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节到来之前的半个月里,散居各地的土著国人已经赶着满载贡品的羊驼,向着北方的王城进发了。
我们父女同骑,秦冲、锅盔的“云中鹤”、“草上飞”紧随其后。
一路快马扬鞭,穿越层层山峦,在当日的黄昏时分便已来到了山巅之城的脚下。
各路朝贡的部落使团还没有到来,山顶上偌大的神殿广场空旷而又静寂。
广场下面玄石街区里的土著国人们,听到了我们的马蹄声,都从各个角落里好奇的钻了出来。
傍晚的炊烟四散与山中的雾霭交融相连,犬吠鸡鸣之声隐隐传来,令人不禁产生了隔世之感。
传说中的女王陛下刚刚祭祀完毕,在一群护卫、臣僚的簇拥之下,从神殿上缓缓走了下来。
手杵金杖散发赤足,身材婀娜修长,一袭红褐色的夏季袍衣。
站在土著的人群中,犹如野鹤立于鸡群一般。
看到我们几位骑着神驹而来的远客,女王原本暗淡阴郁的眼神瞬间有了迷人的光彩。
她用金杖支开前方引路的侍卫,向着我们笑意盈盈的快步走来。
一边喋喋不休的说个不停,南荒土语绵长清脆,青春女子的芳菲之音令人陶醉。
“闺女,这个女王在说些什么?”
我低声问身边的印加,领着三人用东土汉地的礼仪,向这太阳国的女王行鞠躬礼。
“女王在问我们来自哪个部落,以前怎么从未见过我们?是不是太阳神派下的使者?”
小女印加的语言天赋终于派上了用途,已能在土著母语和汉地雅言之间转换自如了。
“告诉她我们来自西南的海岛,第一次前来王城,两把铜刀作为见面的礼物,不成敬意还望女王陛下笑纳!”
印加毕竟还是个三四岁的小娃,如此正式的说辞翻译起来很是费力,嘟嘟噜噜叙说了好半天。
这个太阳女王还算聪慧机敏,尽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挥手让人接下了礼物。
秦冲为人热心,担心女王和她的侍从们不会使用。
便上前抽出了铜刀,又从旁边侍卫的手中取来了长柄木戈。
但见他砍瓜切菜一般手起刀落,转瞬之间就把长长的木柄砍成了七八截。
秦冲还不过瘾,又邀锅盔出场,翻身上马给王城的百官们表演了一套我们汉家的流星刀法。
土著们何曾见过如此阵势,都把我们当成了天上下凡的神仙,在女王殿下的引领下纷纷跪伏在地。
经过印加的反复解释之后,女王才战战兢兢的站起身来,泪眼婆娑楚楚动人,刚才掌控一切的王者神气早已不见了踪影。
见我们态度诚恳恭敬有加,她才又慢慢恢复了原先的气势。
选一高台坐下,两位高大彪悍的侍卫侍立左右。
他们已经丢下了木戈,以我们刚刚献上的铜刀为械了。
“太阳子民,由西而来。翻越群山,涉过沧海。寒热轮回,追日不止。”
女王不再和我们寒暄,开始紧闭双目吟诵起一首古老的长诗来,声音阴森悠远,令人脊背发凉。
看来她已接纳我们为新国人了,就像书院授学的先生那般。
在新招弟子入学之前,夫子们总会长篇大论一番,把书院的家学渊源、治学主张,传授给修学的弟子们。
这些士子学成之后不管是出仕为官还是行走江湖,都会知道自己师出何门,应该遵从何样的立身处世之道,此所谓传承也!
中土汉地,起于春秋的百家之学,就是这般一代一代传至今日的。
这个土著海国没有史官,没有笔墨纸砚,还处在结绳记事的混沌之年。
所以女王陛下正在吟诵的,很可能就是这个土著海国的编年国史。
所有新老国人关于家国前事的所有记忆,全靠这种口耳相传的形式来代代传承。
不出意外的话,她所吟诵的内容不仅包括了祖先的来处和使命,肯定还有关于天文、律法、农桑、医术、战事、祭祀、婚嫁等方面的记载。
包罗万象全为土著海国的治世之道,尽管在我们看来已是三皇五帝洪荒时代的古法了。
既不合于天时,又不合于天下大势。
但却是这位女王替天行道,统治这个海国的最大本钱。
女王的语速很快,很像婆罗门祭司在主持祭祀之前所念的颂词,印加已经完全跟不上了。
但从小女断断续续的翻译中,我还是知道了这个海国的很多前事。
他们的祖先来自遥远的西方大陆,是太阳神族的后裔。
世间每隔千载都会出现寒热交替、四季颠倒的无常之年。
当终年冰天雪地不见赤日的寒季来临之时,世人便会翻过无数座高山、穿过千万条冰河向东而行。
寻找日出之地,寻找新的栖身乐土。
不知经过多少年月,太阳神族的后裔们终于来到了这个南荒大陆。
赤日又回来了,冰雪早已消退,四季皆为炎热的夏天。
于是女王的先祖和族人们从此停下了追日的脚步,在这个温暖的大陆上世代居住了下来。
根据女王的叙述,更加坚定了我先前判断,这些南荒土著是上古羲和之后,乃我华夏神族的分支。
但我已不敢像在葱岭冰原上的蒲犁国和陀历佛国那般,与女王陛下攀乡亲了。
更令我惊奇的是,女王修长的鹤颈上,佩戴着一块微微泛赤的龙型玉环。
出生在西域“长安坊”的玉石世家,我一眼便可看出这块玉佩是殷商时代的远古造型。
在目前长安、洛阳等地的玉市上,此种古玉已经很难见着了。
难道女王的祖先来自我们汉地,是殷人的后裔?
