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绛开始干活了,联西北各地文武官员之名,为甘奇证明军功之事,甚至韩绛还自己动笔画了一幅画,这幅画的内容就是铁门关外的京观景象,反正就是想方设法去证明军功属实。
钦差晏几道,自然再也见不到甘相公了,他到处与人大发雷霆,人人都避着他,却也不敢惹他。
直到甘奇从延州又去了秦州,晏几道便也匆匆离开了延州,追着甘奇往秦州去。
晏几道此番的差事,就是来“押送”甘奇入京的,但是事情早已出乎了他的预料,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拿着圣旨,却连人都找不到,他更想不到的事情是西北文武无数,偏偏都心向甘奇,没有一个人帮他这个钦差。
倒也不是真没有人帮晏几道,许多文官倒是帮着晏几道的,至少明面上假装帮了帮晏几道,否则晏几道连甘奇去了秦州的消息都不会知道,但是这些文官却也大多把自己置身事外,不会真的出来给甘奇找什么麻烦。
兴许唯一能真心实意帮晏几道的,是那延州知府陆诜,只可惜陆诜被软禁在延州了,晏几道压根就见不到陆诜,因为那些大字不识的军汉,还真只认甘相公,不认什么钦差。
待得晏几道到了秦州,却又听说甘奇上高原了,晏几道骂骂咧咧又开始上高原,此时的韩绛,已经走在了回京的路上。
晏几道到了循化城,循化城如今还没有文官,熙河兰煌之地,此时大多都没有文官,皆属于军管,晏几道再也找不到人打听甘奇的去向了,没有办法,只得寻当地指挥使打听。
循化指挥使姓折,折克己,折克行的堂兄,他似乎受过嘱咐,见了晏几道,礼节周到非常。
晏几道开口问道:“本使问你,甘奇人在何处?”
折克己摇摇头:“上使恕罪,末将位卑,实不知我家相公身在何处。”
“你家相公,甘奇什么时候成了你家相公?”晏几道问了这么一句话,其中自然是有逻辑的,甘奇一个开封人,崛起于京城,在河北领过兵,一辈子都没有来过西北,而今也不过到西北大半年,西北军将已经称呼甘奇为自家相公了?
我家相公这句话,是有含义的。门生子弟,自家亲信,马首是瞻……等等含义,皆在其中。
折克己闻言,直白答道:“而今甘相公在西北提领兵马与西夏作战,我等西北军将,自然皆受相公节制。”
“哼哼,我看甘奇他是拉拢人心,结党营私,还结军将之党,乃不臣之心,有谋反之意。你莫不是也要随甘奇谋反?”晏几道这个钦差,还有两把刷子,准备震一震这些西北小军小将。
折克己闻言一惊,立马答道:“上使欲加之罪,末将万不敢受。”
“那你告诉我,甘奇在哪座城池?”晏几道又问。
“末将实在不知。”折克己倒也光棍。
“你可知本使乃是皇命钦使?”晏几道威胁一语。
“嗯,末将知晓,上使代天子宣命,不过这圣命应该是给甘相公的,末将实在不知甘相公身在何处,还望上使恕罪,熙河兰煌,州府城池十数,末将哪里敢问甘相公之处?”折克己不是不知道,是他肯定不会说。
晏几道气得大骂:“竖子小儿,军伍小人,也敢与本使兜兜转转,今日你若不告诉我甘奇身在何处,来日回京,我必参你意图谋反之罪。”
折克己也来气了,答道:“我折家五代门第之下,为朝廷戍边御敌,不知死伤多少子弟,忠烈满门,天下皆知。若是有小人构陷,且问我列祖列宗答不答应。”
“你!”晏几道此时颇有点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便又道:“无知之徒,不读圣贤,不知尊卑,不懂大势,不知天地君亲师,你眼中可还有天子?”
折克己答道:“上使误会了,我折家乃是开国功勋之后,祖爷爷尊名御卿,随太祖征河东,破岢岚,败契丹。虽是将门出身,功名之后,也以诗书传家,历五代,皆读圣贤。虽不比晏相公家中文风昌盛,却也懂得天地君亲师之理。”
晏几道越发来气,唯有气愤不已,面对一个小小军将,却无可奈何。哼哼几声,拂袖而去。
晏几道是真找不到甘奇了,哪怕他自己又到了鄯州,哪怕甘奇也在鄯州,他就是不知道甘奇身在何处。
兜兜转转几圈之后,晏几道负气走在了回京的路上,此番回京,晏几道早已想定了说辞,抗旨不遵,结军党而营私,心有不臣,有意图谋反之心,大罪一条一条,非要治甘奇于死地不可。
韩绛自然先晏几道一步入了京城。
入京之事,韩绛有许多打算,甘奇也还有一些交代,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让韩绛把他手中证明之物抄录一份给赵宗汉与吴承渥。
韩绛也明白甘奇心中所忧,自然照做了,入京第一件事,就是把一些东西送到太学吴承渥手上。
吴承渥得了东西,又连忙去找赵宗汉,赵宗汉吩咐几番,吴承渥又连忙到得道坚书院去找黄庭坚秦观与蔡京等人。
京华时报这个东西,甘奇是不可能不用的,这也是甘奇的两手准备,韩绛那里,怕是不一定靠得住,倒也不是韩绛这个人靠不住。
有些事情不出意料,韩绛去政事堂见了富弼与文彦博这两个老上司。
看着韩绛拿出来的那些东西,独独隐去了他亲手画的京观之图。
富弼老神在在,问道:“这一切当真是你亲眼所见?”
