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利地过了城门,三爷不敢松懈,他以最快的速度往沈家宅院赶去,将车停稳在通州沈家大宅门外。这些洋人如何下车,又成了大问题。
沈家家丁不多,可也不少,里里外外都算上得有十七八位。这十七八位的嘴有严实的,有不严实的,但凡有那个成心或不成心地说了出去,那就大家一起兜着走了。
三爷让嘉略先下车,说:“你先去和你母亲打个招呼。”
嘉略咧着嘴说:“啊?我怎么说?三叔,我母亲可未必同意!”
三爷听了这话,差点没背过气去:“哎呦我去!医馆那儿怎么那么逞能啊?你那能个劲儿呢?赶紧的,可是一车**,我可没能耐再把他们拉回去。”
嘉略咧着嘴挠着头往院儿里去。他跑到母亲屋门外,敲开门,对着睡眼惺忪的母亲示意不要声张,然后小声说:“母亲,我带回来好些个客人。”
“哎呦你们可回来了!这兵荒马乱的。”沈易氏只顾着自己儿子回来高兴,就没听到他说了什么。
嘉略见母亲没反应,只好硬着头皮再说:“母亲,我带回来好些个客人。”
“什么?什么客人?”沈易氏不解地看着嘉略。
“是医馆的大夫们。就在门口马车上等着呢。一共十二个。”嘉略乐着说。
“什么!那些个洋大夫?!这兵荒马乱的,你往家扔**呢?!”沈易氏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娘,已经到门口了,您赶紧把地窖的钥匙给我,别声张,这事儿,谁也不能知道。”嘉略推着母亲,去里屋拿地窖的钥匙。
“你可真行啊你,回头把咱们全家都搭进去。”沈易氏一边递过来钥匙,一边掐他的胳膊。
宅门外,三爷又把容川从车上叫下来:“你去找阿贵,让他把下人们睡觉的屋从外面锁好,一个也不能出来。”
然后,三爷对着车里的人,一个一个的嘱咐,把头发遮起来,脸遮起来。
天越来越亮,幸亏嘉略动作快,他飞跑出来,对三爷说:“三叔,都办妥了。”
“得嘞,下车。”三爷小声嘀咕到。
三辆车里的人依次溜进院子,嘉略带着他们直奔后院的地窖。美玉也紧紧跟在最后面。就在美玉要下地窖的那一刻,三爷从后面拉住她,说:“你不用下去。”三爷心里想,你下去也不合适,不能跟一群爷们儿关一起。
美玉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是进是退。伯驾站在地窖口说:“的确不合适,你又不是洋人,就住在院子里吧。”
三爷给伯驾行了拱手礼:“兄弟大度!”
嘉略在一旁说:“别聊了,赶紧盖上,盖上。”
地窖的门关好,所有留在外面和关在里面的人,都松了口气。美玉独站在后院,等着嘉略安排。三爷紧挨着她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也不说话啊。
嘉略拉着三爷的衣角,说:“三叔,别看了。赶紧请美玉姐进屋吧。”
三爷腿挪不动道儿,嘉略拉开他,自己引着美玉往客房去。沈易氏已经穿好衣服,梳好头,来到后院的院子里,她此时顾不上什么地窖里的诸多洋人,一心想着得把那位美若天仙的姑奶奶,安顿好喽。
沈易氏在客房见到正端坐在客座上的美玉,这是沈易氏第一次正对着面看她。她心里不禁一惊:“还真是一尊美玉,白润温和又娇艳欲滴,一夜舟车劳顿,疲惫中尽显的,竟是楚楚可怜。嘉柔遇到这样的对手,败下阵来也难看。”
美玉见沈夫人来,急忙起身请安。
“沈夫人好。前来打扰,多有不便,请夫人见谅。”美玉行屈膝礼。
沈易氏刚要开口回礼,嘉柔捧着肚子走了进来。她真是喜从心生,欢快地叫着:“姐姐,姐姐来了。”
沈易氏撇见自己女儿笑得如此喜悦,偷偷翻了个白眼儿,心说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儿。
“嘉柔妹妹,给你们添麻烦了。”美玉笑看着嘉柔,看着她已经笨重的身材,战战兢兢地说。
