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院中的洒扫刚做完,海棠花瓣上未干的水珠晶莹透亮,灰青色的鸟儿停歇在院墙的檐瓦上。
青兰刚取来食盒,木梨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旁,两人根本没注意后面跟过来一个尾巴。
展隋玉足尖点地跃上一旁的树藏好身形,留心注意着院里的状况。
昨天看见章栖宁院子里的人进进出出,像在搬家似的,于是他向府内的人打听了下怎么回事。
结果那人言语间闪烁不定。
“这是惯例了,每年差不多这个时候都会收拾三小姐的屋子。”
“好好的收拾屋子做什么?”
“不清楚,三小姐房里的东西每年这时候都要换一次。”
他后来去找了章廷玉,章廷玉对这件事似乎也不愿多说。加之他来章府后就没看见章栖宁的人影,于是便过来看一看。
他原本是想走正门的,但附近突然多了不少暗哨严防死守,疑惑之下他只能偷摸过来。
吱——呀。
雕花木门从里面被人推开,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扶在上面,展隋玉看过去不由一愣。是章栖宁,但给人的感觉却很陌生。
如瀑的长发发尾微湿,海藻一般披散在她单薄的背脊上,可能刚沐浴完,神情还有些恍惚迷离,肤色苍白没有血色,出来只披了一件月白色外衣,连唇上那一抹浅淡樱色都好似一场暮春幻觉。
青兰在中庭的石桌上布好朝饭。
章栖宁走过去坐下,看上去很累地抬手撑着头,右手拿起筷子看了一眼菜色又放下,只喝了几口白粥便不再进食,直接回房了。
青兰在章栖宁走后看着比昨天剩的还多的饭菜眉间不由皱了下,然后开始收拾。
“青兰姐,小姐吃的比昨天还少,这两天也几乎没怎么进食,真的不用告诉大小姐还有二少爷,不用去请大夫吗?”木梨有些担心道。
青兰:“小姐说不用便不用,做好小姐吩咐的事才是我们的本分。”
木梨有些委屈地低下头,青兰无奈叹了口气,毕竟年纪小,进府里也没两年,好多事都不清楚。
“木梨,你觉得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木梨想了想,道:“漂亮!虽然有些任性,但也还好,没有之前听说的那么恐怖唔……”
青兰捂上她的嘴,叮嘱道:“对于三小姐,你能放在嘴上的只能有第一个,其他的都要埋在心里。”
“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你记住就是了。”
展隋玉在树上看着他们离开,心里计较起那两个丫鬟的话来。
恐怖,章家怎么会把这个词用在栖宁身上?
而且从那个年龄大些的丫鬟话里听起来,章家对有关章栖宁的事都下了封口令。
对待家中的三小姐,有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吗?
他身后忽然多了一个人,展隋玉看过去。那人他也认识,是之前跟在章栖宁身边的暗哨——林肃。
“展公子。”
来的够快的,展隋玉心道,同时心里的疑惑更大了。章家这阵仗未免大了些。
展隋玉一席圆领白袍,腰间是朱红的腰封,慢悠悠站起身,负手立在树上。
“来赶我走?走之前,我得去看看栖宁。”展隋玉看向他,语气逐渐不善道:“三小姐身体不适,章家是不是该去请个大夫来?”
林肃无动于衷,抬眸同他直视道:“大小姐让我带话。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三小姐的院落,展公子可以立刻离开,也可以在见完三小姐后做决定。”
展隋玉意外地蹙眉。
“若公子在进了三小姐闺房后决定离开,大小姐说提亲之事就此作废。若戒严后公子依旧坚持原来的想法,那大小姐便允了这门亲事。”
“男女共处一室,章大小姐就不怕传出去章府名声受损?”他冷冷道。
从提出这个条件开始,章世华就没在意过栖宁的名声。那她是否也不在乎章府的名声了呢?
“此事与公子无关。暗哨在此,不会传于外。只要公子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呵。章廷玉怎么说?”
林肃:“大小姐吩咐时二少爷在场,他并无异议。”
好,好的很!展隋玉转身,他算是知道栖宁当初为什么不想回来了。简直荒谬!女子名声何其重要,他们竟用栖宁的声誉来做试探。
这个家里根本没有人重视她,更没有人正视她。章世华的态度影响了章府内其余人对栖宁的态度,从那两个丫鬟就可以看出这个家里根本没人敢亲近栖宁。
能避则避,能免则免。然而理由他们并不清楚,也不需要清楚。
“回去告诉章世华,让她备好婚书。栖宁,我娶定了!”
