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阁,彼乐堂,欢宜轩内。
袖珍如手中娃娃大小的红蜓坐在司空原肩头,发髻间穿插点缀着珍珠,朱红色的细丝飘带垂在身后,与她那一身璎珞短臂、石榴罗裙十分相配。柔荑轻点着下巴,翘着二郎腿扫了一圈座下的人,哼地一声转头抱住司空原的脖子,语气不善。
“你来有什么事?”这话是对着龙辛泽说的。
龙辛泽笑眯眯说出来意,“听说你这儿有一颗‘须弥芥子’?借来使使?”
“借?”红蜓笑出声,“我极乐阁做生意的地方,你让我白借给你?龙辛泽,你老糊涂了吧!”
“那只能买了?”
红蜓嗯了声,“只卖,不借!”
龙辛泽点了点头,章栖宁见他看向展隋玉,立马上前把人挡在身后。“乱看什么?”
展隋玉看章栖宁护犊子似的挡在他身前,嘴角扬起一丝弧度。龙辛泽故作委屈道:“我这可是在帮你,还得自己掏腰包?就算我愿意,我也没有这位能看得上的呀。”
“他也没有。”章栖宁笃定道。
这极乐阁主在她看来就是个奸商,收了别人珍贵的东西,说给一个机会,其实还不是看缘分。缘分天定,能有一个好结果只能说那两人缘分未断,跟她有半毛钱关系!
坑别人就算了,坑她的人不行。
“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红蜓闻言朝她看过去,还是头一回见一个凡人敢这么和龙辛泽说话的,这脾气她喜欢。这一看倒看出些名堂来。“好深的业障…等等,你——是平宁?”
“平宁?”展隋玉不解,那是谁?
红蜓再看向展隋玉,不禁笑了。“萧楚澜?”她不由新奇道:“都转了一次轮回了,竟在一起呐?”她就说阿原怎么要接待他们,原来是熟人。
“…萧楚澜。”
她说他?展隋玉愣了下,废帝萧楚澜——难不成是他前世?他看章栖宁一点也不意外,像是早就知道。
章栖宁注意到,朝他投来一个“你在意?”的眼神。
他笑着捏了捏章栖宁的手,表示不在意。“须弥芥子到手,栖宁身上的邪祟便可拔除了?”
龙辛泽点头,红蜓听了不禁疑惑地皱了下眉。
“好。但阁主不妨先说说,在下有什么您能看得上的。若是要命…”他看向章栖宁,“我的命已经送人了,怕是给不了阁主。阁主要什么,说来听听,看在下能不能给。”
红蜓看了一眼他和章栖宁,在他俩指尖无形的红线上看过去,唇角微勾。
“我从来没和帝王做过交易,你前世虽说是个废帝,但好歹也是正经君王。这样,我要你身上的龙气。”
司空原道:“此气与轮回残存的执念有关,能一时压制章姑娘体内的邪祟,却帮不了一世。于你无用,不如拿来交易。”
展隋玉同意后,红蜓抬手在空中以指为笔画了一串符咒朝展隋玉甩去。符咒绕身,一丝丝淡金色的龙气便从展隋玉身上被牵引了出来,将白色的符咒染成了金色后重新回到红蜓身边,一个个乖乖落到司空原早就准备好的纸上,化为两行龙飞凤舞的题词。
苦,半生波折;错,经年离索。
“成了。”红蜓跳下司空原肩头,落地摇身变成等人高大小,勾指将那卷纸卷好收起来。一手张开,手心里出现一粒种子。朝龙辛泽丢过去,“拿好。”
“有劳。”
龙辛泽对章栖宁等人道:“走,去三百年前。”
*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须弥芥子可纳天地之广,容逝去年华,将这世上发生过事的点点滴滴都收敛进芥子的精微世界。与其说返回三百年前,不如说龙辛泽正带着章栖宁、展隋玉、沈知舟、霍白四人重观三百年前,礼朝末。
“沈知舟和霍白呢?”章栖宁不见人,说到底还在提防龙辛泽。
龙辛泽:“他们开始的地方跟你们不在一条时间线上。别管他们了,两位对前世的事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吗?看,这就两位的前缘了。”
顺着龙辛泽的方向看过去,礼朝王宫后转角,白海棠晃了晃,摇下一树落花来。
“啊——哎呦。嘶,疼疼疼…”
两个小孩儿从两个方向跑过来,在转角的地方“砰地”狠撞到一起,女孩子压在男孩子身上,嘴里只喊疼。而被她垫在身下的男孩儿脸色白的有些不对劲,她也是才注意到。
立马起身把人扶起来,“抱歉啊,跑的急,没看见你。”
对方苍白的脸上瞧不出一丝血色来,眉眼细长阴柔,手腕也纤细的很,说是个女孩子她都信!只见对方衣领散乱,有些狼狈地把手从女孩儿手里硬抽出来,越过她时还狠狠剜了她一记眼刀,紧抓着衣领一副受了天大侮辱的模样,红着眼睛跑开了。
女孩儿被他那一眼看得心里发毛,心想:“我好像没怎么他吧?”