“怎么会麻烦,美玉姐,我盼着这一天,盼了多久呀。今年过节就请您来,您没来,我可没意思了。现在好了,您可以好好住上一阵子。”嘉柔乐呵呵地说道。
沈易氏看自己女儿傻了吧唧的样子,急忙插嘴道:“就说您是杭州来的表亲,是我的表外甥女儿,嘉柔的远房表姐。你们别记错了,不可让下人们知道了缘由。”
“母亲想得周到,女儿记下了。”嘉柔满脸堆着笑,她自己也没想到,会在见到美玉的那一刻如此喜悦。
美玉看着嘉柔和母亲的一唱一和,羡慕极了。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母女情,只在和女校校长的相处中,略微感触过一二。
“若家里有什么要我做的,您就吩咐我。我闲着也是无聊。”美玉向沈易氏表达自己的心意。
“您是客人,怎么能让您操持家务,美玉姑娘玩笑了。只是,我不把您当外人,这十七八个下人,保不住嘴大,得尽快疏散些,留下几个知根知底忠心耿耿的,其他的都得打发了去。”沈易氏皱着眉头说。
“母亲,这么兵荒马乱的,打发了他们,他们去哪儿吃食?莫不如都移到大后仓去,那里人多,需要的帮个手也多。这样,也好有个交代,不被人嫌疑。”嘉柔有理有据地说着。
美玉侧脸看着嘉柔,心想,嘉柔已是一副掌家的大夫人模样了。
“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去前院,他们一起床就直接走,谁也别进后院儿了。”沈易氏说罢,朝前院儿去。屋子里只留下美玉和嘉柔两个人。
“朱大爷的眼伤好些了吧?”美玉问嘉柔。
“好多了,多亏了医馆的大夫们。对了,听说姐姐要去法兰西留学?那这样一来,岂不是耽误了你们的行程?”嘉柔问。
“也不碍事,不过是船期晚几日。等消停了,我们就走。”美玉嘴上说着,心里却没什么底,但对北京的留恋也油然而生。
“一定要走么?”嘉柔问。
“嗯,机会难得。”
“那位伯驾对姐姐可好?”嘉柔试探着问。
“挺好的。”美玉低下头说。
三爷站在门口,听到了这句“挺好的”。他很是介怀,却也没吱声,静静走进客房,坐在主座上。
美玉赶紧起身,给三爷请安:“一路上承蒙三爷照应,救了我们一众人。三爷大恩大德,医馆上下感恩不尽,没齿不忘。”
三爷见美玉对自己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瞬间烦躁起来。他心说就算在嘉柔跟前,也不用把距离拉得这么远吧,你这么客气,是想说明什么?三爷忍着火儿,不发出来。
大家闺秀自是有大家闺秀的格局,嘉柔察觉到二人的不安,起身说:“我去给三叔和姐姐倒茶。”
美玉起身去拦嘉柔:“妹妹别客气,不渴。”这话没拉住嘉柔,她已迈过门槛儿,转身还把门关上了。
屋内,空气凝固着。美玉有气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紧张地浑身哆嗦。三爷气鼓鼓地喘着粗气,忍了半天,终于爆发出来。
“您是不是也忒快了,这才几日,就跟那厮好上了?”三爷嚷嚷起来。
美玉本就委屈地想哭,被他这么一闹,顿时泪如雨下。
“三爷把我说的像个破落户,没皮没脸的。”美玉作践自己说。
三爷知道美玉在施苦肉计,但还是中了计,他心如刀绞般地疼,便气急败坏地说:“是我没皮没脸,我是破落户。不然,美玉小姐也不会看不上我,要去什么法兰西,巴黎!”
“您是觉得我无处可去,委身在您夫人家,就要听您破口大骂么?”美玉沉下脸,用手帕拭去脸上的泪痕,站起身,盯着三爷问。
三爷抬起头直视着美玉,舟车劳顿的美玉,透着疲惫的娇柔美艳,楚楚动人地站在那儿,让人禁不住要上前去抱住她,好让她在自己的臂弯里,睡一会儿。
“你还会回来么?”三爷控制住即将迈向美玉的脚步,低沉着声音问。
美玉也淡淡地说:“您问这些,又是何苦呢?”
“正好世道乱,就别走了。”三爷丢下所有尊严,摇尾乞怜道。
美玉冷笑一声,“是三爷不要我的。我活不过了,他来日日陪着,我才倒上一口气儿来。如今,已然如此,三爷何苦再回头呢?”
