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沙终于在未时左右恢复了意识。
她醒来时没看见岚莜在近旁伺候,便叫了个看门丫头进来问话。岚莜在她起床之前,从不会擅自离开房中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小丫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说道“昨日我见着姐姐去药膳房寻宫主了,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我怎么回到这里的?她最近想到的事情就是在药房里姜伯告诉她有关聘礼的事情,然后她就跑去观雨轩和玉娘争辩,再然后她就被迫回想起了和独孤承影在秋玉楼和卧云居的数日欢愉。
银沙蓦然想到还要找姜伯拿药,正碰见从药膳房回来的慕卿。
“你怎么又来了?”
她昨日看到他就不大高兴了,居然还敢来她的闺房。
“昨日,发生了一件事情。你还记得吗?”
他试探一下昨天她是否还记得自己有告诉过她岚莜和姜医师的事情,意料之中,她没好脸色地回他“不就是玉娘乱点鸳鸯谱吗,还能发生什么?”
慕卿冷笑一声,“你一夜之间,失去了雪宫最亲近的两个人。”
在雪宫,她最亲近的两个人:一个姜伯,另一个就是岚莜了。
银沙才从记起独孤承影的事情里缓和过来,现今竟是又要接受另一个残酷的事实:失去至亲的感觉。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经历过了,要不是轩辕哥哥,她大概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留恋了。
银沙在秋玉楼见着独孤承影的时候,还没觉得他像。偏偏是他破阵后出现在雪宫大殿上,她才觉得那张脸尤为熟悉。
画像上的轩辕哥哥,是她这些年身为宫主的执念。雪宫能独立于七国且相安无事多年,背靠着的是幽冥之主残留的暗黑法力。历任宫主生祭玄冰剑,剑魂逐日暗淡直到完全陷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中。
玉娘告诉过成为宫主的最大好处,那便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法力。法力高低决定着权力大小,所以她被选为宫主的第一日起,便常常在练功房一呆就是十个时辰,依着房内的功法籍册潜心修行。日积月累,她十五岁那年便练到了雪宫心法的第八层,也是可以外出游历的年岁了。但她却是足足等到了十七岁才去了隐迭,还是受人之托。
十六岁一年的光景,她却是卧床不起。
姜伯费尽了全部心思,也没能给她找到个根治之法。银沙整日的缄口不言,整晚地梦魇夜游,活脱脱没了个人样。
因她看上去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实际上刚好是苍生雪龙必经的蜕皮生涯。时间也不长,不多不少刚刚三百六十五天。至于恢复的话,那得要看个人体质和修为了。蜕皮后的苍山雪龙,会在十八岁来临之际,一条体内经脉苏醒,所以成年的苍山雪龙可以无视异界反噬。
在雪宫耽误的一年时光,外人看来算是荒废了。唯有玉娘和红葵晓得那是神灵不可避免的日子,她们并未向第三个人提起过。连姜伯只当她是中了邪,说是被玄冰剑剑灵侵蚀了神识。
玉娘知道银沙是可以穿过那片海域抵达昼夜回廊那头的白矖渊的。其实银沙才是真正能毁灭幽冥之主的人。
所谓轮回道,不过是重新走一遭人世罢了。
同样的身份、同样的容貌、同样的命运。
