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残阳

96、宫内亲情薄如纸 更哪堪算计连连

    
    尔朱姝见英娥要进屋,屏退了众人,急急跟上前来,谄媚地笑着欲扶英娥回寝殿。“姑妈,我扶你。”
    “不敢劳动皇后娘娘,实是承受不起。”英娥抽回手,抬眼审视着眼前这个不过才十五岁的女孩,她的眼中的无情似将一切隔绝在外,嘴角那一抹媚笑让英娥心里有些胆寒。这个侄女英娥因离家早,只见过几次,印象里还是停留在她五岁时拖着自己的裙角要莲蓉糕吃的样子,没想到再见时她却杀伐决断冷酷无比。英娥由她跟着自己进了寝殿,行走时低声问道,“还爱吃莲蓉糕么?”
    尔朱姝怔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姑妈还记得这个呢,早不爱吃了,太腻。”
    “是啊,连小时候最喜欢的吃食都不爱吃了,看来是长大了。算算日子,我进这个宫里都十几年了,已经快忘了尔朱川上的皑皑白雪的美景,还有那草原的广袤。”英娥接着说,“你娘身体还好吗,那时记得她每年春季都闻不得花粉,如今可还好些?”
    尔朱姝面色有些尴尬,她来此是因听闻了些高欢对英娥的仰慕之情,特意前来示好。心想着若是高欢真的攻入洛阳城,还有个人能保住自己的富贵,所以借机前来叙旧,再送给英娥一个人情。却没想到英娥真的一直和她聊着家长里短,心知她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她绕着手里的丝帕回道,“她那是敏感之症,如何便能好了,也就春季容易发作些,平时不放花草在室内便好,却也无碍,谢姑妈还惦记着。”
    英娥看着她懒懒的样子,继续道,“还记得姑娘时,见过你娘几次,纸片人儿似的,生怕一阵风便将她吹倒。进宫里这些年终未再见过,今日皇后来欲与我叙亲情,自是想起甚多,不觉担忧她的身体,即是无碍便放心了。皇后看着神色有些倦怠,不若回宫安歇,我这一日听了这些叨扰却也是乏了,就不陪皇后了。”
    尔朱姝见英娥要上床休息,方才急了,一把拉住英娥的衣袖,一脸哭丧,“姑妈,您要救我。”
    英娥停步缓言,“救你?你是大魏的皇后,这宫内还有何人敢伤你?而我又何本事救你?”
    尔朱姝故作抽泣,“如今且不说我这个皇后是做给人看的,便是这做给人看,还能做多久都尚未可知。姑妈是不知道这外面的局势,如今一个大魏,便出了两个皇帝,一个就是被高欢推立的元朗,邺城的朝廷都成立了,眼见就要攻打洛阳。还有一个便是我那天天说什么大智若愚的皇上,什么大智若愚,他是真愚蠢,除了每天写几首破诗,叽叽歪歪之外,全无我契胡男儿半分的勇猛果敢。我知道我娘不受宠,不然阿爹也不会把我推进这个黑窟窿似的皇宫,守着这样一个窝囊废。”
    英娥听着尔朱姝这样数落元恭,不禁有些厌恶地颦起眉头,尔朱姝的母亲不过是尔朱兆当年在外喝酒时遇见的一酒家卖唱女,本存着攀附之意,凭着自己的姿色主动对尔朱兆献媚,终于跟着尔朱兆进了府。尔朱兆对她几日新鲜劲一过便丢在脑后,似乎遗忘了这个人,所幸她肚子却是争气,若不是怀孕了早给撵出府去。忍气吞声的蜗居在府邸最偏僻的小院子里,十月怀胎生下尔朱姝,尔朱兆一听生的是女儿,再不踏入她院子一步,随她是死是活,从不问津。英娥曾经同情这个嫂嫂,却也觉得她是咎由自取,若在外面寻个人,恩恩爱爱,便是清淡些,也比这一辈子都见不到几面的强。“打仗是你阿爹的事,他手下那么多精兵强将,皇后不用担心。皇上再不合皇后你的心意,也是结发夫妻,不好这样说的。”
    “姑妈你是没见过他,他能装聋作哑十年藏潜隐匿,人人夸他是器量超于常人,这才被立了做这个皇帝。呸,什么器量超于常人,不过是贪生怕死罢了,还不如那个元晔有几分我们契胡男儿的风范。”尔朱姝语带不屑,却又显露出几分对元晔的好感。
    英娥听出了尔朱姝对元恭的不满意,“那为何你当日不对你阿爹说,便是元晔被废,你还是愿意跟他?”
