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二叔公,最近时常出现在段一的农场。
“嘿,土货挺多啵,什么时候搞两盅!”二叔公笑眯眯。
“搞什么两盅?”段一不得其解。
“切!”二叔公有意加重语气。“大学生读书太多,都不认得讲家乡话了,难道是饮两杯水吗!”
“哦!”段一领会。“但是我不会喝酒。”
“tiu~”二叔公的语气顿挫分明。“你不会喝,不表示父老乡亲不会哦!”
“那倒是,”段一说。“父老乡亲个个酒量非凡。”
“我跟你说吧,”二叔公说。“你发达了,要请父老乡亲喝两盅的啵,否则他们会讲,你年轻人不懂敬重前辈,你回来这么久,大家烟都没得抽一支,你看村头的二弟,每次回乡不是恭恭敬敬地给二叔公递根烟!”
“但是我不抽烟。”
“嘿!”二叔公抑扬顿拖的语气是一贯的。“我就说你段一不懂礼数了,你不抽烟,难道也不懂买烟吗?”
“没买过。”
“哎——”二叔公摇摇头,扬长而去。
次日,十叔婆来到农场。
“段一我说件事,你不要说是我说的啊!”十叔婆神秘兮兮。
“你放心说吧。”
“你不要得罪你那个二叔公,”十叔婆说。“有事没事多请他喝喝酒,他这人心好黑的,昨天喝了点酒,当着大众的面说你不懂礼数,一个大学生发达了,从来没给过村里人一口烟抽。”
“嗯,”段一说。“我知道他心黑,这种人不理他就好。”
“不行的,”十叔婆说。“你都不知道,你不理他,他却专捣乱。”
“他能捣什么乱?”
“他专爱挑拨离间,惹人反目成仇不说,”十叔婆说。“他还跟村公所的人混得很熟。有什么事村公所都经过他传话,村里发放的补贴都经过他的手。”
“哦,”段一说。“这倒是挺厉害的。”
“你都不知道,有些惠民文件,根本发放不到村里,但是有人却把款领走了。”十叔婆说。“你说会是谁?最近有个更气人的事,就是政府对养殖户,每一头母猪补贴一千元,我家的十叔公到村公所填了申请表,过两天去问进展,村公所的人说,没有见有申请。十叔公问当天谁来过,那些人先是支吾不说,后来被问急了,就模棱两可地说,好像看见了二叔公。”
“心果然够黑啊!”段一说。“但是他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呢!”
“所以说你要是不敬重他,就会被他搞浑水。”十叔婆感叹道。“小小的村庄真是什么人都有,有些人见不得你过得比他好!”
“明天我去帮你填表。”段一说。“顺便把我家里的十头母猪也申请了。”
次日,段一来到村公所。
简陋的办公室内,几个人高声拉着家常。段一发现,二叔公也在其中。
段一和十叔婆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
“请问,母猪补贴的申请表在哪领取?”段一对着拉家常的众人问。
其中一个中年人慢悠悠地站起,从陈旧的文件柜内,拿出两张表格,扔在桌上,不好气地说:“会写吧!”
“他会!”边上的二叔公说。“人家大学生呢!”
填好表,中年人慢悠悠地收回。
“请问补贴款什么时候会下来?”段一问。
“下来会通知你的。”中年人头也不回。
“你怎么通知?”
“你没写电话吗?”中年人低头看了一眼申请表。
“表上没有要求写电话呢。”
“在旁边写上吧!”
两天之后,段一过去问进展。
中年人似乎忘记了段一,拿出一沓申请表,让段一自己找。
“这两天没有送出去吗?”段一没有找到。
“每个礼拜五到镇上送一次。”
“我前天写的申请,怎么就不见了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啵,”对方慢吞吞地说。“所有申请表都在这里。”
“恐怕你只知道喝两盅吧!”段一说。
“你什么态度?”对方瞬时变了脸色。“年轻人说话注意点分寸!”
段一回去杀了一只鸡,煎了一条鱼,开了一支烈酒。
二叔公应邀而来。
“土鸡果然够味!”二叔公吧唧了一口酒。“这酒也够烈!”
“二叔公,”段一看着对方全神贯注的吃相。“你就是彻头彻尾的酒囊饭袋啊!”
“嗯!”二叔公津津有味地啃着鸡腿,两秒之后却猛然抬头,沾满油脂的双唇喷出“什么?”
“你不觉得,你的人生很无聊吗?”
“什么?”二叔公轮番地看看手中的鸡腿,和对面如此怪异的后生小子。
“你毕露的丑恶人性,不但不会使你感到愧疚,你反而能从作恶的过程中,获得无穷快感。”段一说。“你是怎样做到的?”
“什么?”二叔公以不舍的动作,放下手中的鸡腿,以同样不舍的眼神,多瞟了一眼那粗大的鸡腿,油脂丰满的鸡腿。
“这世上怎么能有你这种人!”段一说。“你童年时期是不是受到过虐待?”
