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福澜——
死了——
阮福源一直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三日前,当前方的败报再次传来时,他还略微松了口气,提在嗓子眼儿的心似乎终于不用因髡贼轰鸣的枪炮声再过焦躁,至于对攻城的胜利,他也已经就要放弃了。
但阮福澜死了,这是他最喜爱的儿子之一,甚至在某些时候这个儿子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比他的哥哥阮福淇更符合一位世子所要具备的形象与能力,他本以为这个儿子能在将来好生辅佐他的哥哥成就一番事业。
现在,这个儿子却成了一摊烂肉,若不是他身上那领千疮百孔的战甲和身边亲侯的言之凿凿,阮福源是断不会将这摊烂肉和自己的儿子联系起来的,即便那些忠诚的亲侯是冒着极大危险才将这摊烂肉给抢了下来,而在那之前,他甚至还对兵士们逼近堡墙产生过一瞬不切实际的幻想,尽管那幻想很快便在急促的枪声中被震醒。
而今唯一欣慰的,也许只有阮福澜还有一个刚刚出生的儿子了,他已暗下了决心,待回到顺化,便将这个孙儿接到身边亲自抚养,以慰他对儿子的哀思。
阮福渶此刻身着素服侍立在父亲身旁,面容悲戚,心中却在暗喜,虽然死掉的不是世子阮福淇,但却也算是去掉了一个对头,只是这种高兴他无法公开,还要装出一副痛惜兄弟的模样。
至于陶维慈之流则更是不敢多言,看得出来佛主对他的信任已经降到了冰点。
而另一个变化在广南军中则更为明显,那就是自阮福澜战死之后,这几日再也无人主动提及出战之事了,一连三天,大营都比往常更为平静,除了举哀的白麻标识着一位‘王子’的逝去,似乎比之前几日还更为平和了些,最为显著的是此前广南军激烈的进攻已经停息了下来,天气开始变得枯燥起来,而战局也同样让人焦热。
明明才进入旱季,但佛主的脸色一点也晴不起来。
这也难怪,大军连败三阵,好不容易已经有死士就要登上堡墙,却不想被那些协守的假髡给生生逼退了,尤其那棱形堡垒两侧上安置的能够连续发射的连珠火枪,更是给被逼到堡门前的兵士以致命打击。至少三百多人直接死在那种恐怖的火器之下,无论是藤甲还是盾牌全都无法抵御其一击之力,许多勇士在那种令人心悸的哒哒声中被撕成碎片。
当日在打完了一轮防御之后,谢明便干脆将朱代珍的部队撤回了堡内修整,而以他身边的预备队和民兵队防守,有了背嵬军的榜样,就连那些民兵的作战意志也变得异常坚定,后面的防御相对来说轻松了许多,起初还有一两次被广南军攻到了棱堡墙下死伤了些人,甚至还有几个勇猛的广南兵已经登墙,但在机枪的交差火力下,这些人没有一个能够活着登上城头。而再往后去就连靠近堡墙的人都没有了,而阮福澜正是在其中一轮猛烈的机枪扫射中被打成了筛子。
一连三天,阮福映每日都隔着数里距离观察着前方的堡垒,当日头再次落下时,前方依然没有任何可得进展的迹象,现在唯一可以安慰的恐怕只能是战场上微妙的平衡,而这平衡的维持仅仅是因为髡贼碍于广南大军的数量而没有反攻,事实上以他对如今双方力量的对比来看,这种态势也只是一种假设,如果将双方的战力换过来,阮福源甚至有信心取得一场决定性的胜利。
而现在他甚至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胜利的天平已经向对方在倾斜,是以今日的合议其实也没有新意,除了听一下粮草的数量和来自北方的消息,其他的便没有什么新意,每日入夜后都有零星的髡贼在营地周围出没,猎杀落单的兵士,而这种偷袭的交换比广南这边就更为难看了,截止目前为止连髡贼的影子都没能抓到一个,让广南军一时风声鹤泣。
三日后的夜幕就在这种有些战战兢兢的氛围下降临,行营中早没了欢歌与宴饮的气氛,一众臣僚心不在焉地充当着陪客,如坐针毡。
已经有许多人猜测,距离班师的时候恐怕不远了,其实以目今而言,能够吃下先前的那些土地,按照以往广南的战绩怎么看都不算是赔本买卖,只不过这髡贼的确棘手了些,何况还赔上了佛主一个最出色的儿子。