说罢,他便提力从高处落下,头也不回地进了章栖宁的房间。
林肃轻叹了一口气,也回到下面,走到一处朝面前的两人拱手道:“大小姐,二少爷,话已带到。”
二人正是章世华和章廷玉,刚刚展隋玉的话他们一字不差都听见了。
林肃走后。
“姐,这么做...其实不妥。”章廷玉在一旁道。
就像展隋玉说的,这么做对阿宁的声誉无益。阿姐对栖宁的事一向盯得紧,怎么忽然用这种办法?
阿宁再过些时候的状态,谁能保证展隋玉能接受的了?万一到时候他不能接受,受伤的也只会是阿宁。
章世华:“他立刻走,之后走或是留,看似有三个选择,最终也只有一个答案吧。依你看,展隋玉对阿宁有几分真心?”
章廷玉摇头,“我只觉得阿宁和他在一起也未尝不可。”
“...他们很般配。”
章廷玉愣了愣,“姐?”
毕竟始终都看着他们,她早就明白了。无论是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他们的再相遇就说明了一切。
章世华侧身看着他,道:“你曾说我对栖宁的事太敏感。在我对她放手前,我要确定她能好好的。
展隋玉就是一个很好的饵。对我而言,这是他仅有的价值。”
*
进到章栖宁房内,除了藕荷色的纱帘、木架、书籍外,章栖宁房里的东西几乎都被搬空了。包括梳妆台上,只留了木梳、发带、还有胭脂水粉,其余的钗环也通通不见了。
房间里空荡荡,不见章栖宁,也没有一点人气,就连她房里那只白鹦鹉都被人带走了,更是一丝活气都没有。
一种诡异不安的一份气氛笼罩在房内,展隋玉接着往里走。撩起前面的纱帘,隔着一扇只有题字没有画面的屏风,再里面还有一个里间。从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水声,展隋玉慢慢走了进去。
白玉池中的水气一直氤氲到门口,汩汩的水声随着往里深入也听得越来越清晰。
“...栖宁?”
水池边,被朦胧白气包围的少女身形纤瘦,披散着一头墨发,仿佛幽谷里的蝴蝶,哪怕再细微声响也会惊动她,让人不敢轻举妄动。除非她先卸下防备,等着人慢慢靠近。
章栖宁转过身,隔着雾气像是看着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若无其事道:“你怎么来了?”
虽然是短暂的停顿,展隋玉却从里面读出了意外和失措。
他笑了笑,同样若无其事地朝她走了过去。
“山不来找我,我便来找山。你不来找我,只能我来找你了。”
待走近了,他才发现章栖宁周围散了一圈的铜钱和红线,一眼看过去不知有多少,而她正在用红线把铜钱穿起来,铜钱与铜钱之间还打着结,两两隔开了。
除此之外,章栖宁右手旁还有一面等人高的宽大铜镜。
他蹲下身,刚才离得远只看了个大概。走进了看发现章栖宁憔悴了不少,只在和他说话的过程里就眼皮子打了好几个颤,精神十分不济。
“你出去吧,我没事。”她错开和他的视线,低头继续摆弄着铜钱和红线。
展隋玉从她手里拿走那些,打横把人抱起来往外边床榻走。
“我和你姐说好了,在这陪你。等下次出去,我就带你去岳阳见我爹娘,然后合婚帖,上门下聘。”
下聘?
章栖宁愣在他怀里,直到她被放到床上才反应过来。
“我姐,同意这门亲事了?”
“嗯。我答应你的,本公子出马,你放一万个心。几天没见,怎么,你对折腾自己感兴趣?快睡,有什么话睡醒了再说。”
说着他自己也脱了鞋上床躺在她旁边,一手在她后背轻拍着哄她入睡。
“没有摇篮曲你凑合下,睡吧。”
章栖宁失笑,没有血色的嘴唇勉强扬起一个弧度。“上次我这么做,你反应那么大。上我床的动作倒利索。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展顾问,你怎么这样啊?”
