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塾很小,只有三间房,左边一间为先生书房,右边一间为先生起居室,正中间为书屋,上面挂了牌匾,西铭学塾。
书屋前后都有个小院子,后院种了些不知名的花草,前院有一棵枣树,三根竹子。小院子的门半掩着,李去病推门而入,找到自己座位坐下。
刘先生看到所有人都到齐,问道:“有谁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项怀英说道:“先生,今天是二月一日。”
刘先生微微一笑,既未摇头,又未点头。
学塾里的学子知道先生的习惯,这个动作说明项怀英没有答错,但是也没有答出刘先生心目的答案。
李去病小声说道:“仿佛是贞元旧节。”
学子们纷纷议论起来:“这个贞元旧节是什么节啊?”“没有听说过,你听说过完?”“没有哎!”
刘先生微笑着说道:“十二,讲讲看。”
李去病说道:“之前先生让我们诵读的《全唐诗》中,我记得有个诗人叫吕温,写过一首诗‘同事先皇立玉墀,中和旧节又支离。今朝各自看花处,万里遥知掩泪时。’诗的题目是‘二月一日是贞元旧节有感绝句寄黔南窦三洛阳卢七’,所以学生猜测是不是贞元旧节。”
刘先生说道:“十二说得没有错。在大唐王朝,李氏皇帝自认为是道祖的子孙后代,因此将道祖诞辰二月一日定为‘贞元节’,后来有一位李姓阴阳家祖师爷对李氏皇帝说,钦天监测算的道祖生辰有误,应为二月十五。这位被誉为‘前知五千年,后算五百年’的李姓祖师爷既然发话,当时无人敢反驳,于是李氏皇帝就将道祖生辰之日二月十五作为‘降圣节’。”
姚复圣问道:“先生,为什么李氏皇帝不将二月十五还定为‘贞元节’而是改名为‘降圣节’呢?”
刘先生笑着说道:“天子一言九鼎,哪能承认自己犯错呢。”
姚复圣说道:“圣人言: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刘先生笑着说道:“帝王心思,不可揣摩啊。”
刘先生用柔和的眼神看了看大家,继续说道:“道祖五千玄言包括乾坤,相传至圣先生曾经问道于道祖,问出了天道。这就印证了我们治学要‘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今天要给大家讲的这一篇《论语·先进》篇,就很好体现了这一治学要义。”
于是学塾里传出一阵诵读声“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诵读之后,刘先生说:“今天我们效仿至圣先生传道授业解惑之法,大家可以把平时感觉到比较困难的问题拿出来,我们一起交流交流。”
这时候,项怀英站起来,问道:“先生,这几日学生在学习先贤书时,发现亚圣所言是人性本善,荀子所言人性本恶,弟子委实不知该相信是人性本善还是本恶?”
刘先生微微一笑,说道:“怀英,读书人讲究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你这个问题问的非常好,三教百家都在思考。”
“道教一位祖师爷讲,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通天下一气耳。散则为气,聚则成形。百家中的医家认为,夫人生于地,悬命于天,天地合气,命之曰人。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
刘先生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当年尧帝传位于舜帝,心传十六字口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其实就说明了人心都有两面性。”
“你们此前的张先生主张气生万物,认为世间万物都是由气构成,气有清浊、精粗、明昏、偏全、厚薄的不同,便产生了千差万别的世间万物。先天之性乃纯善纯清纯洁之物,然人出生之后,具有身体条件、生理特点、家庭环境和自然环境各异,此与先天之性结合,形成后天之性,此谓气质之性,气质之性有善有恶,有清有浊,从而决定了人性具有千差万别。欲成圣贤君子,须习礼义道德,养气集义,从而变化气质之性,去掉气质之性的遮蔽,彰显先天之性。”
刘先生突然如圣人端坐,坚定说道:“所以我辈儒教门徒,要用敬涵养,致知进学,去私欲、存天理,发明本心,自觉与世间万物融为一体。”
项怀英拱手说道:“多谢先生。不过学生有一事尚不明了,学生听闻,文庙至圣先生位列正中,有四圣陪祭,十哲从祀,还有东西两庑,祭奠历代大儒先贤。既然亚圣和荀子均未全对,为何亚圣作为圣人陪祭,而荀子连位列东西两庑的资格都没有呢?”
刘先生徐徐言道:“怀英,大道之争,差之毫厘,失以千里。荀圣虽未陪祭文庙,却成为法家祖祠最中间的一位。”
项怀英言道:“学生受教”。
刘先生含笑微微点头,环顾四周。
“先生,我有一个问题”,只见姚复圣站立起来,向先生双手执礼,然后问道:“大嵩王朝沃野千里,良将数十,雄兵百万,生民万万,何以战不过民风粗鄙,人稀才疏,岁无余粮的大金王朝?”
刘先生道:“复圣,你可知晓你父亲为何要给你起这个名字?”
姚复圣说道:“回先生,家父是希望我能成为复圣公那样的贤人。”
刘先生问道:“复圣,你可知道复圣公之事迹?”