按照如今髡贼展现的实力,想要继续南进几无可能,而且以后南方就要时刻面临这这样一个威胁,必然也需要投入大量物力人力构建防御,甚至连北进也会因此变得颇多掣肘起来。
味同嚼蜡的一顿‘晚膳’后,众臣僚纷纷各回各营去了。
此时天色已深,今夜更是没有月色,隐隐绰绰中却有一名急脚从北方仓促铺就的官道上赶来,因为之前不良人的夜间猎杀,让巡哨的广南军异常紧张,差点将这位来自北方的信使给射杀了。
因这这番缘故闹出了不小动静,是以半个时辰不到,靠着大营最近的那些将领便已经收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三日前髡贼的水师突袭了会安。
会安集中了此次南征物资的大宗,无论是陆运还是海运,粮台都是从那里出发,此外广南的税入也仰赖于彼,髡贼不声不响的突袭会安,正是打在了广南的七寸上,只是谁又能想到髡贼的水师竟然能够如此犀利地长途奔袭,且一路都未透出丝毫风声。
后怕之余,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的岁火萤虫,在黑夜中尤为显眼,没过太长时间,便传遍了广南军的每一处营地,纵然撤军的命令还没有传来,但每一处营盘都有了异动,而这一切都没能逃过不良人的眼睛。
…………
阮必成已经不像第一次看到夜视仪中景象般的吃惊,似乎在夜中如此清晰的视物已经理所当然了一般,拜夜晚的特殊条件所赐,不良人得以抵近侦查,广南大营的情况能够看得更加清楚。
而眼前显见得,那营中已经乱了起来。
“首长,就这么挨到天明么?”少年轻声道。
在见识了前几日的夜间猎杀,如今的等待便显得有些沉寂了。
“怎么?困了?”
“哪里会困,就是等得有点烦闷罢了。”
“别急,好戏这才刚刚开始。”
少年听着首长的话,有些兴奋起来,他知道首长能够和澳洲老营‘千里传音’,自不会诓骗于他,而且这些日子以来,他也越发觉得,能够跟着不良人做事实在是幸运,不用首长们说,他也已经感受到了这队伍可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即便是澳洲人的军队中,不良人也是百里挑一的存在。他能得谢元老的青眼,还是因为裴东主的缘故与他一路南来的机警与用心。
果然,没过多久,堡垒那边便升起了一颗颗流星,那些飞星缓缓升上半空,然后便朝着这边飞快落了下来,火箭夜袭也许对于其他元老来说已经家常便饭一般,但阮必成却是头回瞧见,以往连听说也未曾有过,一开始甚至他根本未将这一异象与首长们联系起来。
但当他开始意识到这一切竟然是澳洲造物时,小丘下面的广南军营已是一片火海。
若是近前些观察,就能明白这样火焰在落地之后或许还对兵士们造不成多大威胁,但本就涣散的军心,在这一轮的攻击下便越发地不可收拾了,火光之中尽是奔逃的人影。
到了快要天明的光景,是个广南兵都已了然,髡贼恐怕是就要攻过来了,而关于北方的传言也在扩散,一股髡贼的奇兵突袭了会安,后路已经被切断,原本是军校之间的消息连最下等的杂兵也多少知道些风声了。
广南的军队就是在这样的焦虑中开始整队启程的,而此时他们的规模已经只有昨夜的七成不到,至少三分之一的兵士在夜中逃散了。
而虽然阮福源昨夜便已得到关于北方确切的消息,但想要趁着夜色遁走实在是一件困难至极的事情,而且髡贼似乎在夜中更利作战的样子也让他担心不已,是以撤军还是不得不安排到天明。
然而兵士们也早已失去了战意,那些被烧得七零八落的寨栅和营盘更丝毫无法让广南军再有防御的想法,当中军老营最先撤离之后,整个广南军的营地便已乱作了一团。
冲锋号便是在此时突然响了起来。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背嵬军与民兵从平原与山林三个方向逼了上来,虽然数量不多,却显得气势汹汹。
对于广南军来说,这一切都让人绝望。
南面既不可进,北方的归路也被突然出现的‘髡贼’截断,虽然拦截的人马不多,但观其阵列显系精锐,加之之前的一系列对阵,广南军早已失了战意。而西方的山上也出现了髡贼的身影,虽然不过也才三四百之数,但他们占据高点,仰攻既难,很快广南军便遭到了来自山上的火炮攻击,使那些兵士马上放弃了从西面逃入山中的打算。