在她看到独孤承影后,对于寻找轩辕哥哥的热情和渴望,好像没那么强烈了。她细细品味在他府邸上对自己的关照,动作;在雪宫的泼皮无赖,正如慕卿所言“引起你注意”。这一点,他是成功了。
可姜伯和岚莜的死讯,让她根本没心情去回味那些甜蜜。
“现场看了吗?谁下的手。”银沙在想若不是自己人,那就是仇敌,还是个相当厉害的杀手——来无影去无踪的那种。
“昨日我通知扶澈去处理了,这会儿应该都被安葬了吧。”
只见慕卿说话的同时还用手拍打着袖子上沾染的一些尘霾。
“葬哪里了?”她假装没看见他的小动作。
“这个就不清楚了。你也知道,我对雪宫没那么熟悉的。”
“准备一下,和我去竹苑。”
银沙看到慕卿身上的灰垢,便命一丫头替他换了一件外衫。她是个有洁癖的,不喜欢和衣服不洁、邋里邋遢的人同行。
他们来到竹苑的前一刻,扶澈被观雨轩的丫头叫走了。听其他羽林卫说是玉娘有什么重要任务要交给他去办。
银沙昨日虽是伤了玉娘,但终归没要了她性命。只是她以后再也不能修炼任何法术,全身修为尽废,就这么拖着一个残缺的身躯在雪宫呆着,对银沙而言也还过得去。
重要任务?毕竟她心里只有和轩辕哥哥有关的事情才叫重要。如果还是和亲的事情,她现在觉得这宫里谁若是渴望权力便嫁去好了,不过是个名头罢了。
她和慕卿到竹苑问了一圈,也无一人知道岚莜和姜伯的尸身被葬在何处。雪宫虽大,但乱丢弃尸体也是常有的事情。譬如那殿外种植的一片曼珠沙华花海,烈如火,用死人的肉骨作为肥料,以活人的鲜血浇灌而生长。
迄今,她倒是也没明文规定个什么条例说雪宫的人死了应该葬在哪里。直觉告诉她岚莜和姜伯是被带到了一个她找不到的地方。
既不是朱砂屿,也不会是花海地下。
整整一个晚上,独孤承影都活跃在她的梦境里。醒来后的她,在至亲被杀害一事上耽误了两三个时辰,现在雪宫已经悄悄入夜了。
“你现在去哪里?”慕卿总是能看出银沙下一秒想做什么。
她梦魇时口中叫着的轩辕哥哥看来是心里深处久久不能放下的那个人,他现在竟有些许后悔,或者和轩辕一样不去摘什么流光草也不会有如此惨剧发生。
现在的银沙是要去找轩辕吗?其实可以说这个人就是“轩辕哥哥”,也可以说不完全是。这一世,他叫独孤承影,乃是赫赫有名令人闻风丧胆的禤国战侯。
他出征所到之处,尸横遍野,寸草不生。逃亡的难民都说他对敌国将民十分残忍,可对身边的两个亲信倒是极为照顾。
战火纷争的年代里,世人都叫他“活阎罗”。
银沙看了慕卿一眼,脱开他的手一个闪遁就离开了雪宫。
慕卿口中念叨着:为什么,明明都是我陪着你的,也是我帮你想起来的。他心知肚明:是玉娘给的不明药物才让银沙在观雨轩受了伤。但玉娘至少未提及是哪里得的药物,他日后大可以称是自己取的流光草之类。
在卧云居的最后一日,她得知俊美少年来自禤国。上次也是这座府邸里,他抱着她在膝上,为她夹菜。她忆起卧云居的柔情告白。她又想到他为了祝元修打翻了醋坛子,想来也是有趣得很。
银沙一人来到府邸门口,被几个侍卫拦住了。要不是颜爽从里头出来,那几个侍卫怕是要丢了小命。
“夫人。”
只有独孤承影上次做戏的时候这样叫过她,这个男子是第二个。
门口的几个人听到“夫人”二字,吓得赶紧跪下求饶:
“属下不识,望夫人恕罪,饶了小的。”
银沙莞尔一笑,本就不是杀人如麻的魔头,又何来饶恕一说。
“他人呢?”
“夫人进来说吧。”颜爽给她行了个禤国的礼,依着的是弟弟第一次正式拜见嫂子的规矩。银沙虽不懂这些,但也知道他是个循规蹈矩的细腻之人。
“平日里都是你在照顾他吗?”银沙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他的起居生活。
“都是将军照顾我们几个人。今日沈泰去城外找阡陌大夫了,晚一点就回来了。我命下人备好饭菜,夫人用完晚膳就在将军房内好生歇息吧。”
“他们是?”
