虽当时判处元和以及元氏死刑。但是事后元乂让胡润儿前往求情,又跟元诩编造案件疑点,少年天子如何分得出谁是谁非,禁不住潘外怜的梨花带雨哀求,也跟胡太后求情。结果元和被免除官职抵罪,元氏终于也没有治罪,草草结案,引得杨昱心寒,大臣更加依附于元乂。
公元520年的那个七月,是北魏所有人都无法忘记的,那日发生两件大事,成了北魏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元乂刘腾诬告元怿不成,竟在永巷布下士兵残杀了他,胡太后被软禁宣光殿西殿,不容许任何人探视。
朝廷对外元乂把持,对内刘腾控制了后宫,元诩被蒙蔽只是认定母后的淫乱,清河王想杀他自立。一时间洛阳城愁云密布,腥风血雨,只要与刘腾元乂意见向左之人尽皆入狱,监牢中惨叫声声不绝,没有一个是活着走出来。每日都有披麻戴孝的家属守候在监牢边,连哀嚎都不敢,默默地将残缺的尸体装殓入棺,因为这就是恩典,还是花钱孝敬了刘腾元乂,不然尸体就扔去饲喂豺狼。
而元怿的弟弟,汝南王元悦不但对元乂了无怨恨之意,竟还助纣为虐地向元怿之子元亶索取元怿的服饰和古玩。因未按时送去,送去的又不合他的心意,立时让仆人打了元亶一百大杖,几乎把元亶打死,因此得到元乂升为侍中、太尉。气得清河太妃怒而出家,避得清净,每日为亡子亡媳超度,为孙儿辈祈福,只有元怿的侧妃张沁带着子女居在城外一处宅院里,独自苦苦支撑。
宫内的气氛虽然外表依然繁华,但是永巷的石道上、墙壁上的血迹,仍然清晰刺目,洗刷不净。已经很久不需要每日去显阳殿请安了,胡繁懿自胡太后被囚禁后,曾去苦求元诩,却连元诩的面都未见,就被刘腾请回了寝殿。从那时,显阳殿的原班宫女太监全部更换,只留下胡繁懿的近侍宫女寀琇,不敢争取的皇后除了每日哭泣别无办法,显阳殿除了胡明相偶尔前来探视,没有任何妃嫔敢来,生怕引起刘腾的猜忌,祸害了母家。
似乎一切都来的那么迅速,恢复的也迅速。徽音殿一时间讨好送礼的人纷至沓来,元诩每日留宿,荣宠至极。英娥不屑与之为伍,反正她住的偏远,又不喜欢外出,渐渐的似乎被人遗忘,她却乐得清静闲适。偌大的皇宫,似乎只有她还记得今天是清河王的头七,她素衣未施粉黛,带着赛婇步行至永巷元怿被杀处。她看着地上墙上斑驳的血迹,虽已暗红却仍然那么的刺目,她下辇缓缓走到血迹处,掏出一块白色绢巾轻轻擦拭着,一点一点,一处一处,其实于她也分不出哪块是元怿的,哪块是他杀的侍卫的。只是怀念着这大魏第一美男,最后的贤王,哪怕残存到最后只是一块难于分辨的血迹,她愿意相信就是元怿的,带着敬慕的心情,为他守护最后的尊严。因为他高贵的血液,怎么可以让粗鄙的下人,用肮脏的工具去清洗。她心中默默的为元怿祈福,“王爷,那个您挚爱的女子正在饱受折磨,若您在天有灵,魂魄有感,请若您在时那样保护她。”
赛婇看见她这般情景默默往旁边站了两步,嘴里说道,“小姐,这里不干净,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英娥没有停下,继续擦拭着,淡淡道,“不干净?这里怕是宫里最干净的地方。”
“娘娘这样被人看到,会惹来麻烦的。”元子攸也是一身素衣从永巷角门走出,看样子躲在门后该有些时候了。
英娥微微颔首,算是行礼,元子攸双手交叉欲行大礼,被英娥叫住,“你对我行大礼,不是要所有人都注意我么?”
元子攸星目闪烁,沉吟半晌说道,“娘娘跟王爷熟悉么?”
英娥摇摇头,“他是所有大魏的女人都想熟悉的,可是也是最亲近不得的,英娥不过与他数面之缘,仰慕王爷的清廉刚正,文采斐然。那次数算来,比与先生见面的还要少,似乎在哪里都能遇见先生。”
元子攸轻轻握紧拳头,眼神别向别处,不敢正视英娥的目光,清了清嗓子道,“也许是在下太爱闲逛了吧,未料惊扰了娘娘,在下先行告退。”
英娥不知为何自己的身体那么诚实的拦住他的去路,“先生没有什么话告诉我?”
元子攸眼中掠过一丝暖意,却立即冰冻,“娘娘,在下没话嘱咐娘娘,只是娘娘祭奠完王爷就把这帕子烧了吧,谁也不知道你擦拭的到底是何人的血,告辞。”
英娥心觉得有种酸楚,她不明白为何那么介意他的离开,一次次的偶遇只是巧合么,有时候夜晚飘来的笛声是何人所奏?那么巧的在每次她最失意的时候,她内心希望是他,“先生会笛么?”
元子攸硬生生的憋出几个字,“在下不会。”
英娥看着他坚决的脸,不再说什么,移开挡在他前面的脚步,看着他背影冷酷俊逸。她不知道何时开始可以那么轻易在元子攸面前表露真意,竟让她这几日忘了出宫的念头,眼泪不争气的流下,从衣襟里掏出一方锦帕,一看竟是元子攸当日所赠,气得掷于地上,转身两步,复又回身蹲下捡起,拍去上面的尘土,小心翼翼又塞回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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