小扇般的羽睫低垂,面色苍白几近透明,映照着偷偷潜入的暖阳,温润柔和的面部轮廓纤细而脆弱。
仿佛恩赐一般的精致容颜,无论什么时候,什么状态下都是美的。
那小丫头说的不错,章栖宁的容貌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深刻到仿佛一层穿越不了的迷障,很少有人能进一步探寻到“章栖宁”到底是什么样。
重要的并非表皮,而是皮囊下生长而出的灵魂,那才是她。
章栖宁闭上眼,呼吸放轻,展隋玉看着她,轻声道:“谁说不是呢。枉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君子,如今剩下的这点节操都攥在你手里了。”
章栖宁笑了笑,头往展隋玉胸前靠过去。
“睡吧——”
屋里静悄悄的,床上的两人相拥而眠,虽然盖着一条被子却并不暧昧,浅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洒下一室温馨。
暖香在怀,展隋玉也不禁染上一层困意。
*
睡多了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章栖宁能保持这么多天也不简单。
再醒来的时侯,展隋玉头重的厉害,翻了个身慢慢撑头坐起来。中途醒过,但见栖宁还在睡他就又眯了一会。
没想到,他竟睡到了黄昏!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章栖宁又不知上哪去了。反正不能出房间,他下了床往之前的浴池走去。
“栖宁?”
进到里间,那里也是空无一人。地上的铜钱散了一地,还有些已经被红线穿好绕在了周围支架上。
展隋玉站在偌大的铜镜前,俯身拾起一枚铜钱看了看。
铜钱辟邪,栖宁弄这个做什么?还有这面镜子...
展隋玉一转身就可以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抬头猛地一不留神看见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有时还挺吓人的。
“栖宁?你在吗?”
他站起身走到池边环顾了一圈四周,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就在他疑惑人上哪去了的时候,低头眸中一怔——人在水里!
“章栖宁!”
他立即伸手进去把人拉出来,手一伸进水里不由起疑——这里暖的像放了炭盆,水却是冰冷的?
情况容不得他多想,直接整个人下到水里把人从里面拉出来,过程中章栖宁很抗拒他的触碰,挣扎了下,最终却还是被他给拽了上来。
刚才那一下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
少女穿着单衣趴在浴池边,整个人浸在冷水里,一只手紧攥着指甲深掐进肉里,那一块白玉砖上都滴了血也浑然未觉。
海藻似的墨发打湿了贴在瘦削的背脊上,有几缕漂浮在水中,仿佛受伤虚弱被海浪拍打在岸的鲛人。
展隋玉不忍地皱了皱眉,水珠沿着脸庞一直滑到他起伏不定的胸前,似不忍惊动般轻唤了声。
章栖宁肩膀微颤了下,就在她推开他,动身准备再潜到水底时,展隋玉先一步抓住她的手臂,拉回来钳制在怀里。
纤瘦的手臂苍白而冰冷,手心的鲜血顺着滑下来滴在水池里晕染出一朵淡红色花。冷水浸透了衣物,娇柔的身躯在水下若隐若现,微张的领口露出水珠滑落的精致锁骨。
章栖宁低垂着眸子,卷翘浓密的睫毛恐惧地颤抖着,樱色的淡唇被她咬出一层的血色。她低着头不敢看他,整个人充斥着一种凄美的凌虐感,散发着强烈的抑郁情绪。
瓷器、剪刀、钗环...仔细想想都是些尖锐或打碎了尖锐的物品。栖宁不对劲,似乎还有自残的倾向?
难怪章家会下令搬空她屋里的东西。
“别,不要...别过来...别靠近我。”章栖宁捂上耳朵似乎想把脑子里的声音甩出去,那些人喋喋不休,怂恿她杀了眼前这个人。
“不可能。”章栖宁和脑内那些声音抵抗着,坚定理智道:“...闭嘴,都给我闭嘴...”
她一点点往后退,一直抵到池边,眉间扩散开一抹淡黑色的戾气。
展隋玉不禁皱眉,她身上怎么会有邪祟?
不行,不能再让她保持这种状态,否则她迟早要把自己逼死!
当机立断下,展隋玉强掰过人两手一抄,直接把人从水池里抱出来。
哗啦的水声以及失重感一下子就刺激到了现在的章栖宁,瞬间迸发出一股寒冷的杀意,中途朝展隋玉扑过去把人压倒在地。
展隋玉感到身上一重,一双冰凉的手掐上他的脖子,两手颤抖着,力道慢慢收紧。
章栖宁两眼有些茫然,仿佛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谁,渐渐又加大了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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