韩绛点点头:“下官亲眼得见,其中许多事,下官就在当场。”
富弼点了点头,文彦博又道:“斩杀之数,当真一个不差?”
韩绛又答:“杀敌之数,乃军汉论功行赏依据,军中虞侯文书,皆是一一点数记录,联名之上,这些人也都签字画押。虽然不敢保证一个不差,但也大致如此,出入不大。延州城外斩敌四万,铁门关外京观首级两万六千余。”
富弼与文彦博对视一眼,两人皆点了点头。
韩绛又问:“那明日朝会,下官就依照此向陛下禀奏了?”
富弼立马摆了摆手:“子华啊,为官呢,有时候不在些许小事之间的真假,圣意之下,你可懂得?”
韩绛摇摇头:“不知相公所言……”
韩绛不是不懂,他都已经当到了三品下了,岂能不懂?他只是不懂其中细节。
“你还不懂吗?事已至此,这些事情都是官家之意,如此直白,你可懂了?”文彦博就是比富弼要直接许多。
韩绛大惊,问道:“官家要治甘相何罪?”
“倒也不至于治什么罪过,太祖当年,不也请人喝了一顿酒吗?”富弼就是喜欢说些云里雾里的话,不过能如此说,显然富弼也罢韩绛当做自己人。
太祖请人喝了一顿酒,这个意思很明显,不就是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吗?
韩绛彻底懂了,看了看手中上百人联名的东西,都白干了。原来是皇帝要“杯酒释兵权”,难怪如此?韩绛还在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早点看出来这些,没有在西北的时候就把这些事情说给甘奇听。
韩绛叹了一口气,把手中之物叠了叠,收入怀中,问道:“二位恩相,那此事可不可以拖一拖,只需要拖得一两个月,让甘相公把西北之事彻底稳定下来,再行这杯酒之事?如此也是为国考虑。”
富弼与文彦博又对视一眼,不答。
韩绛明白了,叹息一语:“下官懂得了。”
明天朝会,韩绛是不会再上奏了,没有意义。究其原因,倒也不是韩绛多么听话,而是其中涉及太多,涉及皇帝,也就涉及韩绛自己的切身利益。权衡之下,这事情做到这里,韩绛已然是尽力了。
甘奇有甘奇自己的后手,就看甘奇自己的了,韩绛如此想着,无可奈何,只能叹叹气。
哪怕甘奇最后失败了,杯酒释兵权这种事情,也不至于要了身家性命,回家当个富家驸马爷,也不算多么难以接受的结局。
“你既然回来了,明日朝会之时,当论功行赏,你此番去西北,运筹调度功高劳苦,也该升迁,枢密副使,如何?”富弼之语,前一段是说给韩绛听的,后面的问题是问文彦博的,眼神也看向文彦博。
文彦博捋了捋花白胡须,眯着眼笑道:“枢密副使,极好。”
“拜谢二位恩相。”韩绛纳头大拜。
自己人,就该平步青云,赵曙也等着韩绛平步青云,一代新人换旧人,新皇帝,自然要一手打造自己的新班底。
如此一来,韩绛明日朝会,也就更不可能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语了,不能自己断了自己的晋升机会。
韩绛自然是升官了,枢密副使,比历史早来了一年多。
正在韩绛上朝升官的时候,京华时报上的文章也出来了,西北连连大捷,甘相公百战不殆。
韩绛画的京观之图,也出现在了报纸之上,两万多人头堆成的山,何其恐怖?却是汴梁百姓人人争相来看。
文中还写待得西北之事彻底稳定,过不得两三月,甘相公就会凯旋归京。到时候还有献俘之事,献党项与唃厮啰俘虏万余。
整座汴梁城都激动起来,都等着看甘相公凯旋,等着看那献俘大会。
京华时报再次举办征文大会,征集出征大捷的诗文,奖金丰厚,不过也只是奖金丰厚,并不举办其他的活动。
赵宗汉手中,还有一物,那就是抄录的西北各地文武官员的联名。
所以赵宗汉入宫而去,把这抄录之物直接呈给的皇帝当面。
兄弟二人,一个上座,一个下座,互相看着。
赵曙问了一语:“此乃抄录之物,可有原件?”
