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自早醒侬自梦

求茗番外(下)

    
    彼时仙翁曾对我说过,猫有九命。
    可是老天怎会如此厚待妖呢?所以彼时身为猫的我只当这是个笑话,根本没信。
    然而当我再度醒来之时,我信了。
    我躺在无数木柴之间,四周疯狂的火焰正向我袭来。火焰之外,似乎有人。
    我隐了身,从火堆里跳了出来。
    我看见宇文洺一个人站在火堆外,怔怔地看着跳跃的火焰。
    原来他是来烧我的尸体的。
    我没有再多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忽然间听见响动,我没忍住回了头,看见他跪在地上,用双手捂住了脸。
    我站在原地,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直到火焰燃尽。
    他慢慢起身,拿起一旁地上的白色花瓶,要装殓我的骨灰。
    我轻轻抓了一把地上的灰土,洒在那堆燃尽的灰烬上。
    他跪在那里,小心翼翼地从木柴燃尽后形成的白灰上收集略黑的灰土,装进手里的白色花瓶。
    那是我最爱的花瓶。
    我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回过身,离开。
    宇文洺,你知道吗。
    对你......我曾动过心的。
    我回了夭与镇。
    如今天下人皆知晋陈叛了国,已万箭穿心而死。皇上收回了对晋家的恩赐,晋家人财皆空,再无人敢提及。
    我终是没能护得了晋陈的名声,也毁了晋家最后的希望。
    我回到夭山上,在晋家的坟前跪了三天三夜。
    我在夭山上住下,又扮鬼吓唬上夭山的镇民们,让镇上传出“夭山闹鬼”的消息,便再无人敢来夭山。
    如此,便再无人打扰我与晋家了。
    半年后,一个小僵尸来到夭山,多番试探我。
    于是我做了一个棺材,将从前那女道士葫芦上的封印咒文刻在棺材的铁钉上,想办法封住了这个小僵尸。
    我还剩下的八条命,能化出八具人身。那晚我便用这八具人身抬着封印了小僵尸的棺材,想放到夭山的深处。
    谁知那晚,我在树林里遇上了两个人。
    一个,是道行极高看不透的男人,后来我发现他的身上竟有黎桑山上的气味。
    而另一个,就是当年抓过我的那个女道士。
    她的修为不知为何大损,几近于无。但我想她仍然是个道士。
    于是我想找她将那小僵尸超度了。
    本以为此事就此作罢,结果没隔几天,苏影焕找上了门。
    那小僵尸淳七,就是苏影焕派来的。
    我与她一见面,句话没说,直接打了起来。打斗中,她突然告诉我,宇文洺来找我了。我一时心惊,竟着了她的道,被她封进了我自己做的棺材里。
    我被封印了几天。
    最后居然是那女道士身边的男人来救了我。他原来也是妖,而且......还是黎桑山上的妖。按修为和年岁来看,我应该尊称他为老老老前辈,不过他大约不会喜欢我这么喊他,于是我就简称他为前辈。
    前辈救了我之后好一顿嘲笑,然后告诉我说,缙王爷今天来夭与镇祭奠我,现在就在夭山上。
    我转身便走。走得飞快。
    前辈在我身后大喊:“晋陈!你跑什么跑啊!”