姚复圣回答道:回先生,至圣先生曾说到复圣公“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又说到“不迁怒,不贰过”,还说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反、仁”。
刘先生道:“是啊,复圣公品行高洁,世人难以忘其项背。你看大嵩王朝现在为官为学之人,有多少能及复圣公之万一。如今大嵩王朝为官为学,有人好大喜功、穷兵黩武;有人沽名钓誉,欺世盗名;有人唯利是图,贪赃枉法;有人祈求福禄,薄君寡义。这些人谋事,无外乎功名利禄,无关乎国计民生,腐儒伪装道学,奸佞贼寇苟合。”
刘先生突然提高声音说道:“大嵩王朝的多数人,大抵在如此氛围中成功,在如此氛围中萎缩,以至老死。剑不指北,在人心尔。”
姚复圣回答道:“谢先生解惑。”
这时,李去病站了起来,问道:“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大秦一统六国时,被称为虎狼之国,始皇帝受到多次刺杀,比如墨家荆轲,儒家张子房等;当年各国之良将,如廉颇、李牧、乐毅等人,为了各自王国,奋力抗秦,广受世人尊敬。时至今日,再来评判当年之事,大秦王朝始皇帝,六王毕、四海一、车同轨、书同文,奠定了华夏民族千秋基业,实为华夏民族之千年来第一功臣。倘使当年各国名将能抵挡大秦铁骑,荆轲等人能刺秦成功,则华夏民族仍处于割据状态,各国之间兵戎相见,文字不通,道德不得行于天下,数万万百姓还将在战争中流离失所。”
李去病顿了一顿,然后说道“学生最近在想,大金王朝攻大嵩王朝,大嵩王朝志士仁人奋勇抵抗,这些人于大嵩王朝则是民族英雄,但倘若大金王朝最后一统江山,大金王朝万里锦绣河山,万千子民全部归附大金王朝,那这些志士仁人岂不就成了阻碍团结统一的罪人吗?”
刘先生先是一愣,沉默片刻,徐徐说道:“十二,我们每一个人不可能准确预测未来之事,所以我们要做好当下之事。我们历史地审视每个人,但每个人都在历史中,所以我们只能观可观之局面,察可察之未来,在有限的认知和理性中,做出自己的判断和抉择。”
刘先生顿了顿,然后说道:“遇事何决,顺心而为,由理而动。”
李去病接着问道:“那先生,我们的父母是大嵩王朝子民,我们却生于大金王朝,长于大金王朝,如果大金王朝要攻打大嵩王朝,我们应该怎么自处?”
刘先生说道:“十二,你的困惑何尝不是成千上万的大嵩遗民所思所想呢。该如何自处,我也说不清楚,天下大势,分分合合,从夏商周的合,到春秋战国的分,又到秦汉的合,三国魏晋南北朝的分,然后又到隋唐的合,五代十国以及如今三大王朝的分。但我想无论是如今的大嵩王朝、大金王朝还是大夏王朝,甚至三大王朝周边的大理国、吐蕃国、西辽国、蒙古部等等,都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我大华夏民族,都在我三教教诲之下,逐渐移风易俗,共同融合。红花绿叶白莲藕,各族原本是一家。我一直坚信王朝、民族是互为依存的。”
刘先生突然站了起来,语气及激昂地说道:“当我们遇到你说的这个问题时,我希望我们要站得更高一些,你之前的张先生说过:我们读书人,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我想这就是我们读书人做人做事做抉择的标尺,我们要问自己,这样做是为天地立心吗?是为生民立命吗?”
先生说完这段话,私塾里忽然春风环绕,暗香盈袖。
不过,此时的刘先生的心湖中,同时出现了四个声音。
一个醇厚的声音说到:“先生高见,晚辈受教,我辈读书人,就是要挽狂澜于未到,扶大厦于将倾。”
一个尖锐的女性声音说到:“狗屁道理,国家之争、民族之争,在战场、在谋略,不在书本,不在道理,只知道耍嘴皮子,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一个苍老的声音一声叹息,说到:“你要他站得更高一些,他如果仅作一个读书人,能站多高。到底还是道更高一些。”
一个声如洪钟却若即若离的声音说到:“阿弥陀佛,施主刚才一番言论,跳出了一个小因果,却跳进了一个大因果里了。”
只不过,这些声音,这些学子却听不见。此后,又有些学子问了些问题,先生依旧笑容和煦,徐徐善诱。
最后,刘先生说到,我也问你们一个问题:“凭心而答就好。你们未来之志是什么?”
姚复圣答道:“希望如张先生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项怀英答道:“及第登科搏功名,金榜题名得状元。”
李洞玄答道:“问青牛何人骑去,有黄鹤自天飞来。”
李去病答道:“先生,学生之志乃是希望做圣贤之人,怀慈悲之心,作逍遥之游,除不平之事。”
刘先生说道:“你们的志向都很好,合乎心,近乎理,不过未来的路很长,可顺乎心理,边走边看。”
李去病问道:“敢问先生之志也?”
刘先生笑着说道:“做能做之事,发能发之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如同萤火一般,在黑暗里点亮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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