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刑深知墨矩交给他的双龙碧分量之重,心中暗暗叫苦,这双龙之碧,虽然是天授庆国,但是早已流失多年,历代庆王不是没有去寻找过,但不管派出多少人力多方寻觅,终是见不到踪影,原来这国之重器就藏在墨家手中,如果是历代墨龙秘密保存,那庆王宗室纵然是费尽心机,也必然是空手而归。如今当代墨龙竟然主动把这双龙碧交到他的手中,那墨矩必然也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难道他也不看好这次山阳守关一战了么?
墨矩看出平昌君的心中所想,只是淡淡的说:“你我的军力和军备,在于固守,若大王用你的战法,那野王大军即便堆尸成山,也难以攻下山阳关,即便他不惜损失惨重,攻下了山阳关,你也可以上次一番如法炮制,放弃山阳关诱敌深入,届时郓城防御之坚,野王大军也得不到便宜。我所忧虑的是,王上不用你的战法方略,放弃固守战法,那就不是你我可以掌控的范畴,我墨家于守城一道上,可以说无可匹敌,但是攻城拔寨,战于野地,那确实是无能为力。”
平昌君静静的听着,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能够固守山阳关,固守郓城,那墨家的机关奇巧,部署战法是起到了定海神针作用的,自己统兵的两次庆野大战,均有墨家子弟前来协助布防,他们所带来的防御手法和防御器械让他这个真正统兵之人都大为赞叹,譬如郓城一战,墨家子弟带来了几十个大如行帐的铁疙瘩,一开始所有人都不明白这是什么,如此笨重不方便携带,难道就是要士兵躲进去不受伤害?这和缩头乌龟有什么区别?
墨家子弟命人将这些铁疙瘩按照设定的间距,在城外弧形多层排开,这些铁疙瘩半截埋于地下,半截漏出地面,看起来极为诡异。墨家子弟又挑选了一些聪明的兵士暗授机宜,直到开战在前,就连庆军自己人也不太明白其中机关。野王大军攻于城下的时候,也不明白这密密麻麻的铁疙瘩究竟是什么,于是派出一百名敢死轻骑前来冲杀试探。
那百名骑士骑术高超,须臾之间就冲进了铁疙瘩的阵中,只听到骑兵抽刀砍在那铁疙瘩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那铁疙瘩居然没有半点动静,骑兵砍杀不利不禁骂娘,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虚张声势,故弄玄虚!正当骑兵松懈的时候,忽然城上一声尖锐的哨响,那些铁疙瘩竟然纷纷从顶端开启了一个豁口,每个豁口处都伸出了一只木桩粗细的龙头,那龙头不等骑兵们反应过来,竟然喷出了一道道粗壮的火蛇!平昌君当时就在城上观战,看到此幕不禁大骇!这火蛇乃是火油制成,粘身即燃,蔓延极快,而且因为是油,这么仓促的站场上根本不可能浇灭!