赵宗汉点头:“皇兄,既是抄录,自然就有原件。”
“原件在何处?”赵曙又问。
“在旁人之手,他却不会再献上来了。”
“这是为何?”赵曙不解。
赵宗汉叹气:“唉……皇兄心中可愿看到此物?若是不愿看到,旁人又岂会再献上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赵曙有些不快。
赵宗汉依旧叹气:“皇兄,这天下之大,朝堂官员无数,终究也只有臣弟愿意说几句话语。有人说,杯酒释兵权,臣弟懂得,也明白。既然要释权,皇兄为何就不能如太祖一般坦坦荡荡去做?至少也请上一顿酒,终究是一家人,有什么话语说不清楚?说清道明了,道坚也不是那等贪恋权势之辈,与其如此想方设法去构陷,倒不如道坚自己请辞而去,如此反倒皆大欢喜,皇兄觉得臣弟此语,可有道理?”
赵曙闻言,反问一语:“他会自己请辞吗?圣旨都下了,韩绛都回来了,他回来了吗?”
这话倒是把赵宗汉问到了,赵宗汉想了一想,答:“西北之事,臣弟也听闻了许多,李谅祚又报仇之想,唃厮啰与脱思麻都不是轻易臣服之辈,他若是轻易回来了,但有反复,岂不是前功尽弃?”
“泱泱大宋,就他一人堪用,旁人都一无是处了?他只是不敢回来,不愿回来。”赵曙又问。道理也是如此,甘奇此时哪怕是走了,西北局势其实也稳了,反复已经不太可能。
这世间也真不是甘奇一人堪用,王韶种愕,皆是堪用。种愕或者狄咏守在铁门关,李谅祚几乎是不可能打破的。王韶在秦州与熙河兰煌坐镇,熙河兰煌此时也不可能再丢失。
人与人之间的怀疑,就是这般,一旦有了,双方都在互相防备,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初了。
赵宗汉其实也懂得,他说道:“皇兄,一家人,真要闹成这样吗?若我是你,我便给他封王,然后请他吃一顿酒,让他回家安享晚年。”
“若你是我?”赵曙眉头一竖,咳嗽大作,咳得前仰后合。
赵宗汉也大惊失色,连忙起身大拜:“臣弟失言,臣弟失言。臣弟不是此意,臣弟是想与皇兄说,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
久久之后,咳嗽止住,赵曙有气无力摆摆手:“安享晚年,二十多岁,如何安享晚年……”
“皇兄,以后再也不用他就是了,此番我大宋人才辈出,那韩绛调度运筹,人手物资,井井有条,理政便是一把好手。军中狄咏,早已堪用,还有最近又出了一个种愕,熙河开边,皆是此人带兵在前,也是堪用之人。还有一个叫做王韶的,听闻那假虞灭虢之策,出自他手。人才辈出之下,如何不能让道坚安享晚年?”赵宗汉站在了另外一个角度说问题,毕竟他是皇家子弟,对皇帝之心,比旁人更为了解。
“这些人,除了韩绛,哪个不是他甘道坚麾下?”赵曙反问一语,兄弟二人,似乎好几年没有这么交心了。
这么一说,赵宗汉心中一想,韩绛?连韩绛似乎都心向甘奇,因为赵宗汉知道的这些东西,都是韩绛给的。
想到这里,赵宗汉似乎更能理解赵曙了。赵宗汉沉默了片刻,叹息许久,才道:“皇兄,陛下,不若把他杀了吧!”
赵曙闻言,双目一睁,说道:“你胡说个甚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杀了自在。”赵宗汉终究还是心向甘奇的。
“莫要胡言乱语。朕所想,就是治他一罪,释他之权,让他名声不涨,官职不起,最好再发往外地。朕非那等不知寡恩刻薄之君,也非无容人之量。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赵曙有些气愤,气愤他这个自小与他毫无隔阂的弟弟,忽然这么说他。
“皇兄啊,您是天子,我是臣子,天子怎么当,兴许臣弟不懂。但是道坚……唉……多说无益,罢了。臣弟不会再因为道坚之事来寻皇兄了,臣弟只希望道坚还是昔日那个道坚,潇洒快意,无灾无厄。这辈子,臣弟就这一个好友,希望他能与我一起安度此生。”赵宗汉拱手一拜。
“军功之事,朕心中了然,构陷之事,朕不会去做。但是甘道坚不遵圣旨之事,终究要有一个说法。”赵曙摆摆手,又慢慢咳嗽起来。
赵宗汉起身离开,连连叹息。他这个身份,也是尴尬,两方都不讨好。
过不得几日,晏几道要回来了,朝堂风波,就要起了。
唯有司马光,忧心忡忡。因为汝南郡王赵宗汉去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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