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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庐龙城,东郊。
纺织工厂的东、西两个大门外,兵士陈列,神色森冷,眉目肃然,各自守卫着十二条木栅栏。
不断有人宣读着告示,提醒后面的人:“只允许女子进入,男人不能进去!”
“为什么!”
“我是陪着细君来的!”
“我带女儿来的!”
许多人吵吵囔囔,想要陪同,兵士们却非常坚决:“只能女人进去!想要强冲关卡者,全家逐出王都!”
女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有点紧张地与家人分别,鱼贯而入,也有不少姐妹、母女、婆媳、妯娌手挽着手,壮着胆子,往里头走。
进了工厂大门,就看见里头同样有兵士守备,还有数百个穿着深色袍子,慈眉善目,举止优雅,年纪颇大的女人,站在不同的旗帜下,高喊:“甲坊的人在哪里?来这边!”
“丁坊来这里!”
鉴于第一天能来的人,都是王都本地住户,而王都秩序森严,居住区户籍清晰,坊、里、闾三级编码,足以覆盖除贫民窟以外的所有家庭。
女人们也熟悉自家所在地,加上平常外出劳作,总能接触到不少邻居。看见周围都是熟面孔,心里逐渐安定,就纷纷到自己所居住的坊里队伍中。
引导的人看见本队人数差不多到两百了,就有一人摇着旗子:“大家看好这面旗帜,跟着我走,不要丢了。”
如此分流,又将人分到不同的区域。
等到了地方,女人们就发现,前方摆着四张比案几高出不少的东西,上头摆着笔墨和厚厚的纸张,以及一摞竹简,桌子后面坐着年轻女子,以及面白无须的男人,但他们不是跪坐,而是坐在某种东西上面。
兵士面无表情,在一旁护持。
带她们来的女人指引:“排队排队,然后登记。”
众人惴惴不安,按照指示排好队,逐一上去,就听见对方问:“住址?”
“甲坊,庚辰里,左闾,十七号。”
“称呼?”
“大丫。”
“年纪?”
“十五岁。”
“家中可有人殁于王事?可有爵位?”
“有的,我大伯,二等上造!这是朝廷封爵时下发的诏书!”
女孩战战兢兢地将诏书递过去,还记得长辈的耳提面命——这是全家的宝贝,若是丢了,你死一万次都不够赔。
接过诏书的也是一名年轻女孩,两人年岁相差仿佛,但一个面黄肌瘦,身材弱小,战战兢兢;一个举手投足都十分优雅,拿笔的姿态十分好看,衣衫平整而昂贵,肌肤白皙,面容清秀,令前者羡慕不已,觉得看到了仙女。
冯清看完诏书后,确定为真后,点了点头,将诏书递还给大丫,记录下来:“下一个。”
大丫一听,以为自己没有被录用,眼泪就下来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求求你,将我收了吧!爹娘要将我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屠夫,我……”
她话还没说完,就有几个粗手粗脚的婆子健步如飞,将大丫拖起:“今天只是报名,报完就回去等消息,国巫大人都说了,报完名之后,再过七天,才会出结果。别在这里捣乱,否则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被选上!”
大丫一听,满面惶恐,连连点头,站到一边去了。
冯清没有说话。
这半天来,她看过太多对她跪地哀求,想要拿到这份工作的人,内心早就从充满同情,变得波澜不惊。
冯清原先还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招工,国巫大人又要调军队,又从王宫调了一大批粗使宫人、寺人,她本以为从中天台调眷族,或者从王宫调识文断字的人就够了。
现在才知道,若非早有准备,秩序断不可能如此井然有序,只怕早就乱成一锅粥。
所以,冯清根本连头都没抬,只是机械式地问:“住址?”
“甲坊,壬寅里,右闾,八号。”
“称呼?”
“李氏。”
“年纪。”
“四十八。”
冯清停住动作,抬头一看,面前是一位鬓发花白的女性,穿着浆洗过很多次,从而灰白的旧衣,却十分干净整洁。
想到对方有“氏”,至少也是小地主,或者商人家出身,年龄又逾期,冯清沉吟片刻,才问:“您识文断字?”
“只懂一些。”
“家中可有人殁于王事?可有爵位?”
“夫君、三子与长孙皆战死,次孙蒙承天恩,为七等公大夫。”李氏平静地说。
众人哗然。
公大夫的爵位,对普通百姓来说,已经非常高了。家中不用服役,见到县令都能只作揖,不必行拜礼。
这样的人家,又是这样的年纪,不在家中安稳当个老封君,居然自己出来干活?
许多人立刻脑补出“孙儿不孝”之类的戏码,冯清却从背后抽了个板凳出来,恭恭敬敬地搬到一旁,对李氏说:“请坐。”
这也是国巫大人的提议,说她们跪坐太麻烦,就把案几打高,做成桌子,又弄出小板凳坐着,虽然不符合礼仪,但省时省力。
李氏坦然坐下,将朝廷颁发的爵位诏书,全部拿了出来。
冯清礼貌接过,才看一眼,就怔住了。
先王二年。
先王三年。
再看看战死时间,冯清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心中激荡的情绪:“您知道他们……在哪位将军麾下吗?”
“是一位姓冯的将军。”李氏回答,“夫君说过,冯将军非常看重他,所以他写家书回来,让我们的长子和次子也随他去。谁知道,他们全都没有回来。”
冯清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李氏口中的“冯将军”,就是她的亲生父亲。
她右手颤抖,想要记录,却发现自己根本写不了字,就对坐在后头休息的替补同僚说:“麻烦您替我一下,我——”
瞧见冯清望向茅房的位置,对方很爽快:“行,换我来。”
冯清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小跑着走到僻静的角落,捂着脸,却再也克制不住泪水一个劲往下流。
李氏的夫君和儿子们,连同冯清的父亲一起,战死在陷落的高杳关。
那时的冯清,还不到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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