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有勇带着脚镣跑不起来,只能由表弟拽回小船上。
赤松月推桨开船,匆忙升帆。“夏侯雨,你和我一起划。”
表弟点头称是。这回小船比以前驶得更快,水流、风向和整齐的划动都帮着他们。带镣的青丘有勇无所事事,便竭力了望上游。风帆的尖头出现在视野里,红溪河回环时,隔着一片树林,它看起来就像在田野上向北方移动,而他们却在往南,但这只是假象。他手搭凉蓬,“是水蓝色的。”。
赤松月的大嘴无声地蠕了蠕,活像头反刍的牛,“快,爵士。”
旅馆很快在后消失,帆的尖头也不见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一旦追踪者们越过回环,风帆会再度出现。“看来,咱们只能希望高贵的慕容家族停下来埋葬横死的女啰。”青丘有勇不敢想象被送回监牢的前景。如果弟弟青丘有病在场,定有许多好计谋,而我惟一的念头就是家伙和他们打。
此后大半个钟头,他们都在不安地探望追踪者,同时于不断出现的弯道和杂木丛生的小沙洲间潜行。正当以为或已摆脱了追赶的时候,远处的帆却终于出现。夏侯雨停止划桨,唯一能做的是向上天祈祷,“佛祖抓走他们!”他擦擦额头的汗珠。
“快!”赤松月催促。
“追兵是艘河上战船。”青丘有勇仔细观察后宣布,来船随着每次击桨,越变越大。“每边九支桨——十八个人。若甲板上还有士兵,就更麻烦。它的帆也比我们大,追上来只是时间问题。”
夏侯雨僵住了。“十八个?”
“对,一人得料理六个。其实,八个对我而言都不成问题,只要没这些铁玩意儿妨碍。”青丘有勇举起手腕。“好心的赤松月小姐愿不愿放我呢?”
她没理他,把全副精力用在划船上。
“我们早出发半个晚上,”青丘有勇说,“他们天亮后才开始行动。就算中途收桨节约体力,划了这么长,也该精疲力尽,只是看着我们的帆带来动力而已,不会持续很久。我们可以干掉很多人。”
夏侯雨张口结舌,“可……可他们有十八个。”
“不止,我猜有二十甚至二十五人。”
表弟呻吟起来,“我们毫无希望……”
“我说过有希望吗?我的意思是,最好结局就是手握长剑战死沙场。”没错,为屠王者的青丘有勇从来不怕死。
赤松月停止划船。汗水将她亚麻色的头发凝成一股一股,搭在前额,她更难看了。“你受我的保护,”她说,粗重的声音饱含怒火,几乎就是咆哮。
他为她的顽固而好笑。“保护我啊,妞儿;或者放了我,让我自己保护自己。”
战船飞快驶向下游,如腾飞的巨大木蜻蜓。在木桨的疯狂击打下,周围的水成了白色。来船景象变得清晰,甲板上簇拥着人群,他们手中有金属的反光,青丘有勇还发现弓箭手的踪影。他恨弓箭手。
这横冲直撞的战船船头站有一位矮壮的秃顶男子,浓密的灰眉毛,强健的手臂。他在铠甲外穿了件白色旧罩袍,上绣一根淡绿垂柳,但斗篷是用慕容家的蓝海凶鲨纹章扣系住的。甘兴霸是望海城城的侍卫队长,年轻时出了名的强悍,但他的时代已然过去——他与慕容博同年,外貌看起来却比主人更苍老。
两船相隔不到五十码时,青丘有勇用手围住嘴巴叫道:“来为我送行吗,甘兴霸大人?”
“来送你回去,屠王者,”甘兴霸大人大吼,“你的头发呢?”