    我怎能不跑。
    我心乱如麻。
    后来我得知,苏影焕缠上了宇文洺,想要杀他。为了让我伤心。
    我不想再见他,可我也不想他因我而死。
    苏影焕向来狡猾,总是无影无踪,我只好随时注意着宇文洺的动向,以保护他的安危。
    果然,那天早上,苏影焕去了宇文洺住的客栈,想要动手。
    还未等我去阻止,闰严就来了,拼了命地保护王爷。
    这小笨狗,这么久了还待在王爷身边,真是忠心。
    可是闰严打不过苏影焕。
    于是我出现了。我得保护宇文洺。
    宇文洺看见我,整个人都怔住了,喃喃地喊我的名字。
    我应了声,却没敢看他的眼睛。
    因为我害怕。
    我怕我会看见他的愧疚,他的无措,他的痛苦。我更怕看见他眼里还有情。
    若他眼里还有情,那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我明明已经死心了啊。
    这半年里我不想也不爱,努力忘了他。
    我自以为心如死灰。
    可他一来,一切都死灰复燃。
    我也不知我在想些什么。后来的几天,我浑浑噩噩,不知所措。
    有一回我在街上乱走,遇上了那个女道士。
    她和前辈在一起,跑出来竟是为了找那个小僵尸淳七。
    她真是变了很多,也不知经历了些什么。修为大损不说,思想上似乎也有了不少变化,从前她见妖就捉,如今竟会为了一只僵尸四处奔走。
    不知怎么的,我与她谈了起来。而且还相谈甚欢。
    可能是我太久没跟人谈过心,我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我的恨,我的爱,还有我的害怕和不甘。
    她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安静地听我讲着,有时没听懂还会小心地询问我。像一个认真听课的小书童。
    她挺可爱的。
    也难怪前辈看她的眼神那么不同,仿佛在看自己生生世世的唯一。
    啊,对了,宇文洺看我时,似乎也是这个眼神。
    可是我始终不敢确认他的心。
    当初他娶我,是因为我救过他的命。可我后来才知道,真正救他的人原来是苏影焕,我的死敌。
    宇文洺对我的是爱么?如果是爱,为何又舍得亲手杀我?
    我不明白。
    此后的十多天,我就静静地待在夭山,在那棵我常住的开着白花的树上。
    宇文洺找了我很久,最后让闰严带路来找我。
    闰严的狗鼻子果然灵验,循着气味来到了树下。
    我躲在树上大气都不敢出。
    幸好仙姑和前辈正好来找我,替我解了围。
    原来苏影焕又作妖,带走了淳七。仙姑果然很怜惜淳七,专门跑来夭山找她。
    未曾想这却是苏影焕早早布好的圈套。她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几千年火狐的内丹,竟想将整个夭山烧尽,要把我们一网打尽。
    坦白说,这个计划其实天衣无缝。若不是恰好前辈在这里,我和仙姑必将命丧于此。
    我想苏影焕定然万万没有想到,整整几千年火狐的修为在前辈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前辈寥寥几笔化解了一切,然而我的心依旧悬着。
    在那漫天火光灼得天空赤红的那一瞬间,我只想到了他。
    他为了寻我,还在这夭山上。他会被火烧死的。
    那一刻我心里涌起无限的恐惧,我才发现原来我最怕的是失去他。
    原来所有的恨与怨,都不及会失去他的痛。
    我疯了一样地在夭山上乱跑,跑过这片我最最熟悉的土地,找遍无数烧焦的地方。
    我要找到他,无论他生与否。
    就算他只剩骨灰一抔,我也要找到他,将他安葬。就像他半年前跪在我的尸体前,小心翼翼地敛尽所有的灰土。
    仙姑担心我,一直默默跟在我后面,一直到我找到了他,她才默默离开。
    那是什么感觉呢?
    看见他安然无恙,完完整整地站在我面前,向我微张着手臂,唇角勾着丝轻轻的笑意。
    像极了当初他接住我的模样。
    我奋力跑过去,不顾一切地奔进他的怀抱。
    求茗。求茗。
    原来求的,是洺啊。
    后来我选择了离开夭与镇,跟宇文洺回王府。
    离开前我再去了夭山一趟。那夜的火那样大,所幸没有烧及晋家的坟墓。
    我跪在他们的坟前,倒了三杯酒。
    “第一杯,敬你们晋家所有人。愿你们都投个好人家,来生平顺安康。”我仰喉喝下第一杯,俯下身磕了一个头。
    “第二杯,敬你,晋陈。一句道谢不够,我欠你的实在太多。愿你......愿你来生安稳富贵,若我能再次遇到你,我必以命相守,护你生生世世的周全。”我喝下第二杯,磕了第二个头。
    “第三杯,不敬谁,是罚酒。罚那个逝去的我,那个假晋陈。”我轻笑一声,举起第三杯酒,“我弄丢了自己的命,弄丢了晋家的清誉,没能守得住晋家最后的希望。此番随王爷进京,我会去面圣,讲清叛国之事,洗掉晋家叛国之罪,定还晋家一个清白。若不然......求茗就回来,以死谢罪。”我抬杯一饮而尽,重重再磕了一个响头,起身离开。
    临走时我回过身,看向那座座凄冷的坟墓。冰冷的石碑前几柱香升起寥寥的烟,很快便尽数淡化在稀薄的日光里。
    “若所有事情都结束了,我便......”我对他们道,“我便留在宇文洺身边,陪他过完此生。待他几十年后寿终正寝,我再回来,陪着你们。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原谅我这次的自私吧,‘晋陈’永远属于你们,而‘求茗’,属于他。”
    我垂下眼睫,片刻,闭上眼睛,浅浅一笑。
    仙姑和前辈来为我们送行。
    我看前辈如此主动,仙姑却毫无察觉,感情上如此懵懂,我便忍不住向他俩提点了几句。
    毕竟,从感情上来说,我可是“前辈”,对吧?