三爷站起来,走向她,说:“什么叫再回头?我从来也没说断啊,何来回头一说。我一直在等,等你同意。”
美玉说:“可您自成亲后,就整整四十五日未露面,难道这不是断么?鬼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美玉深吸了一口气。
“那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和该做什么?只要你不离开我。”三爷又往前一步。
美玉紧紧闭上眼,挤出眼里最后的泪水,然后转身直面着三爷,一股脑说出她的埋怨:“您就知道你自己合适!前后都是您自己合适!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喜欢,什么时候任性,总之都是您自己合适了就行!您想过我么?我一心跟您好,名声都不要了,我等着您接我走,可您总是意意思思的,有哪次是正经八百地让我跟您走的?你要真的对我称心如意,早就把有的没的婚约毁了,还会等到山顶的事儿?山顶就是个幌子,没有山顶,您也会娶了别人。总之是轮不到我。究其原因,就是我出身卑微,来历不明,配不上您。您爱的,不过是我的脸和身子,您从来就没把我真的当成个人!更从没认真努力过,把我接进你们那宅门儿!您不是在我和谁之间取舍,您是在我和您的宅门之间取舍,而您从未有一刻想过,会放下您的宅门!”
三爷看着说得哆嗦的美玉,心疼地按住她的肩膀。等她说完,三爷低沉着声音问:“我若不把你当人,我会为了你,把这一车洋人,拉倒沈家来?我承认自己任性,只想着自己,也的确脱不开家里,我享受惯了,怕过苦日子。我要是真的喜欢你,应该跟家里断了关系,咱们远走高飞是不是!可问题是,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大哥被关进大牢里的时候,是嘉略父亲帮着运维的。那时候,我就只能顺着完婚了。”
美玉拨开三爷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垂目往外走,边走边说:“三爷歇了吧,累了一晚上。我也累了。”
三爷拉住美玉,想把她搂进怀里。美玉使劲摇着头,挣脱着,她已满面泪痕,哽咽着说:“三爷,您记着,跟您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终生难忘。但我不能辜负伯驾。等日子消停了,我就随他就去法兰西。 我也不会辜负您,几年后,我便自然配得上您的宅门,可那时物是人非,咱还是配不到一块去。”美玉冷笑起来,仰着头,叹息!
骄傲的美玉,在把所有的埋怨说透之后,以这最后的嘲讽,像是一个巴掌,狠狠地甩了在三爷脸上。三爷无言以对,因为美玉说得没错,他的确从未有一刻想过,为了这个女人,与自己的宅门脱离。所以,这一巴掌甩下来的时候,三爷觉得疼,但也觉得自己活该!
那天夜里,三爷半睡半醒,他一直在琢磨,为什么自己会爱一个人,却又瞧不上她的出身!
沈家的下人们都打发到大后仓去,只剩下朱大爷,全有,全有娘,阿贵四个知根知底的。这座四进的大宅院儿,人手不足,沈易氏和美玉,都忙活起来。美玉更是主动承担了洗衣烧饭的家务。地窖里的那十二位洋大夫,日日等着吃喝,还要换洗,可是把美玉忙个底儿朝天。
为了让给大夫们有事可做,沈易氏把自己的藏书都移到地窖,她堆积如山的各式洋文书籍,正好派上了用场。
每到子夜,嘉略便打开地窖的门,让大夫们出来放风儿。伯驾总会拉着美玉聊上许久,三爷看着心烦,就躲进屋子不出来。
艾克曼却总是会找三爷跟自己说话解闷儿,三爷一心二用,一边陪着艾克曼聊天,一边用眼睛撇着美玉,烦躁至极,便和艾克曼商量,自己要去趟燕子湖,看看巴斯德。
沈易氏躲在屋子里,看着满院子的金发碧眼,心说这可真能闹腾。她对嘉略说:“沈家大宅,成了避难所了。”
嘉略笑起来:“您是活菩萨。”
沈易氏冷笑着,“哎呦,我可不是,那位是。”她指着东厢房门口处,正在和伯驾聊天的美玉说。
“母亲大度,什么都容得下。可为什么朱大爷不来问我,偏要抓着伯驾先生,我一样能看。他就是太紧张,其实恢复的很好。”嘉略边和母亲对话,边看着朱大爷,在一旁等着伯驾和美玉说完话。他每日都会站在一旁,等伯驾聊完,便上前去诉说自己眼睛当日的感受。
“让我说你什么好,把洋人招家里来,又把那美娇娘弄过来,你是不怕你姐姐动气是吧。看你爹回来怎么收拾你。” 沈易氏边说,边用力地拧嘉略的胳膊。
“不是,那是三爷不好意思,怕美玉姐折了他,不肯跟他来通州避难,就要我去请。我说您要带上所有洋大夫一起,我就受累去请美玉姐。”嘉略揉着自己的胳膊,“娘我是你亲生的么?真下狠手啊!”