“我希望自己多件法宝,靠头上的灿烂光芒影响敌人。瞧,这对你起作用了。”
甘兴霸没被逗乐。小艇和大船之间的距离缩小到四十码。“把桨和武器扔到水里,我不会伤害任何人。”
夏侯雨扭动起来。“表哥,告诉他,是慕容恪夫人放了我们……交换俘虏,这是合法的……”
青丘有勇照实说明所有况。“慕容恪不是望海城的统治者,”甘兴霸大叫着吼回去。四个弓箭手挤到他旁边,两人站,两人跪,“把剑扔进河里。”
“我没有剑,”他答道,“如果有的话,我会捅穿你的肚子,再割下那四个胆小鬼的卵蛋。”
回应他的是一阵箭雨。其中一支猛扎在船桅上,另两支刺穿风帆,第四支差一尺中青丘有勇。
红溪河的又一个大转弯就在眼前,赤松月把小艇转向弯道的方向。转弯时,甲板剧烈摇晃,撑满的帆劈啪作响。一个大沙洲矗立在河中央,主河道向右,而它和北岸的悬崖间只有一条狭窄的小道。
赤松月掌舵向左驶去,帆布现着涟漪。青丘有勇望进她的眼睛。好漂亮的眼睛,他心想,充满镇静。他知道如何阅读男人的眼睛,如何发现其中的恐惧。而她充满了决心,丝毫没有绝望。
只剩三十码,大船也进入弯道。“夏侯雨,掌舵,”妞儿命令,“屠王者,桨,帮我们撑开岩石。”
“乐意为小姐效劳。”木桨虽不比铁剑,好歹可以打烂敌人的脸,还能挡开攻击。
夏侯雨把桨塞到青丘有勇手中,爬向娓部。他们越过沙洲前端,向那小道剧烈转向,小艇倾斜时,激起的水柱击打在崖壁上。沙洲树木茂密,成群的柳树、栎树和高大的松树在激流中洒下长长的影,掩盖了暗礁和被淹没的**树干。左边的悬崖陡峭而凹凸,碎石和断屑从岩壁上不断下落,让底部的河流翻滚着白色泡沫。
他们从艳阳下进入黑影中,在这道树木组成的绿墙和灰棕色的石岩间,战船发现不了他们。不过是箭雨间的小小喘息,青丘有勇一边想,一边将船从半淹的巨石旁推开。
小艇突然摇晃。他听到轻柔的溅水声,回扫视,赤松月已然消失。隔了半晌,他发现她正努力从悬崖下的水流中浮起来,涉过一个浅水池,爬过岩石,开始攀登。夏侯雨目瞪口呆。蠢货,詹姆暗想。“别管那妞儿,”他厉声对表弟喝道,“掌好舵。”
他们看见树丛后的帆,河上战船完全驶进了小道入口,离他们还有二十五码。对方的船头挣扎摇晃,半打箭矢出,每支都差得甚远。两船的晃动让弓箭手很难瞄准,但青丘有勇知道他们很快就能找回平衡。赤松月爬到了岩壁中间,正努力寻找落脚点,竭力登顶。甘兴霸会发现她的,而一旦被他发现,她就将被弓箭手们下来。
青丘有勇希望老人的矜持会蒙蔽他的眼睛,无论如何,现在他和这妞可是一条船上的。“甘大人,”他高喊,“我有话说。”
甘兴霸举起一支手,弓箭手们放低长弓,“快说,屠王者,我没工夫浪费时间。”
青丘有勇呼喊时,小艇触到一大窝碎石,剧烈摇晃。“我提议一个更具建设意义的解决办法——一对一决斗,就你和我。”
“你以为我是刚出生的儿童,青丘有勇大人,你看我像么?”
“不,我以为你是快呜呼的老鬼。”青丘有勇举起胳膊让其他人看见他的手铐,“我可以戴镣跟你打,你怕什么?”