当年武王伐纣时,纣王大将攸侯喜率领十万大军不知所终。
后人相传这些淮夷军马,跨海去了扶桑国。
后来又有海商传言,在南方的吕宋诸岛和占城国,见过这些殷商后裔组建的邦国和部落。
但所有传言从未亲见,不足为凭也。
难道那些1500年前的殷商遗民也如今日的我等这般,受飓风和海浪所驱,越过无边的沧海来到了这个南荒大陆?
世间之事无奇不有,不能加以揣摩。
再揣摩下去,这位乌发黛眼的土著女王,已成我们汉家失散已久的隔世同宗了。
“尊敬的女王陛下,既然我们是太阳神族,以追日作为今生的使命。为啥还要在此处定居?应该继续向东迁徙前往日出之地才是正道!”
我向这位土著女神虔诚俯首道,她的美貌炽热而又无瑕,令人顿生信赖和守护之心。
“太阳神的天父告诉世人,日出之地温暖富足,终年有繁花盛开,世人不再为衣食而忧。这个乐土我们的祖先已经找到了,如今又把它传到了我的手中。太阳历已有启示,寒季的末世就快来啦!我的子民们,本王遵从太阳神的旨意,收留你们作为我们的兄弟!本王将带领你们度过漫漫寒夜,重新回到太阳升起的地方,那里将是我们的最后家园!”
女王站起身来,用象征权力的金杖在我们每个人的头上拍了一下。
“多谢女王陛下的祈福!在下也有礼物相赠!我们的部落在西南两百里外的沧海岸边,那里有冶金石炉,锻造刀具的铁坊,还有酿造美酒的糟坊!这些产业我想全部献给女王陛下!”
印加小女如实翻译了我的原话,但这个女王根本就不明白何为石炉冶金、何为铁坊糟坊。
满脸迷茫的笑靥,愣愣的看着我们。
“印加!告诉女王我们还有一千把这样的铜刀相送,就在那座雪山的脚下,要她亲自去取才成!”
还是秦冲机敏,把我所有的好意全用一千把虚无的铜刀来代替了。
南荒大陆的天际甚是清澈空旷,站在山巅之城的广场上,能够清晰看到百里之外那座艳阳下闪闪发光的雪山孤峰。
秦冲的说辞果然管用,女王顺着秦冲的指向远眺孤峰,和她的随从们全都开心大笑了起来。
铜刀削木如泥他们刚刚见过,如有一千把长刀在手,女王和她的臣民们在这个大陆上从此就可所向披靡了。
“好吧,十日之后太阳祭结束,本王会率领百官巡游天下。你那部落位于本国的西南边陲,本王肯定会过去看看!”
太阳女王很是满意我们的礼物,对于我们这些新国人礼遇有加。
不过听她所言,我对这个太阳海国的所辖地域,也有了大概的判断。
以这山巅王城为中心,东西南北的最远距离不会超过五百华里,和我们西域于阗国的王土面积不相上下。
快马加鞭只需十日,就可绕这个海国走上一圈。
好在这里既无天敌有无强邻,地气湿热物产丰饶,无为而治便可国泰民安。
女王陛下可能还没有开疆扩土的概念,对于国人的控制也甚是松散。
游牧部落来到此国向女王进贡,便成她的子民。
明日赶着羊驼流落到他处,这种国与民的关系也就自动终结了。
“我们云峰华族,随时恭候女王陛下的大驾光临!”
我和秦冲、锅盔也站起身来,一时灵光闪现,给我们的营地取了一个很响亮的名号。
“云峰华族!本王记下了!”
印加小女童音清脆,海国土语和汉地雅言的自由转换,令人甚觉悦耳。
太阳女王笑意嫣然的看着我的坐骑“轰天雷”,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渴望之情。
以我目测观之,这个土著女王至多芳菲之年,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与远在清风泽家园的朵儿小妹不相上下。
“这匹神驹日行千里,乃是山野的野马驯化而成,女王大人要不要骑上试试?”
看到女王心动,我赶紧诚心相邀道。
这个女子也不客气,随手把金杖递给了身边的侍卫,双手提起裙摆,搭着我的肩膀便稳稳跨到了马鞍上。
“轰天雷”性情爆裂不容生人驾驭,前蹄凌空长啸了一声。
把这位女王吓得惊叫连连,花容乱颤。
秦冲、锅盔二人在旁边不怀好意的嬉笑了起来,认为我是在调戏美貌的土著女王。
行海已近三年,许久没有遇见如此芬芳的佳人了。
我赶紧上前扶住了女王,以防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勒紧缰绳牵着“轰天雷”在王城广场上绕了一圈,这位可爱的土著女子才心满意足的跳下马来。
满面绯红细汗淋漓,手舞足蹈的欢言了许久。
大概的意思是这匹天外神驹平稳大气,远非他们的羊驼座驾所能相比。
可惜女王身份高贵,否则我真想跨上战马带她在原野上纵横驰骋一番。
天高海阔四野无边,以羊驼为脚力的蛮荒民族怎知天下之大啊!
三个月后,太阳女王和她的卫队如约来到了我们的驻地。
在尝试过甘醇的苞谷美酒、焦香四溢的木薯馕饼、舒适松软的棕木睡塌之后,这位聪慧的君主和她的仆从们再也不思归去了。
在我们的营地做起了虔诚修学的弟子,酿酒术、冶金术、烹饪晒盐、治国之道无所不学。
等到这年十月,我们驾船西归之时,太阳女王和她的臣民们已经完全掌握了这些经世技法。
从此以后这个土著海国的民生和世事,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直接从厚重蛮荒的殷商之年,跨越到了百家争鸣、百工兴盛的战国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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