沈易氏翻了个白眼儿,心想那林三爷对活菩萨有情,谁也拦不住。“得了,睡去吧。”
“娘,三叔跟美玉姐到底是几个意思?”嘉略傻了吧唧地问。
“那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可到如今这俩人这么周折,我看老天爷是没那意思。”沈易氏打了个哈切,挥手让嘉略回自己屋去。
次日一早,三爷果真走单骑往燕子湖去。嘉柔和美玉一起床,发现人已经不在了,阿贵告诉他们,三爷要了匹最温顺的马,去燕子湖了。
走单骑自然是快很多,不到一天,便抵达燕子湖。情况比三爷预计的要差一些,村子里住了好些个逃荒的人。三爷把马拴在杂货铺门口的大树上,然后走进铺子,找老板和老板娘。
“哥嫂,我来了。”三爷拱手作揖。
“三爷?哎呦。”老板娘惊叹道。“这兵荒马乱的。”
“出了什么事儿?”老板问道。
三爷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茶水,饮了一口,说:“没事儿,过来散散心。可曾见过那位院长在村子里给人看病?”
老板说:“在呢,昨儿还来杂货铺买红蜡烛。”
三爷说:“行, 哥嫂,我先去那医馆伙计家看看。”
老板娘追着他道:“那晚上来家吃饭,在这儿住。”
三爷想了想,“别了,咱三还是别聚头儿。我就搁伙计家住了。”
“三爷想的越发周到了。”老板娘看着三爷的背影,跟老板念叨着。
“这码子事儿,咱都无所谓,咱都是草地上的蚂蚱,怎么过都是过。三爷不一样,他一个富家子弟,好端端趟了这么一趟浑水,幸好这是没什么,这要真有什么,可真是不值当的。”老板扒拉着算盘说。
“也未必,没这档子事儿,他还搁家吃奶呢。你看现在多好,也会说人话会办人事儿了。”老板娘说。
“他以前不会说人话么?”老板问。
“你一粗老爷们人,体会不到那么细。反正我以前跟他说话办事儿,就觉得费劲。且得你哄着顺着他说。”
“嗨,富家子弟风流倜傥,还不是活人惯的。咱中午吃什么?”老板问。
三爷从杂货铺出来,凭着记忆,往燕子湖伙计家找过去。半路上,瞧见一群带着红头巾的逃荒者,围坐一团,席地而坐位于中间的人,正是巴斯德。三爷心中一惊,又一喜,心说“这可是怎么话儿说得了”。
逃荒者们正在请巴斯德看诊,无外乎是些腰疼屁股疼嗓子疼的小毛病。巴斯德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仔细帮那位有咳嗽症状的听诊。
“您抽了多少年烟袋?”巴斯德问。
“二十年吧。二十岁开始抽,今年四十了。”汉子嘿嘿笑起来。众人也跟着笑起来。
“慢性阻塞性肺部疾病。没什么好办法,别抽了。”巴斯德说。
众人起着哄地笑起来。三爷站在圈儿外听着看着,心说这些人的笑点可真低,倒也真是快活。
巴斯德抬头瞥见了三爷,急忙起身,“行了,今日就到此,明日再来。”
众人散去,三爷上前拱手作揖道:“院长可好?”
“三爷,您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巴斯德热情地和三爷拥抱。二人边说边往伙计家走去。
进了家门,伙计见三爷来访,甚是喜悦,赶忙让自己媳妇儿准备宴席,说今儿他们几个得好好喝一顿。伙计和他媳妇在厨房里忙碌,巴斯德拉着三爷说话。
“三爷,到底出了什么事?”巴斯德又问。
“院长,医馆暂时关门,大夫们也都撤了。先避一避。”三爷回答道。
巴斯德皱着眉头问:“病人呢?”