    “姑妈最是明白这嫁谁是我们能做主的么,我不过是在太原王府见了他几面,欣赏他的勇力,只是他太过不争气,皇位还没坐稳便被废了。”
    英娥实在不想和她继续聊下去,看着窗台上的一盆海棠花,方吐露些艳色,却因过度浇水有些打蔫,她伸手将花从湿润的土壤中连根拔出,唤来馥枝道,“海棠喜半湿半干,此般浇的浸透,这好好的一株花,方有些颜色,便烂了根茎,可惜了。你试试移栽他处能否存活吧,若是救不回来,也是它的造化,合该如此。”
    馥枝小心翼翼地捧着花退出,云枝见了迎上来,“姐姐,我去找地方栽吧。”
    馥枝看了看尔朱姝的侍从不在近处,便将花递与云枝,拍拍手上的土,轻声道,“种什么,一会瞅没人看见丢了便是,不是地不适合,是种的人不适合罢了。”见云枝不解,她也不想再解释,推搡着让她退下。
    且不提馥枝明白了深意,尔朱姝也不是愚钝之人,她变了脸色,不再低声下气,“姑妈的意思姝儿听明白了,只是姑妈入宫这些年,不知道日子不是给自己过的,是为了其他人过的道理么?姝儿便是要移栽他处,也是要在这宫里耗下去,是换个好花匠,而不是换地,姝儿换不起,也不能换。”
    英娥看着她那急促的呼吸,憋红的脸蛋,似曾相识,她细细回忆,一个已经从她脑海消失良久的人浮现。是啊,尔朱姝对权势的渴望不是和绮菬一般无二么,只是绮菬太过愚蠢,“看你此时的模样,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只是你与她不同的是你已经站在这权力的顶端,你已是皇后,这个皇宫内任何人都由你随意定生死,便是姑妈也不例外。你却来求我救你,我何德何能,又有何能力救你?你的爹爹将我禁足在此,摔死我儿,杀了我夫和我妹妹青苧。他尔朱兆如今权势鼎盛,与我阿爹当年无二,只是比我阿爹做的更狠更绝。我谢他许我这一处安身,若蝼蚁残喘,皇后屈尊到此,这宫内残破,怕污了皇后的凤袍。”
    “姑妈这是在逐我?”尔朱姝尖声问道,眼神愠怒。
    英娥平静地回身望着她,一脸的看淡生死,“这宫里便是那一抔土都是皇后娘娘的,谁敢逐你?只是皇后所想,我实在无力相助。”
    “姑妈不问,便一口回绝,如何便觉得自己办不到了?姑妈,今日便是你不想听姝儿说,姝儿也要求姑妈帮这个忙。阿爹不得民心,世人恨之,我亦心知肚明。便是你不念在和我阿爹的情分上,也要为了尔朱家的前程考虑,这些人都是你的至亲,所以姝儿求你救救尔朱家。如今洛阳城被困,贺拔胜就在百里之外,可他与阿爹积怨颇深,大半都是因为怜惜姑妈的缘故。所以若姑妈给贺拔胜书信一封,请他来洛阳驰援,他必会前来。姑妈也不想看着这洛阳城破,又见一场生灵涂炭吧。”
    “这洛阳的城墙之内嵌入了多少被你爹爹残杀的人的鲜血,立于城墙之下,你们嗅到过那股血腥味么?护城河中,你们聆听过无数怨灵的哀嚎么?如今却来告诉我生灵涂炭,素缟之下没有你们的祭奠,便是救民水火?”英娥心痛难抑,怒指尔朱姝,步步追问,那本已干涸的泪腺,蓄满了对爱人、爱子的思念,锥心之痛,她胸内一紧,一口鲜血喷出,惊得馥枝和云枝忙上前扶住,哀求尔朱姝让英娥休息。
    尔朱姝却不甘心,“贾乐,速把御医唤来给姑妈诊治。姑妈,今日便是你怨恨姝儿不顾惜你身体,姝儿也得拿到这封书信。”
    英娥喘着粗气,无力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绕她膝下唤着姑姑的女孩,她眼中的欲望填满了无情,不想再与她争执什么,她对馥枝指了一下厨房,“去取块柴来。”
    尔朱姝不解,“取柴火做什么?姝儿要的是一纸书信,姑妈还不愿意相助么。”
    英娥接过馥枝取来的木柴,转手递于尔朱姝,声色俱厉地说道,“我最近眼疾犯了,视物模糊,你将这木头交于贺拔将军,他自然会意,至于愿不愿来,便是他的事。我身子不好,折腾了半日也累了,再不济我还是这嘉福殿的主人,是前朝的皇后,便是今日的皇帝都要尊我敬我。如今这个皇帝最是仁孝,我若被你逼死在这,想是你也不好过,你愿已成,我可能安歇了?”
