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楼沙,昔日大月氏人的国都所在,是一个没有关防要塞的美丽城邦。
听苏叔说,我们的商队抵达那儿时,该城的繁华已不复从前。
但贵霜帝国鼎盛时期,从高附城、蓝氏城、西北边陲的赫拉特城邦等地迁徙而来万家商户的后裔,仍然生活在城中,坚守着世代行商的祖业。
同时世俗官府的势力在消退,后起的各个邦国、公国都以佛国自居,以佛法作为治世之本。
所以这里并没有如当今东土汉地那般,诸侯割据称雄、诸族混战连绵。
反而成了一个举国无为而治、家家夜不闭户、人人心怀慈悲的极乐大同世界,两相比较不免令人唏嘘不已。
与我等商者而言,这个佛国城邦还是天下香料的集散之所,从事佛像雕琢的世家依然众多。
我家商队从于阗国运来的昆仑玉材,在这里根本不愁买家。
另外此趟行商如果转做香料生意,可谓水到渠成,世间的万般奇香这里应有尽有也!
我们进城的时候已近中午,但见各家神庙寺院的僧侣比丘正成群结队的鱼贯而出,手托陶钵沿街寻求布施。
而城中居住的商家百姓,也都把布施斋饭作为他们今生最大的修行。
所以化缘的众僧还没有到自家的门前,盛装斋食的木桶和蕉叶早已备好,并由家中的长者亲自侍奉。
等僧者到来领取斋食,彼此合掌宣唱个佛偈,一天之中最重大的侍佛之礼便算结束了。
如此募化与布施和谐共生的慈悲之景,也许只有在这佛国净地才能见到。
原来的城楼已经改为了供奉诸佛塑像的神殿,没有守城的兵士,也没了收税的关卡。
我们的马队没有遇到任何拦阻,长驱而入来到了内城的大街上,正好遇见了与入城行乞斋饭的几十位僧者。
身为佛门俗家弟子,见到此番情景很是感慨。
我急忙翻身下马,率领所有伙计恭敬的立于路畔,让这些僧人们先行通过。
“大哥,年初鸠摩佛陀的法会你还记得吧?”朵儿立于马前甚是虔诚的行着佛礼,回头问我道。
“当然记得!他宣讲的佛法中有这样一条,据说当年佛陀住在舍卫国的祗树给孤独园中,有一千二百五十位大比丘众侍卫左右。每天到了吃饭的时间,佛陀便会穿好袈裟,拿起饭钵,带领众僧去舍卫城中乞食。不论施主贫富贵贱,挨家挨户托钵行乞而食。后世天下列国佛门比丘的行乞募化之风,就是这么来的!”
听了朵儿的询问,鸠摩法师的音容犹在眼前耳畔一般。
但我始终还未明白,这佛家的托钵行乞究竟有何意义,是一种何样的修行。
“大哥,你知道佛门僧者为啥要托钵行乞?”朵儿果然有此一问。
“这个我还不太清楚,出家人要有忍辱之心、慈悲之心,托钵行乞肯定是一种佛家的修行之法吧?”我随口答道。
“大哥果然慧根深厚,呵呵。佛门僧众托钵行乞确为修心正命,也是出家人修习少欲知足的基础之法。其中还有很多的戒律需要遵从,比如过午不食、每次化缘不超过七位施主等等,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呢!”
朵儿自小受家母的影响常在佛门中行走,涉猎了众多来自天竺的佛家经典。
所以同为佛陀的俗家弟子,她之所悟远胜于我。
“如此说来,法显师傅此次天竺之行求取律藏经书,这托钵行乞的诸般戒律也应在其中了!”
我好奇的笑道,在北方西域和东方汉国,各家寺院虽然都奉行佛法,但修行之道似乎各成一派,每家的规矩都不一样。
如此修行,离佛陀弘
扬佛法普度众生的初衷,可能会南辕北辙。
而要统一天下佛门的修行之道,律藏诸经真是不可或缺也!
至此,我终于明白了法显师傅不惜拖着老迈之躯,不远万里前来天竺求取真经的良苦用心。
“大哥所言甚是。佛曰,欲入六度法门,必先正心明性。所有炼心、修心、正心之法,全都来自于这天竺佛国的律藏真经之中。”
说话间,又有一行化缘归来的僧人从我们的马前经过。
直到午时过后,城中的行僧才渐渐少了起来,商队便沿着街边菩提树的浓荫缓缓向前走去。
苏叔说过,富楼沙城邦的众生皆为佛徒,对于现世物欲上的追求不多,城中基本没有像样的酒家客栈可供居住。
所以我家商队每次来到这里都会穿城而过,在其东门外的长河之滨扎营休整。
长街过后是一处空阔的露天集市,再绕过三两座昔日贵霜王族的世家古堡,我们便来到了整个城邦的中心位置。
一座高大的褐石神殿迎面而来,与达丽罗川上的婆罗门神庙很有几分的相似。
殿前广场上,黑色佛雕白色佛塔排列的如密林一般,许多参天的菩提古树点缀其中。
不时有裹着褐红色僧衣、袒露右肩的比丘僧者,在塔林从中静静的走过。
夏日的鸣蝉之声已经四起,与这千年古刹的庄严肃穆交相辉映,令所有路过的行者顿生敬畏之心。
“朵儿,何为六度法门?”
这些年来,第一次与朵儿小妹探讨佛法佛礼,又遇如此佛门净土,我不禁虔诚的向她问道。
“哥,你也生长在于阗佛国,怎么会不知六度法门?”