“都出院了。医馆关门的时候,已经没有病人了。这个您放心。”
“病案呢?”巴斯德追问。
“都埋到葡萄架下去了。”三爷道。
“大夫们撤到哪儿去了?东交民巷?”
三爷摇摇头,说:“倒是一直请求东交民巷来接人,可他们说,东交民巷还不如百望山安稳,让大夫们自己想办法。沈大夫,就是嘉略,他家里地方大,有个极大的地窖,我们就把大夫们都接到通州去了。”
巴斯德听后,起身向三爷鞠了一躬:“哎呀,多谢三爷仗义相救,也多谢那位沈家的夫人。唉!没想到百年后,钱德明大人学生的后裔,会成为我们这些洋人的恩人,贵人。”
三爷眨了眨眼睛,琢磨如何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却听巴斯德继续念叨着:“钱德明大人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念这家人的好。”
三爷点点头,插嘴道:“此行通州,一共四辆车,半路还坏了一辆,我们一路从北往南,险象丛生。”
“不仅于此,过往这些年,那些麻烦周折,都是三爷帮衬着。我不知如何感谢。”巴斯德听出三爷话里的意思,赶忙笑着拱手致谢。
“院长,那学生就借着您的话,往下说了。您可别埋怨。”三爷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院长,您为何不肯扩建玫瑰山?”三爷收起笑脸,问。
巴斯德看着三爷,缓了缓,说:“我打算过几日便启程去朝鲜了。”
三爷点点头,继续道:“燕子湖已经远离京城,您也早就卸任了院长一职。我此行来看您,一是请您尽快启程朝鲜,二是想和您确认,玫瑰山的事。”
巴斯德站起身,“三爷,九国医馆一众医生的命,是您救下的。单凭此,”巴斯德顿了顿,“但我只能说,所有蹊跷之事,必有隐情。没想到,终究被三爷抓到了疏漏。”
三爷从椅子上站起来,屏住呼吸,然后清了清喉咙,道:“院长 ,今儿咱好好喝一顿。”
“得嘞,兄弟。”巴斯德学着三爷的强调说。
“那这短枪,您拿着防身。”三爷掏出从东交民巷淘换来的短枪。
巴斯德哎了一声,他接过短枪,凝重地说:“三爷,我们对不住您,也对不住这片土地。”
“院长,我林老三不白跟您结交一场。”三爷拱手抱拳致敬。
“只是三爷,您何苦再找呢?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巴斯德摇着头说。
“都找到这儿了,换哪个中国人,也不可能停下。”三爷说。
三爷送巴斯德出燕子湖村北口儿,还有不少老乡跟着,其中就有那位剖腹产下大胖小子的人家,他们给巴斯德烙了大饼煮了咸鸡蛋。逃荒者也有几个过来相送的。三爷眼瞧着巴斯德坐着燕子湖伙计的车远走,又想着玫瑰山,心里敞亮不少。
“哥嫂,实锤了。”三爷来到杂货铺,和老板老板娘商量后面的事儿。
“三爷,还想着龙首的事儿?”老板问。
“大哥,您真不再想么?”三爷反问。
老板娘插话道:“三爷,不想是假的。可水太深,咱还没趟进去,就被淹死了 。”
“不管李公公到底是哪条线上的,他最后一句话没错,“务必要留在咱中国自己人手里。莫不可让洋人带出国。咱们,丢不起那人。””三爷一字不差地复述着李公公的话。
夫妇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老板敲敲手里的烟袋说:“三爷您说,什么实锤?”老板娘看了她男人一眼,又斜眼看着三爷。
“就在玫瑰山下。”三爷说道。
夫妇二人齐齐地盯着三爷,小小的杂货铺,鸦雀无声。
好一会儿,三爷打破宁静,道:“哥嫂,洋人眼看着打进京城,他们得了势,便会将龙首运出国。我们得在他们抢走之前,拿到自己手上。”
老板伸着脖子问:“三爷从何得来的消息。”