眼下就只剩下了东面的海上还有一条生路,那里也的确停泊着不少用于转运的广南海船,有些甚至就是从海商手中征用来的,至于髡贼本身便善于舟楫的事实这些人大概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谁也不会放着眼前的敌人不顾而去考虑可能来自海上的威胁。
但阮福源明白,海上可没有退路,驻足回首南面的澳洲棱堡越来越远,他心中五味杂陈。
还是身边亲侯赶忙提醒,“佛主,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老臣愿率家丁殿后,殿下当以国家为重,速速突围北返。”阮朝文拱手道,语气决绝,他身后的阮有镒亦是同情。
阮福源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却听阮福渶也站了出来。
“儿子愿为父亲殿后,还请父亲速速北返,再有迟疑,恐有不测之事。”阮福渶说得大义凌然,一副临危不惧的模样仿佛他才是正牌的世子。
阮福源忽然有些感动,默默点了点头,便在一众亲侯的护卫下往北而去了。
此时枪声已经逼近,阮朝文带着家丁在附近一处土丘上指挥防御,他看得明白,髡贼的军队虽然人数不多,但应对极快,硬是没有给广南的大股队伍有突围机会。
背嵬军的进攻让阮朝文对澳洲人的野战实力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但目今看来却是晚了些。仅有的马匹全都给了阮福源的老营,阮氏家丁虽然能战却也有些力不从心。但局面如此,加之髡贼最大的一股就横生生挡在北归的大道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阮朝文一声令下,家丁们纷纷挥舞着刀兵藤牌,冲在了阮福源老营的前面。
枪炮齐鸣,广南兵不断倒下,不时还有来自两边山上的冷枪打来,即便猛入阮氏的家丁也很快招架不住败下阵来。但阮朝文冲杀的这一阵却给阮福源带来了转瞬即逝的机会,中军老营得以从背嵬军阵列的一侧冲过,他们甚至没有考虑过从侧翼包抄这股规模并不算大的髡贼便纷纷夺路而逃,只是部署在侧翼的机枪依然留下了上百的广南军尸体。
阮朝文见阮福源成功突围,也指挥着残余的部队往西面山中而去。
而在南面的战场上,失去了统帅的各营军士,就如待宰羔羊一般被分割驱散到海边的狭长地带上,有想夺船而逃的立即遭到了射杀,更多的则在大喇叭的声音引导中丢弃了武器高举双手跪在海滩上等待处置。
就在看起来大局已定之时,少年阮必成却发现了一个让他兴奋的情况——一支广南军正沿着几座烧毁的营寨向着南面的背嵬军阵地侧翼迂回。
消息很快传回指挥部,又反馈到了一线部队,但对这一切那支迂回的广南军队并不知晓。
带队的人正是阮福渶,此时他的双目中早没了向自家老子拍胸脯时的决绝,反倒多出了几分期许。
他摸了摸胸口的夹袋,那里是一封他前些日子偷偷请一位华商用汉语写的成言辞恳切的‘国书’,上面痛陈了阮福源和他的嫡子们在国中的倒行逆施,并称颂了一番大宋的德性,关于澳洲的真实情况,正是从那位华商处得来,这也是当日一战后让他彻底清醒,才会去着力了解澳洲人的底细,而正是在了解之下,他才对澳洲人的实力暗暗心惊,但转念间又觉得似乎是一个机会。
书信的结尾处画风一转,表示若宋军愿意助他归国掌政,他也将全力藩屏上国。他已打听清楚,只要临阵打出白旗,澳洲人便不会为难,是以借着阮福澜新丧的机会,他倒是备下了不少,只是在他看来,还要靠得近些才好施为,不然等着对方上来缴械,就有些不大好看了。
但他所思所想的这一切却从未告诉他人,更不用说与对面的背嵬军有所联络,这也就导致了后来的悲剧。
当阮福渶就要下达悬挂白旗的命令时,第一波急速射的炮火已经覆盖了这支行动诡秘的队伍。
阮必成只听到耳旁传来首长清晰的嘲讽,‘这带队的倒还是个忠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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