朵儿遥向神殿举手行礼,然后回头惊讶的看了我一眼。
“惭愧惭愧,为兄虽是佛门的俗家弟子,但平时只知布施、行礼之事,抱有一颗诸善奉行诸恶莫为的慈悲之心,但对于佛家的法理确是知之甚少!阿弥陀佛!”
言毕,我也合掌对着神殿的方向恭敬的唱了个佛偈。
“大乘经书中记载,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是为六度,也就是六个到达彼岸的办法。慈悲的佛陀菩萨乘此六度之舟,既能自度,又能度一切众生,从生死大海的此岸,度到涅究竟的彼岸。阿弥陀佛!”
朵儿向我讲经的时候,表情禅定肃穆,如同安条克城邦中的罗马修女。
“少主!你们兄妹在谈些啥呢?聊得这般热闹!呵呵。”
和沙米汉他们在队前领路的苏叔,不知啥时停了下来,正在路畔等着我俩。
“苏叔!我在向朵儿问道!佛家之道!”
听见苏叔吆喝,我赶紧拍马迎了上去。
“佛家之学博大精深,三言两语岂能参透。朵儿小姐!你此番前来天竺寻佛还愿,这座迦腻色伽大寺不可错过!改日等商队安顿妥当,我便领你俩前来面见寺院的主持。该寺有一件佛陀当年留下的圣物,如果有缘相见,胜造七级浮屠啊!”
苏叔笑意盈盈的轻拂银须,慈祥的看着我和朵儿道。
商队沿着土石长街转过了神殿的西边广场,一座高耸入云的褐红色佛塔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苏叔,这个佛塔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迦腻色伽大塔?你所说的圣物是佛陀的食钵?”朵儿惊喜万分的问道。
而我见到佛塔的第一感觉,却是突然想起了西都长安的建章宫遗址,还有那座至今犹在的神明天台。
当年我和洛城邮驿的上官燕喜,曾并肩坐在神明台上吟赋作乐,眺望冬日长安的万家灯火。
所有的场景宛如发生在昨日,然而已是天涯之隔,想来令人断肠也!
重回长安找寻燕喜小姐的冲动油然而生,令我顿时血气上涌。
恨不能今日就结束这天竺佛国的所有交易,率领商队人马昼夜兼程直奔长安而去。
“小姐果然有见识,呵呵。不错,这座佛塔正是迦腻色伽塔,在你们东方汉国又称为雀离浮图或轮王之塔。释迦摩尼佛用过的石钵就供奉在塔后的神庙之中,传说无缘之人任你力拔千钧也拿不起来。”
苏叔牵着坐骑,看着菩提林中的佛塔淡淡的笑道。
“苏叔,你去试过吗?拿起佛陀的食钵?”
朵儿小心的询问,生怕冒犯了苏叔。
“呵呵,老夫自小便和父母一道皈依了火祆教,此生只供奉马兹达天神。对于佛家的诸佛和圣物,历来只抱有敬畏之心,不曾有过供奉,便也不敢轻易的触碰和冒犯。”
苏叔轻轻叹了口气,满脸的沧桑之色也更深了一层。
故土、父母早已离他而去,行走江湖商道40余载,如今还在途中,想来就会有些许的伤感。
“哎!不说了!先到城外驻地好好的休整一番,再来城中戏耍!苏叔您看如何?”
朵儿已看出了苏叔情绪的变化,赶紧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开心的笑问道。
“甚好,甚好,呵呵!小姐你此番行程除了礼佛便是照顾好自个,还有田鹿那个女娃。没有硬性任务,也无需参与商队的交易!”
苏叔欣慰道,又向周边扫视了一圈。
“田鹿呢?这个贵霜女娃跑到何方去了?”
大伙这才发现田鹿和她的坐骑,不知何时已脱离的大队人马远远走到了前面。
过了神殿广场,空气中弥散的浓香扑面而来,街市上也变得噪杂热闹了起来,全天下最大的键陀罗香市终于到了。
高低起伏的街区如同徐徐展开的吴地团扇一般,围绕着迦腻色伽大寺向四面延伸而去,与罗马国贝罗埃亚和安条克城邦的格局很有几分的相像。
玄石的神殿庙宇、木质土砖的民宅商铺、各色露天的集市,星罗棋布的四散分布,毫无章法可循。
不像东土长安的西市和东市,百工金石、各色街巷坊市全有分类。
好在富楼沙城邦的所有街市,如今只交易一类商品,便是天下的各色奇香。
对于来过这里的列国熟客,基本上循着香味便可找到自家的交易伙伴了。
正在这时,一股炽烈而又熟悉的香味迎风而来,瞬间穿入我的肺腑之中。
已经蛰伏的头痛之症也如骤雨般袭来,我身不由己的抱着脑袋翻身上马,循着奇香的来路匆匆而去。
如被无形的魔障牵引一般,尽然和田鹿小姐走进了同一个街巷。
毫无疑问,我俩的忘忧毒盅又犯了,引领我们前去的定是那忘忧奇香了。
“大哥!田鹿姐姐!你俩怎么啦?”
“少主!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和田鹿心照不宣的相互看了看,不顾后面的一片呼叫之声,加紧催马沿着红土飞扬的长街向前奔去。
半盏茶的功夫,长街的右方出现了一座石木结构的独栋古堡,门前的花开正艳姹紫嫣红,也是奇香的源头。
宽大的玄石台阶上,坐着两位年轻美貌的闪米特姑娘,身着粟米色的亚麻筒裙,正笑意盈盈的遥看着我们的到来。
门楣的位置有一块天竺红木雕刻的招牌,上面的罗马文字像极了雅典国先贤所写的长诗。
巴比伦,
忘忧花的故乡。
买我的无忧香吧,
它可带你前往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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