一些机敏的骑兵本来想调转马头依靠速度撤出火阵,但万万没想到那铁疙瘩顶上伸出的龙头,还能调转发射火蛇的方向!百名骑术极佳的骑兵,竟然没有一个人幸免的被一道道火蛇吞没,城下惨叫之声久久不绝,这百人就像是闯入了修罗场一般,状不可睹!站在郓城上观战的庆国士兵们,有些胆色略小的,当场就吐了出来。这墨家机关的可怕平昌君虽然不是第一次见识,但这次着实令人看的头皮发麻,他当即下令放箭,一阵箭雨之后,那百名骑兵撕心裂肺的哀嚎声终于渐渐停止,只剩下空气中还弥漫着那种肌肤油脂烧焦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后来人们才得知,这铁疙瘩叫做藉车,外面全是铸铁包裹,刀枪不入,内里则是由多名士兵才能操控的机关,可以喷射出事前早已备好的火油,而且变化极为灵活,根据多辆藉车部署的情况,可以自由的控制火蛇长度,喷射方向,胆敢闯入此阵者,想活着出去几乎是不可能。当年郓城一战,靠着墨家子弟带来的藉车,就足足在城外拖延了野王大军小半月的时间,野王大军为了冲掉藉车阵,军力耗费惨重,更重要的是军心大受影响。
墨家守城有多强,申刑心里有数,虽然野王兵力占绝对优势,但若是固守,本来就只是善于野战,不善攻城的野王大军一定是讨不到便宜的,但如今的形势忧就忧在,如果王上不想守呢?这并不是王上懂不懂统兵作战的问题,而是王上的颜面问题,如果是庆王亲自统兵作战,采取的却是他平昌君的战略战法,这未免是让王上折了颜面,再说他申刑就算功业再盛,他也担不起功高盖主的罪名。如今王上喜好术法,本来就口碑日衰,他作为一国之王不可能不清楚别人是怎么议论的,两次对野大战,都是他平昌君立下的军功,可以说和庆王没有半点关系,这一点不能不让申刑愈加的小心谨慎。
申刑辞别了墨矩,走下城楼,虽然当初他去见墨矩的时候,墨矩扬言只给他半柱香的时间,但他知道墨矩不是那种置百姓生死不顾的人,而且在大事上绝对不会拖泥带水,他说如果不用他的方略那没法打,就是真的没法打,根本不用和墨矩多做讨论,所谓的“半柱香”不过是隐士高人的风骨,实际上墨矩半生的时间都花在了庆国布防,墨家机关上。现在墨矩给了他双龙碧,意图也很明显,显然是墨矩也意识到这次的凶险危难,给他双龙碧就是给他最后交了个底,这可能是庆国最后的一张牌了。
心事重重的申刑巡视着自己的防卫部署,远远的看到一男一女伫立在关隘防卫的远端,他不禁皱了皱眉,那一对男女并不是士卒打扮,虽然天色黑暗,他还是能够看清他们穿的都是锦衣华服,更何况军中哪儿有女眷呢?显然那应该是王上的亲眷,可是这些养尊处优的高位者,为什么会深入这种刀兵险地呢?即便他们随着王驾而来,现在也金玉美食伺候着,平昌君浸淫庆国朝堂多年,对这些皇子皇孙的秉性还是相当了解的。
申刑怀着忐忑走上前去,借着营火的光亮,他终于看清了那俩人是谁,一个正是庆国太子庆允,一个则是公主庆研之。看清楚人后,平昌君心下安稳了许多,庆太子允向来风评甚好,以宽以待人著称,公主庆研之则是庆王的掌上明珠,年纪还不到二十岁,素来只是喜好游历四方,庆王对她视若珍宝,王家的规矩在她的身上束缚的很少,甚至还给她配备了一群女子组成的亲卫,专门陪着这位爱出城游玩的公主。这两位想来是兴之所至,并不会平生什么枝节,想到这里平昌君加快了步子走上前去行礼。
“将军不必多礼。”,庆允此时也认清来人,正是威名赫赫的山阳关守将申刑。简单寒暄之后,三人一并走到阵前,公子允赞叹了一番山阳关的雄奇可守,本来就生的明眸皓齿的庆公主研之更是雀跃不已,火光下显得异常的好看。平昌君此时也放下了刚才的警惕谨慎,由着这位活泼可爱的公主东看看西瞧瞧,突然他心中想起了一事,不由开口说道:“公主与拙荆有旧,拙荆时常向我提起公主你的伶俐可爱,眼前大战在即,我可否托付公主一事?”