    马车终是载着我离开了夭与镇。
    一路上闰严依旧是对我没什么脸色的,宇文洺倒是很高兴我在他身边,一直拉着我的手,生怕我不见了似的。
    中途有回经过一个驿站,宇文洺有急事,下了马车过去吩咐。闰严想跟过去,却被宇文洺喊回来保护我。闰严不情不愿地回到马车旁,在马车外守着我。
    安静了片刻,我在马车内十分无聊,便隔着马车的帷帐问闰严道:“哎,闰严。”
    闰严的声音很是漠然:“干嘛。”
    “你可有心上人啊?”
    “关你何事。”
    “有,还是没有?怎么不找王爷替你做回主啊?”
    马车外闰严嗤了一声,道:“晋陈,你无不无聊。”
    我道:“有那么一点。你说,你从来都对女子不理不睬的,一天到晚只寸步不离地守着王爷,莫不是你俩?”
    闰严又冷哼了一声,根本不打算理我。
    我还打算再戏他几句,突然听他道:“喂,你这是在怀疑王爷?”
    我笑道:“我明明是在怀疑你。”
    却听闰严轻声道:“你可知,当初......王爷并不是没有救你。”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闰严不耐烦的声音从帷帐后传来:“我说,王爷当初为了救你,做了很多事。”
    我没料到他突然说起这个,一时间没有回答。
    闰严自顾自道:“当初你入了地牢,王爷跑去求皇上放了你。说来也奇怪,以往最宠这个三弟的圣上这回却偏偏不愿遂了王爷的心思,怎么也不肯放了你,还要让你万箭穿心。啊,对了,当时你被关了多久来着?”
    我沉默片刻道:“......十多天吧。我不记得了。”
    “是二十一天。”闰严道,“王爷为了救你,当着整个宫里所有的大臣、侍卫甚至宫女太监的面,在圣上的宫殿前跪了整整二十一天。”
    我心尖一颤。
    “整整二十一天,期间王爷晕倒过很多次,被抬回王府救醒后又跑进宫里。最后甚至以命相逼,要与你殉情。”
    “然而看起来仁慈圣心的皇上却一反常态,竟道,‘三弟你要是敢死,那好,你前脚死,我后脚就让那个晋陈生不如死。不仅是她,还有你缙王府的所有人,都是同样的下场。’哎,是不是没想到,皇上也有对王爷如此狠心的时候?”
    我颤声道:“别说了......”
    闰严像没听见似的,继续道:“到最后,宫里好多人都看不下去了,据说有个妃子都跑去给王爷求了情,皇上才勉为其难的免了你的万箭穿心之刑,准许王爷亲自为你行刑。你死之后,王爷仿佛没了神,随身带着那个装着你骨灰的白瓶子,还......”
    “你别说了......”我伸手捂住嘴,眼泪顺着手背流到下颚。
    这些......他一个字都没有跟我提过。
    闰严终于停了声。隔了一会儿,他轻声道:“晋陈,他的爱不比你的少。他甚至更爱你。”
    “你们在说什么?”
    宇文洺匆匆走回来,看了一眼马车外一言不发的闰严,皱了皱眉,伸手一把撩开帷帐,看见了双眼通红的我。
    “怎么了?”他坐上马车,小心地把我揽进怀里,低头问我。
    我把头埋进他怀里,闷闷地道:“没事。”
    “真的没事?”他怀疑地抱紧了我。
    “嗯。”我努力扬起嘴角,抬头看着他担忧地神情,笑了。
    “夫君,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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