三爷说:“早先跟东交民巷喝过几顿酒,那时候他们就主张把龙首运到法国去。是有人觉得他们在中国的势力不足,怕被半路中国人截走,才一直留在百望山。若过几日他们进了京,听说,八国军队都在往北京进发,那龙首,自然会被抢走。这次,咱不能再等实锤了,等到实锤就晚了。”
老板看了一眼老板娘,见她目光呆滞地看着地板,也就没再和她商量什么,直接说:“那三爷,下一步我们怎么做?您说,我们跟着。”
三爷起身说:“去百望山,趁医馆无人,把龙首挖出来。”
说完这话,三爷想起美玉几日前对自己的埋怨。他对自己说,此时此刻,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只顾着自己合适”的人了。
太阳落山,夫妇俩关好铺子的门窗,驾好平日里拉货的毛驴车,尾随着三爷朝百望山去。
毛驴车跑得慢,次日傍晚才抵达百望山,抵达时,正赶着太阳完全落到山下去,天一下子黑了。三人正准备抹黑进医馆,谁想医馆竟突然火光冲天,他们几个定睛一看,里里外外都是逃荒的,看样子,医馆已经被逃荒者占了。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村子里瞅瞅。”三爷让夫妇俩留在那座破庙里,就是早前老板养伤的那座破庙。三爷一人小跑着往村长家去。
村长家门外,三爷真切地听到如下对话:
“医馆就给兄弟们住宿用,我们就不到村子里打扰了。”山东口音的逃荒者笑着道。
“您随意,村子里有什么能帮忙的,您尽管说 ?”村长讨好地说。
“吃喝兄弟们都能自理,只问村长,可否还有留守的洋大夫?”
“哎呦,没有没有,他们早就撤了。”村长慌张地说。
“撤去哪儿了?你可知道?”逃荒者追问。
“嗯,嗯,东交民巷,东交民巷。他们都去了自己国家的使馆。”村长搪塞道。
“有几个伤病的,想找大夫给看看。这几天要是有医馆的人回来,您赶紧带来给我。”逃荒者念叨着。
“哎呦,附近有中医,我明日带他们来伤者瞧病。若近日有九国医馆的人回来,您放心,我立马给您带去。”村长嘿嘿笑着说。
三爷听完这些对话,转身离去。他回到破庙,告知夫妇俩所闻,三人决定暂缓行动。
“哥嫂,正好趁这段日子,你们寻一处龙首的安放之处。”三爷说。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说什么,稍作迟疑,老板娘道:“三爷,哪儿能安放啊?远了路上不安全;近了也没个合适地方。山里可还有什么隐秘指出?只要挪了地方,也让法国人找上个把月,咱们便有机会找到合适的出路。”
“嫂子说得是。山里的隐秘地方,倒是玫瑰山前有一处蓄水池,那是他们庆典时用的,轻易不敢抽干。”
“多深?”老板问。
“6尺。若水清,就扔下土下去,便看不到底。咱们暂且如此商定。日后见面时,再酌情行事。”三爷辞别夫妻俩,走单骑回通州去;夫妇俩回圆明园东北门的客店,落脚。
通州沈家大宅,嘉柔和美玉处得甚是愉快。嘉柔身子不便,美玉前后照顾的仔细,她偶尔会想,若自己从了三爷,入了林家宅门做小,此时也毕竟是这样的光景。
“姐姐,听阿贵叔说,他前日到大后仓看望三叔的哥哥们,瞧见院子后身的西堂,烧没了?”嘉柔轻声诉说着。
美玉惊慌地洒了手里的茶,她颤抖着手臂,把茶杯放到桌子上,问:“妹妹,您说什么?难不成,他们就这样恨洋人?”美玉想起自己的出身,想起地窖里的伯驾和一众大夫们,慌张极了。
“姐姐别慌,听说,是红蜡烛自燃,才走了水。”嘉柔安慰道。
“那,西堂里头的两位先生呢?”美玉问。
“没了。”嘉柔哀伤起来,她虽与胖副手和金先生来往不多,但少有的几次相见,都甚是欢愉。
“我还给他们注射过针剂。”美玉把双手搭在桌子上,努力扶着,让自己不再颤抖。“怎么好端端,红蜡烛会自燃?”