“沈泰和我是将军的两位副将。他家中已有妻室,不住府上。那位阡陌大夫是府上请来的名医,也是将军的师傅,教了将军很多药理知识。”
颜爽很耐心地一一向银沙解释身份、地位和关系。
在卧云居的时候,沈泰这个老粗人什么都不懂,而颜爽一眼就看出他家将军动情了。后来那日的晚宴里,将军一整晚视线都在看她。
确实,独孤承影的眼里只有他的银沙——那个他曾经失去的爱人。
“哦哦。他去哪里了?你不知道吗?”
银沙来这里是找独孤承影,当面要和他说个清楚。上次卧云居的不告而别,和在雪宫的很多事情,他们都需要面对面好好聊聊的。
“他既然不在,我就先走了。”再往前走,就是他的房间了。
银沙谢绝了颜爽的诚邀。在这里多待一日,雪宫的事情就更难处理一分。
“听说夫人来了啊,稀客稀客!”沈泰的嗓门大的快破天了。
银沙瞥见颜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难道是独孤承影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有夫人?还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不住在这里?可这些事情,理应要一起串通好。
“他边上那位就是阡陌大夫。”颜爽小声在她耳边说道。
同为医者,阡陌倒是一副为老不尊的风流模样,不及姜伯沉熟稳重。
阡陌很是好奇:这个让他沉沦千年的女子究竟是何姿色。
绝色谈不上,但气质确实出众。
“那小子眼光还行吧。”阡陌眼里的绝色只有红葵,其他女人都是一般。
银沙想到姜伯也是时常叫她丫头,他们关系一定很亲昵吧。
原来他们还挺像,身边有一两个亲近的人,还都有一位医者关照。
“对了,他有没有和你提起红葵?”阡陌找准一切机会打听红葵下落。
银沙想到红葵服了忘情丹之事,难不成是和这个人有关。
“有啊。”银沙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让红葵记起来阡陌,她再折磨控制阡陌,然后——然后玉娘就会和她一样痛苦了。
你杀了我的人,我怎么会放过你的人。
还没仔细深入调查,甚至都没去现场,银沙已经断定岚莜和姜伯之死的幕后真凶必定是玉娘。
她的判断是没错。可这中间太过曲折,想要查个水落石出,仍要一些时日。
“说了什么?”听到红葵消息的阡陌,立马原地跳了起来。
“他要——娶她做小妾。”银沙故意说了个谎骗他,试试阡陌的反应。
谁知阡陌不屑地说,“全禤国有两个人不可能娶小妾。一个是东方墨,另一个就是独孤承影。”他差点脱口而出“轩辕”本名,幸好刹住了。
银沙蛮佩服阡陌的厚脸皮和迷之自信。
“他的确是在大殿上亲口说的,要娶红葵。要不是她当时不在,我估计会应允他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暴跳如雷的阡陌立马开启了“碎碎念”的泼妇模式。
银沙更是万分诧异独孤承影如何能和这样的医者学习药理学知识的。他那样冷静寡言的人竟是禁得住阡陌如此折腾吵闹。
“你们可知那小子去了何处?”
“那日将军目送夫人离开后,黄昏前进了王宫,然后就不知道了。”
银沙对颜爽的印象不错,看着他和独孤承影也很是相配。不论是谈吐,还是礼节,独孤承影似乎都比不上颜爽。
银沙开口想问颜爽“你这样知书达理,怎么不是你作将军?”,可转念觉得自己身为“夫人”这一问拉低了档次不说,还会叫人看笑话。
“他去王宫做什么?”阡陌恐忧心会是王后设计的局中局啊。
轩辕元神的提起归位,东方黛在白矖渊的突然出现,银沙的不请自来。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阡陌总是觉得当中一定有什么地方环环相扣。
阡陌不想看到某人的重生——那意味着轩辕的生命亦是要走到了尽头。
“你在担心什么?”银沙看出阡陌脸上微露的慌张神色。
“没什么。”阡陌从前有事情,也都是瞒着红葵。误会就误会吧,若是连自己生死都无法掌控,哪里有资格和另一个人谈什么长相守兮。
银沙暗暗记下了禤国王宫——她要去寻一个答案,一个只有他能给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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