“不怕你!屠王者,如果我能选择,这方式再好不过,但给我的命令是尽可能将你生擒。弓箭手!”他发出信号,“搭箭,拉弓,放——”
距离不满二十码。弓箭手不会失手,不过当他们拉开长弓时,一阵鹅卵石的瀑布落在周围。小石块砸在甲板和舵上,弹入水中。懂得抬头的聪明人发现一块母牛般大的巨石从悬崖顶落了下来。甘兴霸惊惶地呼喊。岩石坠入空中,撞上岩壁,裂成两半,猛冲而下。大的那块折断船桅,撕裂风帆,把两个弓箭手抛入水中,压碎了那些收起桨的桨手们的大腿。战船迅速进水,看来小的那块穿透了船体。岩壁反着桨手们的惨叫,而弓箭手们在水流中狂乱地击打。依姿势看,没一个会游泳。青丘有勇笑了。
他们通过了小道,战船则沉入水里,旋转着搁在暗礁上。青丘有勇暗自感谢诸神保佑。甘兴霸大人和这帮该死的弓箭手们得湿辘辘地走上好长一段返回奔流城了,而且他也同时摆脱了那个丑陋的肥妞儿。妙极了。等松开这些铁玩意儿……
夏侯雨发出一声叫喊,青丘有勇抬头,看见赤松月站在前方远处的悬崖上。小船越过弯道进入河流时,她也走上边缘突出的石头,跳下岩壁,翻腾的动作真有几分优雅。这时候希望她脑袋撞上礁石实在煞风景。夏侯雨把小船划过去。谢天谢地,我还留着木桨,等她游过来,当头一敲就永远摆脱掣肘。
他发现自己却把桨向水面伸了出去。赤松月紧紧抓住,青丘有勇把她拉上来,帮她爬进小艇,水从她头发和湿衣服上流下,在甲板上形成一个小水池。湿透的她更丑了。谁能猜到我会这样做呢?“该死的蠢妞,”他告诉她,“我们可以自己走的。你以为我会感激你?”
“我才不那么以为,屠王者。我只相信神圣的誓言,要把你平安带到光明城去。”
“真的?”青丘有勇给了她最灿烂的笑容,“真是奇人一个。”
青丘有勇最先发现客栈。主建筑坐落在弯道南岸,又长又低的厢房伸展到河面上,好似要拥抱过往旅客。客栈底层由灰石砌成,上层用了石灰粉刷的木材,顶棚则铺上石板。它带有马厩,还有座爬满藤蔓的凉亭。“烟囱没烟,”接近后他提示,“窗户也没亮光。”
“上回经过时,客栈还开着,”夏侯雨道,“这地方的白干不错,或许我们可以去酒窖里找找。”
“不行,里面恐怕有人,”赤松月说,“要么躲起来,要么是死了。”
“几具尸体就吓着你了,妞儿?”青丘有勇道。
她朝他怒目而视。“我的名字是——”
“——赤松月。好啦,你就不想在上睡一宿,赤松月?不管怎么说,总比待在开阔的河面上安全吧?依我之见,咱们先瞧瞧究竟怎么回事,再做打算不迟。”
她没回话,但不一会儿,却转舵朝老朽的木码头驶去。夏侯雨赶紧手忙脚乱地收帆,待船轻轻地靠在墩子上,他又爬出去系绳子。青丘有勇跟随他行动,动作因铁镣而显得笨拙。
码头远端,一根铁柱上摇晃着一面脆弱的招牌,依稀看得出画了一位下跪的国王,双手合拢,以示臣服。青丘有勇一眼瞧去,不由得笑出声来,“妙,这客栈太妙了。”
“有何特别之处?”妞儿疑惑地问。
夏侯雨作答:“小姐,这里便是‘屈膝之栈’,建在最后一位北境之王向征服者墨夷家族屈膝臣服的地方。我想,招牌上画的应该就是他。”
“当征服者墨夷家族带着大军南下时,河湾王和青丘城已在怒火燎原之役中一败涂地,”青丘有勇道,“他亲眼目睹黑暗家族的恐怖力量和军队,于是便作出了明智的选择,弯下自己结冰的膝盖。”
突然传来一匹马的嘶鸣。“哎,马厩里居然还有一匹马,真不简单。”一匹便足以让我远走高飞。“哈哈,让我们瞧瞧这是谁的家?”不等回答,青丘有勇便拖着叮当作响的镣铐冲下码头,肩膀靠在客栈门上,用力一推……
……正对着一把上好弹药的十字弓,一个约莫十五、又矮又胖的男孩端着它。“狐狸,鲨鱼,还是狼?”这小子盘问。
“我想要阉鸡呢。”同伴们走到青丘有勇后。“我说,十字弓是懦夫的武器。”
“别动,否则我死你!”
“来啊,你装不上第二发就得被我表弟捅个透心凉。”
“小心,别乱吓唬孩子啊。”夏侯雨忙喊。
“我们不会伤害你,”妞儿说,“吃的喝的都会付钱。”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币。
男孩怀疑地瞧着硬币,又打量青丘有勇的镣铐。“他干吗带着铁家伙?”