“不是第一次了,过年的时候,就着过一次,火不大。这次,便没控制住。”嘉柔解释道。
“阿贵叔呢?我去问问他。”美玉很是担心伯驾,也担心他们是否还能顺利去往天津,她要多知道些外面的事儿,好多做些打算。
美玉转身去前院门房儿,和阿贵说话。正说着,三爷下马进院儿,跟美玉打了个正照面。三爷正要问美玉好,美玉焦急地看着三爷说:“西堂没了。”
三爷吃了一惊,道:“什么?!”
“阿贵叔,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美玉看着阿贵问。
“三爷,前日,三姑娘差我去大后仓,看望您的哥哥们。药材库尚且安稳,就是后院的西堂,说是红蜡烛自燃,全烧了。”
“什么叫全烧了?”三爷打断阿贵。
“就是整个楼,都塌了。什么也没剩。”阿贵说道。
“那人呢?”三爷和美玉齐声问。
“人自然是没了。”阿贵摇摇头。
“胖副手和金先生,都没了?”三爷急着问。
“听说是里面的人都没了。”阿贵并不知三爷和胖副手是谁,更不知他们情谊深厚,便爽快地告诉他实情。“据说,有两位洋人一直在奋力扑火,后来被火势围攻,便爬到阁楼上。阁楼连着钟楼,钟楼就是半个烟囱,火势一大,直接就被钟楼上的风拔了上去。俩人那叫一个惨哦。不过,也算是英勇殉职了。”
“自燃?没人帮着救火么?”三爷目光呆滞地,自言自语道。
阿贵说:“听说,是什么那个地方曾闹过人命,一个半大小子,喝了那里的水,丧了命。有人想救,也有人嚷嚷着,说他们活该。这么一嚷嚷,也就没人敢去救火了。”
三爷听后,一眼不发。他想起那日和胖副手一起听到的歌谣:“西堂泉水清又清,十三岁的小子分不清,大口喝下西泉水,不出半日丢了命。”
“自燃!”美玉半信半疑地小声念叨着,扭身往后院去,
三爷见美玉走,也跟着一同到了后院。嘉柔迎出来,拉着美玉和三爷一起进屋,又给三爷看座,倒茶。
“三叔,您去了这些日子,我们都有点着急了。”嘉柔笑着说。
“哦,跟巴斯德院长住了几日,才往回走。”三爷解释着。
“院长好么?”美玉低着头问。
“他一直给燕子湖的老乡们看病,还有不少逃荒者,也找他看病。前几日,我送他启程去朝鲜,还有不少老乡也送到了村口儿。”
“回来路上,可否经过了百望山?医馆如何了?”美玉接着问。
嘉柔一直插不上话,也就只好听着。但她也承认,美玉姐确实有许多事儿,可以跟三爷讲。相比起来,自己时常不知该和三爷说什么,除了家常话,也没有其他。
三爷说:“医馆被逃荒者占了,村子里也一样。我本想进去看看,可火光通天的,就直接回了通州。”三爷说完,看了一眼嘉柔,他也发现自己有些冷落她:“三姑娘,我得去趟大后仓。看看家里人,再给胖副手,送个钟。”
“现在就走么?”嘉柔见三爷起身,也站起来问。
“对,得去看一眼,让阿贵拉着我去。不骑马了。确实累得慌。”三爷伸了伸腰,说。
“您二位说话,我回房了。”美玉赶忙出了门。
嘉柔见三爷一直盯着美玉出门,便叫他:“三叔,我这几天身子重,您早去早回。您在家,我踏实。”
三爷这才回头过看向嘉柔,“住一宿就回来。那儿人多,也没地方住。地窖无碍吧?”
