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系商途

第二零六章 江湖故人

    
    南天竺佛国的四季更替,与我们东方汉地和西域诸国都有很大的不同。
    按照夏历二十四节气的轮回之说,如今已是年中的白露时节,秋高而气爽,水落而石出。
    《诗经》有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长安城外渭水之滨,也或黄水大河的两岸,苇海芦花早已漫天飞舞,北去的雁群过而回声,秋韵如歌令人顿生怀乡之情。
    而这蓬莱孤岛,却是赤日炎炎暑气蒸腾的盛夏时光。
    几场暴雨过后,我们侍弄的几亩稻田一夜之间由青变黄,沉甸甸的谷穗如北地的荻粱一般,就等着我们的收获了。
    我和秦冲、锅盔三人全天候的忙活了起来,北上或东归之事暂时全被抛在了脑后。
    就地取材拉来稻草,在沟渠中浸湿稍加捶打之后,便成了结绳的好材料。
    砍下岛上的灌木做成一个个支架,埋在山下田垄的四周。
    再以结好的草绳串联起来,将来收割的稻束也就有了通风晾晒的地方。
    如此晾谷之法并非我们三人的独创,先前来岛的耕作者早有成例,我等只是稍加修改了一下。
    以草绳代替了木杆或藤绳,晾晒之地也由山前变成了埂畔,这样可以省却许多稻草穗束的上下搬运之苦。
    稻穗芒刺如麻,扎在肌肤上刀剜不出水抹不掉令人苦痛不堪。
    不如就地收割、就地晾晒、就地脱粒来的痛快。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都会登临高处眺望西海,希望能有东来的商船出现我们的视线里。
    一边拾掇前人留下的铜刀石镰,为接下来的收割季预作准备。
    苍天不负有心人,一个晴朗的午后,西南海天相连的天际之间终于出现了隐隐绰绰的帆影。
    一艘远航的商船正在踏浪而来,船体赤黑如墨,乌黛色的云帆随风摆动。
    “少主快看!是东方晋朝的海船!哈哈哈!”
    秦冲遥指着海面上的商船向我高声呼道,一边褪下短衫狂喜的摆动了起来。
    而旁边的锅盔兄弟,已经点燃了远处的柴堆。
    但见一股浓烟直冲九霄,在没有半片云彩的穹庐之上留下了一道灰白色的飘絮,如同哪位得道的高人羽化升天了一般。
    “秦冲!海上孤舟无名无号!大晋朝的海船?你是怎么知道的?”
    尽管心中已在祈祷这艘海船是前往东方,我还是半信半疑的高声问道。
    “少主有所不知,波斯、大秦诸国的海船,悬帆的取料以棉布和亚麻为主,所以船帆多为白色或是灰白!东晋朝的南部山野盛产桐油和漆油,沿海郡县的船家每次出海之前,都会用桐油拌上草灰,把商船的通体漆上一遍,据说这种古法可以防止船体的渗漏!麻布船帆刷上桐油再晾晒几日,更是堪比牛皮,足可抵御海上的飓风!不过如此一来,海船就变成了这种乌不溜秋的颜色!哈哈哈!”
    说话之间,前方的商船已经靠岸,一群黑衣打扮、束发纶巾的东土汉人陆续来到了海滩之上。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这群东方商者莫不是我的林晋乡世兄吧?
    赶紧招呼秦冲、锅盔整衣束发,三人快步迎下山去。
    “林兄!别来无恙!”
    “金城贤弟!想煞我也!”
    贝罗埃亚城邦一别已有四载,但大伙都是青壮之年,除了眉眼之间的风霜略有增多之外,外观上基本没有太多变化。
    所以彼此相隔还有数丈之地,我们二人已经同时认出了对方,便飞奔向前紧紧相拥在一起。
    “贤弟!天地无涯沧海孤舟尽有这般重逢,为兄还在梦中也!哈哈哈!”
    林兄揽着我的双肩看了又看,不禁朗声大笑了起来。
    “是啊!金城沦落天涯正愁无法东归,大哥的海船尽然不期而至,若非天公作美怎会有
    这般巧合!天意也!阿弥陀佛!”