“这还用问?宰了几个放冷箭的呗,”青丘有勇道,“有白干吗?”
“有。”男孩把弩放底一寸。“把剑带解开,让它们自己掉下来,或许能为你们弄点吃的。”他小心翼翼地转圈,来到钻石形状的玻璃厚窗前窥探,大概想确认外面的状况。“船帆是慕容家的。”
“我们从望海城城来。”赤松月松开剑带的系扣,“哗啦”一声,它落在地上。夏侯雨也照办。
一位形容憔悴、满脸麻子的男人从地窖里走出,手握一柄屠夫切用的大刀。“你们一伙就三个?三个还好,马够了,老马倔脾气,还算新鲜。”
“有牛吗?”赤松月问。
“有硬牛和放陈的馅饼。
青丘有勇咧嘴笑道:“难得难得,今个居然碰上一位诚实店家。你瞧,上哪儿都给端些变质生硬老,却从没听他们亲口承认过哟。”
“我不是店家。我在房子后面埋了他,连着他的女人。”
“这么说,他俩都是被你杀的啰?”
“妈的,杀了我会承认吗?”男人吐口唾沫。“算了,狼仔干的好事,又或是狐狸干的,有什么区别?反正我和我老婆发现两具尸体,这地方就顺理成章归咱们喽。”
“你老婆在哪儿?”夏侯雨问。
男人怀疑地瞅着他,“问这么清楚干嘛?她不在这儿……你们仨也不该在这儿,除非银钱的滋味能讨我喜欢。”
赤松月把硬币掷过去。他伸手接住,咬了咬,塞进兜里。
“她那儿还有,”端十字弓的小男孩宣布。
“她那儿是有。孩子,去,到下面拿些洋葱。”
这小子把十字弓放到肩膀,又愠怒地瞧了瞧他们,方才跑去地窖。
“你儿子?”夏侯雨问。
“我和我老婆捡的小子。我们有过两个儿,一个让狐狸杀掉,一个死于天花。这小子他娘被血戏班抓去了,如今的年月呀,睡觉时得有人照看才安心。”他舞动砍刀指指桌子。“你们先坐。”
壁炉已冷,青丘有勇挑了最靠近灰烬的位子坐下,把长腿伸展开,每动一下都伴随着铁镣的响声。真烦人。等事完结,我要把这堆东西绞到妞儿的喉咙上,瞧她会不会喜欢。
不是店家的男人烤好三大块牛,青丘有勇和表弟喝白干,赤松月则要了一杯果酒。小男孩坐在果酒桶子上,跟他们继续保持距离,蓄势待发的十字弓放于膝盖。他的养父倒是端着一大杯麦酒过来谈话。“望海城城那边有什么新闻?”他问夏侯雨——很明显,他把表弟当成了头。
夏侯雨瞥了赤松月一眼方才回话。“慕容家的老领主快不行了,但他儿子坚守红溪河的渡口,对抗青丘家族。两军多次交战。”
“嗨,到处都在交战。打算上哪儿去啊,大人?”
“去光明城。”夏侯雨边说边揩嘴角的油脂。
他们的主人嗤之以鼻。“你们仨都是傻瓜不成。上次听人说,皇甫云国王已经兵临城下啦,带着十万大军,手持一把魔剑。”
青丘有勇握紧手铐,暗暗拧了拧,希望把它弄断。妈的,让我试试皇甫云的魔剑伎俩。
“如果我是你,会避开管道,”男人续道,“听说路上糟透了,不仅有成群的狼仔和狐狸,还有无数游的‘残人’,照谁都抢。”
“寄生虫而已,”夏侯雨蔑视地宣称,“不敢来打搅全副武装的正派人。”
“请原谅,大人,可我只看见您一位有武装的正派人,双拳难敌四手,况且您还要照顾女人和带铁镣的囚犯。”
赤松月沉地望着对方。妞儿害怕被人提醒是个妞儿,青丘有勇心想,一边再拧了拧手铐。铁环又冷又硬,毫不动摇,反倒把他手腕磨破了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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