“什么?”二叔公擦了擦嘴巴,不知道该不该拿起眼角瞟过的酒杯。
“你为什么抽走大家的补贴申请?”段一问。“大家过得好一点,你为什么会难受?”
“小后生你别血口喷人!”二叔公最后瞟了一眼那确实诱人的鸡腿,坚决地站起,要转身离去。
“那鸡腿要先吃完哦!”
“我这辈人没见过你这么失礼的后生,”二叔公说。“简直目无尊长,我就要走怎么样,你能打老人不成!”
段一将二叔公的肩头摁住,老人硬生生地被迫坐回。
二叔公再三试图站起,无奈后生可畏。
此时段一的电话响起。
“你好!”段一说。
“你好!”林双语气带着明显的忧伤。“你怎么总是那么客气。”
“就算夫妻之间,也得相敬如宾吧!”段一说。“况且我们不是夫妻。”
“你这样使人感觉好陌生!”林双说。“你可以对我别那么客气吗?”
“这——”段一觉得自己无法对她放肆。“今天那斯还来你家吗?”
“来了,我走出来了,看见他我就心烦,他提了一堆玩具给小朋友,我妈见他这样,特别开心。”
“你家里面有小朋友?”段一问,一只手保持摁在二叔公的肩头,表情示意他拿鸡腿。
“是我姐的小孩,让我妈帮带。”林双说。
“我都不知道你还有个姐。”段一说。
“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林双说。“但是现在我好想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吗?”段一说。“我在跟我村上的二叔公聊人生!”
“他有没有跟你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林双的语气意外地变得轻快。
“不是那回事。”段一说。“我正在跟他聊,人性为什么可以恬不知耻地丑恶。”
段一对着话筒,不着边际地谈笑风生,电话这端完全无趣的内容,折磨着受困于桌边的二叔公,二叔公斜眼看此刻完全无视外人的段一,没有停止过试图站起,均以失败告终。
电话聊足三个钟,最后互相说了不下十遍的拜拜,才依依不舍地挂断。
“哦,”段一说。“不好意思,我几乎忘记了还有客人。”
“段一你想怎么样?”二叔公问。
“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导致你这么心黑。”段一说。“是不是太享受被人恭维的感觉?是不是太享受做大哥的感觉?是不是太享受作为和事佬,完全掌控全局的感觉?是不是太享受自己与贫穷乡亲攀比出的优越感?是不是害怕你的这些感觉,有朝一日会全部消失,是不是害怕有谁取而代之,完全夺去你如此在意的威望?”
“是吧!”二叔公看着段一冷峻的脸,完全被犀利小后生看透的丑恶灵魂,无以遁形,低下头暗自神伤。“但是你这样折磨人,又能得到什么?”
“乡下的世界本来就很凄苦,被你这般人物,以族老的姿态,呈现着恶霸的嘴脸,瞎掺和着,变得越发混乱不堪。”段一说。“我想让你这种人,彻底消失。”
“你在恐吓啊!”二叔公露出了惊恐神色,也许他想到已漆黑的夜,完全有条件让这一切发生。
“这漆黑的夜,完全有条件让这一切发生。”段一看着二叔公颤巍巍打抖的身骨说。“你走吧!”
次日,父老乡亲通过乡野间穷极无聊,却无比高效的流言蜚语,得知,段一请二叔公吃了一餐丰盛的晚餐。
段一慢慢明白,为什么乡下人喜欢聚在树根下说长道短,因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还好,每天都会有一通长长的电话,电话那头吐字标准的甜美嗓音,穿透夜夜孤寂的灵魂。
声音承载着意义不再那么深刻的内容,充实着日复一日的生活。
渐渐地,通话的形式大于内容,对方会说什么,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每天不知疲倦地互相倾听,反而变得不可或缺。
某天。
“段一”
“嗯”
“其实,我想跟你说我家非常不幸。”
“什么情况?”段一问,心想还有比自己更不幸的吗。“很潦倒吗?”
“那倒不至于,”林双说。“我家生活一直都算富足。”
“嗯!”段一想,城里人就是矫情。
“你别老是嗯,”林双说。“还记得上次跟你提我姐的事吗?”
“是的,你说你有个姐。”
“她已经不在了。”
“不在家还是?”
“不在人世了。”
“这——”段一内心复杂,并不知该说什么。
“我妈和我爸是父母安排的婚姻。后来我爸有了小的,离开我们不管。我姐承受不了,十六岁就离家出走。她回来的时候却带了个女儿,自己已病入膏肓。出去这几年她一直跟着一个小混混,她宁愿跟着小混混过,也不愿意回到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后来有了个女儿,她的对象和家婆想要儿子,将她逼离那个家,他们甚至都没有结婚。我姐回到家一直病怏怏的,不久就伤心地离开人世。”
“你哭了吗?”
“你说呢!”
“我好伤心!”段一说。“我从一开始就能感受到你忧郁的灵魂,你洁白的俏脸滑落的泪滴,会令我不知所措。”
“我不想让你不开心。”林双说。
“我这时候只想抱抱你。”
“嗯,抱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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