    说到动情之处,我不禁合掌面向沧海连唱了几个佛偈。
    “三位兄弟!修罗法师的领地不许带荤腥上岸,你们在此斋戒清修有段日子了吧?哈哈哈!走!到为兄的船上去!今日肥羊烈酒我们一醉方休!”
    林晋乡世兄豪侠之风骨不减当年,对于眼前的这座蓬莱孤岛更是了如指掌。
    和秦冲、锅盔二人相互叙旧完毕,不由分说的羽扇一挥把众人重新领回了船上。
    正愁没有像样的美酒佳肴招待这些远来的贵客,见林兄如此作为,也就主随客便不再与他客套了。
    正如秦冲所言,林兄海船的甲板漆黑铮亮,今春出海前新刷的桐油似乎还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众人不分宾主,在甲板上盘腿促膝而坐。
    少顷功夫,硕大的肥羊炖已用陶盆端了上来,还有贵霜的老酒、深海的鱼干,令人不觉胃口大开。
    我们三人也不客气,拔出腰间短刀便大块朵颐了起来。
    一碗老酒下肚之后,原先萦绕心胸的修道成佛之心也转瞬荡然无存,江湖豪客的本性重归于体。
    无需林兄询问,我已乘着酒性把如何带队行商来到天竺、如何染上忘忧毒蛊、如何来到孤岛求佛疗伤的前前后后,向大伙和盘托了出来。
    而林晋乡老哥,这几年的海路生意也不好做。
    自从我们迦南起义之后,东罗马和萨珊波斯帝国的天下再无宁日,群雄逐鹿风起云涌。
    巴比伦、贝罗埃亚、安条克这条东西方的传统商路再也不复从前了。
    所以这些年来,林兄的商船只能在天竺诸国和波斯海岸的一些城邦来回转悠。
    做些丝绸和海珠的易货交易,从中谋些养家的薄利。
    “贤弟今后有何打算?”
    酒过三巡之后,林兄亲自起身为我等筛酒,一边殷切的问道。
    他似乎忘了刚才见面时,我已提出的随船之说。
    “愚弟上岛之前与我家的商队有过约定,明年暮春建康城外不见不散。所以想搭乘兄长的海船前去东方,不知是否方便?”
    我举酒敬林兄道,心中有点忐忑不安。
    “我家海船正在东归,带上三位兄弟自然不在话下。不过漫漫海路风云变幻,明春能否如期靠岸为兄实在没有把握,贤弟还需好好的斟酌一番再做决定!”
    林晋乡老哥自饮了一碗老酒,似乎有些为难之色。
    秦冲、锅盔都是机敏之人,见其场景赶紧向我颔首示意。
    “那这样吧,林兄先把我们送回天竺大陆,随船的资费愚弟绝对不会亏待了老哥,呵呵。”
    林兄的犹豫令我有些不快,没想到他是如此小气之人。
    “贤弟稍安勿躁,容我再好好想想。林鹤,快去把南越国的海图给我取来!”
    林兄并未在意我们的情绪变化,品酒沉思片刻后回头对身边的家仆吩咐道。
    那位叫林鹤的少年领命而去,快步奔下了船舱。
    片刻功夫又重回甲板之上,他的手中也多了一卷白绢海图。
    “贤弟你看,两个月后我们行至蒲罗中群岛,明年早春商船可以抵达南越国的交趾郡。诸位从那儿登岸沿陆路北上,途中如无意外,两个月的时间足可抵达建康城下。如此一来,贤弟和你家商队的建康之约也就有了七分的把握,呵呵。”
    林兄拂须指图笑道,令我顿感羞愧万分,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位老哥犹豫不觉,原来是在考虑如何让我等按期抵达东晋朝的国都,不负与苏叔当初的约定。
    而他所谋划的北上线路,与我当初考虑从番禺郡上岸的方略尽然相差无几。
    “金城谢过大哥,今后海船之上我们主仆三人万事听从兄长的安排!”