“什么事你说吧!”,公主研之也毫不客气,本来就不爱讲规矩的她异常的爽朗,她与申刑之妻嬴氏是在一次郊外游玩的时候相识,两人当时就引为知己,两名女子时常都有书信往来,关系可以说是很好的,这也许也是公主研之见到这位威名赫赫的将军之后,毫不客气的原因之一。
申刑从腰间拔下了一把精巧别致的佩刀,递给了公主研之。只见这并刀,刀鞘为实木打造,镶嵌有琉璃宝石若干,火光下甚至有些熠熠生辉,刀柄纤细有弧度,其实并不适合男子佩戴。原来这柄刀是他的妻子嬴氏,多年前托一位工艺高超的匠人所打造,庆国由于连年战乱,女子佩刀并不罕见,甚至多出勇悍可比男子的妇人,当年嬴氏出嫁,这刀也就作为嬴氏的体己物被带到了申府,后来又做为定信之物由嬴氏送给了平昌君申刑,用夫人的话说就是,嫁给了夫君,就再也不需要佩刀防身了,他的丈夫定然是可以护她周全的男子。
“此刀乃是夫人赠予我的,唤作挂怀。”,申刑有些怅惘的说。公主研之接过刀后,把玩了一下刀身,突然抽了出来,那刀刃寒光顿时凌冽而出,公主研之脸色巨变,从小她见多了奇珍异宝,兵器自然也少不了也几分见识,这是把薄如蝉翼,轻若鸿毛的短刃,除了出窍那一刻的锋芒之外,她甚至还听到轻微的低吟之声,“挂怀,挂怀…请君挂怀的意思么?”,公主研握着刀,喃喃的说。申刑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请公主将此刀交还于拙荆,公主是拙荆交好之人,想来必会欢心。”
申刑言至于此,就算公子庆允和公主研之再傻,也不会听不出来平昌君的弦外之音,阵前主将竟然要向自己的妻子交还所赠的宝刀,而且还托付的是庆国公主,这里面是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审刑已经预判到即将到来的战事是极其惨烈的,甚至有可能自己就命丧山阳关,就算公主不能想的那么透彻,身为太子的庆允自然是知道其中厉害,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申刑竟然如此悲观。公子允内心暗暗思忖着,大致也有了一些理解,其实他随王上车驾来此的时候就想过,为什么王上这次会亲至山阳关,为什么又带上家眷,甚至把大半个朝堂都给搬了过来,以他对父王性格的了解,他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境的才对,此行的目的应该不是巡边督军这么的简单,如今平昌君的托付之举更加印证了一些他的想法,或许平昌君的战略战法与王上相左,并且平昌君这位领军大将并不看好父王的战法,但这并不妨碍这位守卫国门的大将存有必死报国之心。
“平昌君,关于兵事我……”,公子庆允想到此处躬身一揖,他这个太子除了口碑好,还真的没有什么实权,庆王缶仍然是主事之年,并没有半点不继的意思,他这个太子也只是庆国的一个象征而已,真正的实权并未接触,况且是这种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兵家大事。虽然他没有实权,但是朝堂上的议论他还是可以听的,甚至比申刑本人还更加了解一些,因为有些话并不能当着平昌君的本人说,譬如郓城之战,是不是应该死守不退,朝堂上的议论一度很大,是庆王缶亲自出来禁声才弹压了下去,当初公子允认为王上是支持平昌君战法策略的,但是种种迹象又表明,这种信任似乎在一点一滴的消磨。特别是这两年开始,王上醉心于术法一道,常常有些奇谈怪论传出来,甚至有些他这个做儿子也不能理解,譬如生老病死乃天道循环,王上却开始练起了长生丹药来,有次甚至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样的言论就令想要进谏的臣子感到非常的尴尬。
“公子,公主,两位无需担忧,我一定会率部死守山阳关,阵前托物,确实不妥,但是公主与我夫人相悦,我才想到有此一托,毕竟大战在即,即便是普通士卒也会想送家书一封给自己的亲人,还请两位不要见怪。”,平昌君也觉得自己此举显得突兀了一些,连忙安抚起两位神情有些异常的王子王女。当下三人也转移了话题,平昌君简单的介绍了下这山阳关防务的精要,公子允和公主研之也听的津津有味,特别是公主研之,竟然对这防务军事颇有想法和见地,他所不知道的是,这位公主研之和墨家子弟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联系,所以才对这防务兵事多少有些了解。平昌君心下暗叹,这位公主若不是女儿身,必有一天可以成为庆之栋梁,公子允虽然宽厚,但却少了几分杀伐果决之气,顶多做一个太平王,乱世征伐真的不适合这位王子。
三人一路走一路聊,时辰已经不早了,于是躬身行礼道别。平昌君刚转身朝自己的寝帐走去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轻喝,那是公主研之的声音:“你可别死了!我没法和夫人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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