“无碍,他们吃得也简单,每日就是读书,夜里透透风,倒挺自在。明儿我去祠堂拜拜,请祖宗们保佑院子里的人。”嘉柔走近三爷,拉着他的胳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三爷被嘉柔的笑模样触动,也跟着笑起来。他简单抱了抱她,便出门,准备往大后仓去。
路过美玉的客房,三爷沉下脸来,他自己也纳闷,跟美玉不是别扭地争吵就是激情万丈,少有和嘉柔一起的平稳娴静,但让他牵肠挂肚,总还是那个美玉。
美玉更是别扭,她住在三爷夫人的宅院里,跟这样的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好不尴尬;地窖里又藏着伯驾和一众洋大夫,美玉是既别扭又担忧。她日日祈盼着日子早点消停了,赶快远渡重洋,眼不见心不烦。可红蜡烛自燃的事儿,又让美玉甚是焦虑。若不能早日离开,又如何能断了对三爷的念想?烦恼和悲伤又一次同时袭来,美玉直奔厨房,帮着沈易氏做完饭,她只能用忙碌让自己短暂地解脱。
“夫人今日做什么?”美玉挽起袖子。
“姑娘别沾手了。今天做豆包儿。我也好久不曾做了,凑活吃吧。姑娘做过豆包儿么?”沈易氏乐呵呵地问。
“我只会打针拿药看病案,这些该会的,都不会。”美玉笑起来。
沈易氏看着她,心说总算找到你的不足了,原来是个正经的花架子。
“姑娘是能耐人,哪有功夫进厨房不是。不像我那三姑娘,什么女孩儿家该会的,都会。孩子也比别人生地快。你说这眼瞅,就生了。”
美玉听出夫人是话里有话,便顺应着说:“嘉柔姑娘好福气,有这么好的爹娘,家世,人也漂亮聪明。哪儿像我,生是个来历不明的,没个姓氏;死无祖坟可入,也是个孤魂野鬼。”
这话说得沈易氏可怜起她来,“哎呦,姑娘,外面都说你是百望山的活菩萨。我第一眼见您,就心说这孩子真是天仙下凡。只一身简单的白衣裙,都赛过那些绫罗绸缎的富家小姐。我们嘉柔,天天嘴上美玉姐姐长啊,美玉姐姐短的。别提有多羡慕你呢。”
“夫人说笑了,我哪儿能和嘉柔妹妹比。”美玉笑起来,给自己解围。
“孩子,麻烦你啊,把馒头送到地窖, 我今天放了豆沙馅儿,给大夫们尝尝。”沈易氏掀开大锅盖,一股热腾腾的气喷出来。美玉看着沈易氏的身影,心想着所谓母慈子孝,就是这意思吧。
美玉端着馒头,敲开地窖的门,阿贵帮忙把馒头递进去。伯驾脸上长满了胡须,他笑脸看着美玉,顺势握了握她的手。美玉轻声问:“还好么?”
“除了想你,其他都好。”伯驾说。
“快进去吧,晚上说。”美玉笑着回应。
伯驾不舍地松开美玉的手,回到地窖里。
地窖中大伙儿已经在分食豆包儿,美味消除了多日的烦恼,安德烈满嘴塞着面团儿,唔囔着说:“我看这日子也挺不错,除了上厕所麻烦点儿。”
“得了安德烈,我可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快点结束,好么?虽然这豆包儿很好吃。”艾克曼举着豆包儿,抱怨着。
入了夜,阿贵开了地窖的门,让大夫们出来透气。能和这些老朋友在一起,阿贵很高兴,但也嘱咐艾克曼说:“艾院长,您得让大伙儿少吃点。我们的面快吃完了。到街上买,也不敢多要,怕被人怀疑什么。还有,您听,枪声不断,咱们日后每隔一天,出来一次。每天折腾,怕隔墙有耳。”
艾克曼唉声叹气地,“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阿贵说:“得嘞,您几个赶紧下去吧。我真怕有人爬墙头儿。虽然咱们可以从嘴上少吃,但下面的东西不少啊。”阿贵捏着鼻子,他的意思是那些排泄物。“那些拉大粪的,问我怎么家里人少了,屎尿倒是多了。”
朱大爷走过来说,堆着艾克曼拱手作揖道:“艾院长,劳烦各位憋着点。少吃少喝,咱们就能少拉少尿。”
艾克曼只好招呼大伙回到地窖里,说:“各位,有个新规,咱们得执行一下。”
大伙围过来,盯着艾克曼。
艾克曼有点不好意思,他理解大家几天来的无所事事,这所谓“新规”,大伙都很是好奇。“嗯,我们人多,吃的多喝的多,这都没问题,沈家供得起。可是拉的多尿的也多,这个总得有倒夜香的掏走。这个量太大,怕引起嫌疑。大家少吃少喝,我说明白了吧。”
大伙哄堂大笑。笑声尚未止住,便从前院传来朱大爷的吆喝声:“别进来。别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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