    我郑重起身向林晋乡
    老哥躬身叩谢道,随手从腰间锦囊之中取出一颗夜明海珠,准备献给林兄以作酬谢。
    “承蒙兄长关照,波斯海珠一枚略表金城的心意,还望林兄笑纳!”
    “金城老弟何时变得如此婆妈!再这么客套下去你我兄弟就没法做了,林某宁愿和你割袍断义!”
    林兄听我此言,把手中的酒碗重重放在了甲板上,怒容满面的向我喝道。
    “大哥息怒!金城再也不敢了!哈哈哈!借大哥的酒水自罚三杯!”
    不等林兄言语,我抓起酒桶就给自家筛上了三碗烈酒,然后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金城贤弟真豪杰也!痛快!哈哈哈!”
    见我诚心悔过,林兄豪爽的起身笑道,一边对接下来的事务做了简短的铺排。
    “伙计们,快快上岸补足淡水!贤弟,我陪你们三人前去后山,与修罗法师告个别吧!事不宜迟,我们今日就挂帆起航!”
    “大哥,岛上还有一事未了!我们种下的五亩稻谷尚未收割,能否报答修罗长老的救命之恩尽在于此,还请大哥再等我两日!”
    听林兄之言今天就要上路,我赶紧向他告急道。
    “嗨!把这茬事给忘了!伙计们,补充淡水之事明日再做!赶紧收拾家伙随我上岛割稻子去!”
    林晋乡老哥恍然的拍拍脑袋,随手脱去白绢夏袍,便吆喝着自家兄弟率先下船去了。
    都是南国农家子弟,家家皆以稻稷为食。
    所以收割、脱粒这样的水田活计,对于林兄的伙计们来说,早已轻车熟路。
    我和秦冲、锅盔三个北方佬还没来得及插手,满坡的稻穗已被收割的干干净净。
    迎风上架晾晒了半日之后,黄昏时分随着一阵铺天盖地的捶打之声,千斤的稻谷已然颗粒归仓了。
    第二日清晨,岛上的雾霭还没有散去,修罗长老如往常一样前来山顶与我等说法。
    见到如此场景,不禁对着南海合掌祈祷连唱了几声佛偈。
    然后与林晋乡老哥如故人一般,在海边的银滩上以天竺梵语促膝长叹了起来。
    我在旁边作陪,一句梵音也听不懂,真是急煞人也!
    “大哥,你这满口的南天竺梵语是从何方学到的?”
    二人谈话的间隙,我好奇的询问林兄。
    “修罗法师有位弟子六年前曾随为兄的商船前去东方传法,我们一起相处了半载的时光,这天竺梵语也就无师自通啦!呵呵!”
    林兄低声言道,满目的虔诚之色。
    “你和修罗长老还有如此渊源!善哉!善哉!这位天竺弟子后来如何?”
    “如今建康城外有一禅修古刹,寺院的主持长老法号释兰伽罗,便是这位天竺的僧者。”
    说到这儿林兄站起身来,与修罗法师合掌辞行。
    修罗法师率领岛上众位弟子,站在海边与我们依依惜别。
    朝阳如火,海雾升腾,我和秦冲、锅盔三人向着修罗长老长躬礼拜,感谢法师的慈悲心肠。
    “林兄,金城还有一惑想要请教修罗法师!”
    临别之际,我忽然想起一事,虽然也曾问道于鸠摩高僧和法显师傅,但至今仍然一知半解。
    此惑不解,这趟天竺列国的寻佛之旅岂不是无功而返也!
    “你说吧,为兄给你翻译。”林兄笑答,又向修罗法师合掌行礼。
    “请教法师,佛为何物?佛在何方?”
    “法师说,佛本无相,只在世人的心性之间。”
    修罗法师空谷垂泉一般的梵音之后,林兄静静代答道。
    “法师还说,佛为过去人,人是未来佛。施主,你可要记下了。”
    那一刻,海浪喧嚣却如万古的静寂。
    扬帆起航的红尘孤舟载着我们这些苦旅中人,向着东方的无名海域缓缓而去。
    (本章完)
    商与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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