    尔朱姝看着英娥那眼中的威严,竟吓得后退一步,接过木头诺诺道,“是,姑妈,那姝儿不打扰姑妈歇息了,这便回宫。”转而看着喜燕说,“去看看贾乐请到御医没有,这许久还没到,别延误了姑妈病情,他可是吃罪不起的。还有吩咐内务府送些上等的燕窝、参茸来给姑妈调养一下身体,这宫禁也解了,便是有人问起,推于本宫身上便是。”
    说完这些,抬眼看了英娥脸上并无半分留客之意,讪讪而出。喜燕扶着尔朱姝出了宫门,看着尔朱姝翻来覆去看着那块木头,“娘娘,仔细那木头上的木刺伤了手,还是奴婢拿着吧。”
    “你说她给本宫这块烂木头是何意?”
    “奴婢就是一点瞎心思,想这木乃棺材之料,是不是让贺拔将军誓死护卫呢?”喜燕道。
    尔朱姝哼了一声,将木头硬生生丢进喜燕怀中,回眼望了一眼嘉福殿,“本宫这个姑妈可不是凡人,谁知道她的意思是不是让贺拔胜良禽择木而栖呢?”
    “那娘娘还将木头送出宫外么?”喜燕等着尔朱姝的旨意。
    尔朱姝昂首深吐一口气,“立刻着人快马加鞭送出去,不送,怎么知道这两人的心思。与其猜谜,不如他们解开了给咱们看,便是死,他们也知道是因为什么死的。”
    “娘娘果然英明,奴婢这就将这木头让贾乐送于王爷。”
    “回来,着急忙慌地做什么。”尔朱姝坐上銮轿,手扶着帘门道,“本宫就该知道这年老之人脑筋最是愚钝,这寻摸的人也这般不济,半分收敛都无。这嘉福殿闹出了欺主这样事情,皇上应该知道的,不是么。”
    春燕狡黠一笑,“娘娘说的对,此人已然无用,留着也是个祸害,奴婢这就陪娘娘去太极殿,求皇上为咱们的那位娘娘做主。”
    尔朱姝嘴角一抿,笑着道,“好,还是属你最机灵,去吧,这个烂木头让春月送出便好。”
    当日尔朱姝哭哭啼啼地将英娥在嘉福殿受恶奴刁难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元恭。元恭早知道英娥的遭遇,只是装作不知而已。当年因民间传言元恭有天子之气,他为了避祸住在龙花寺,八年不开口说话,也不与人交往。本以为可以保住一家性命,却被人以此为由禀报元子攸,说元恭装哑是心存反叛,内有谋划。惊得元恭逃往上洛躲藏,却难逃元子攸抓捕,数日便被押到洛阳囚禁,虽后查无实据释放,但是他对元子攸心存不满。所以也懒得理会元子攸的皇后过的好不好,今日尔朱姝告到御前,他却再不能装傻,着大理寺问清了是郑太妃买通了幺姐,为难英娥。一道圣旨问责,羞的郑太妃心疾发作而终,月如追随而去,也全了一个忠名。至于那个时运不济的小侍卫,白白挨了一百板子还断了子孙根。幺姐也按照尔朱姝的意思以粪便塞口,浸于一农家厕内粪坛之内,竟挨过了七日方死,尸身臭气熏天,收尸之人都不愿靠近,直接一把火,焚了那茅厕。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只是天谴尚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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