拍拍身上的时间,女官便追了上来,一前一后堵住她的路。
“郡主,平宁郡主!”女官拉上她的手往回拽。“侯爷出征,陛下接您到宫中来,您逃什么?前面是皇子们的住处,您不要瞎跑!”
皇子的住处?那刚刚撞见的那个也是皇子?
“姑姑,皇子里有没有一个长得特别——秀气!对,就是秀气的!”平宁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她问。
女官想了想,“您说的是九皇子?”
“九皇子?”
萧楚澜,今上的小儿子,似乎和她差不多年纪。
“他长得好看吗?”
女官:“容嫔娘娘姿容妍丽,九皇子肖母,自然生的极好。”
就是生的太好,加上先天不足,反倒不像个皇子,而像个公主似的被养在深宫里,不受陛下重视。
平宁点点头,这么看来应该就是他了。
眼睛红红的像只兔子,难不成被人欺负了?
容嫔早逝,身边的大宫女负责照顾九皇子起居。看见萧楚澜不整的衣衫还有苍白几欲昏厥的脸色不由一惊,“这是怎么了?”
“都出去,出去!”
十二岁的孩子眼神沉得能滴出水来,推开身边宫女快要碰到自己的手,把人赶出去。
嫌脏地脱掉身上的衣物甩在地上,脚步蹒跚,艰难地换了一件衣服重新披在自己身上。
大宫女在殿外急的团团转,派去打听消息的小宫女终于回来了。
“打听到了?怎么回事?”
小宫女气喘吁吁地点了头,“打听到了,是二皇子、四皇子还有五皇子看见咱们殿下,于是把人拉去一起玩儿,结果说咱们殿下长得太——太,太女孩子,四皇子在一旁煽风点火,二皇子就强迫咱们殿下穿女装!听说平宁郡主要进宫,五皇子还说要把人丢到平宁郡主面前去。”
“你说什么?!”大宫女吓了一跳。殿下的委屈先不说,要是惊了平宁郡主,闹到陛下面前去那还了得!
“平宁郡主怎么样?”
“平宁郡主没事。二皇子刚动手,咱们殿下就还手了,听说二皇子没站稳把脸给磕破了。姐姐,二皇子那样,刘贵妃肯定不会放过咱们,这下可怎么办啊?”
听到平宁郡主没事,她刚缓了一口气,就听说二皇子把脸磕破了,心一下子凉了个透。
“怎么办怎么办!你说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他们伺候的主太医说活一天少一天,先天短命,跪一会儿就晕,打一板子就能要掉半条命。刘贵妃只要不是个傻的,就不会明着罚他落个谋害皇嗣的罪名,最后只能拿他们撒气!
真是,不知道倒了什么霉,分到这儿来伺候。
容嫔活着时因为出色的容貌受过一段宠,却又是个短命的,刚要被抬位份就死了。
死之前生了个皇子,本以为可以当做依仗,谁知道竟先天不足,直接被皇帝给放弃了。
起初还念着他母亲常来看,偏偏九皇子不是个机灵讨喜的,皇帝子嗣多,自然看不上他。宫里新人不断,陛下又不是个长情的,久而久之连那点情分都抛到了脑后。
怎么办?最终死的还不是他们!
“姐姐...”
大宫女面色狰狞,看的一旁的宫女心里发怵,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还容不得她多想,刘贵妃身边的公公就带人上门了。
“赵公公,您怎么来了?”大宫女有些心虚地笑脸迎上去。
“哼,为什么来?你当杂家闲着没事儿累的慌,愿意来这碧熹宫啊?冷宫似的地儿,看一眼都寒酸!”
那人翘着兰花指扫了一圈四周,咂嘴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来人,把碧熹宫的大宫女拿下。贵妃娘娘说了,皇子们在一处玩闹,九皇子身边竟连个看着的人都没有。既然容嫔殁了没人管,就由贵妃娘娘替她管教管教宫人,赏了你五十廷杖。”
“五,五十...”
大宫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贵妃娘娘饶命,饶命啊,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娘娘饶命!公公,赵公公!”
五十杖,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赵公公抬手捂鼻,总觉得这宫里一股子馊味。“愣着干嘛,拖出去打,打完了杂家还要回去给娘娘复命呢。”
身后的小太监应了一声,架着她拖出去。
“看来本郡主来的不巧,这么热闹?”平宁负手笑吟吟看着他们,赵公公先将人给认了出来,一脸谄笑地上前恭敬道。
“请平宁郡主安,您怎么上这儿来了?”
半大的孩子生的玉人似的模样,赛雪的肌肤比上好的羊脂玉更温柔细腻,眉不点而翠,唇不点而朱,那种红并不像胭脂刻意染出的,而是倾国牡丹花瓣上最娇柔,最高雅的一抹红。笑起来时眼含流光,梦里飞花,暗香浮动,醉人心扉。
她不解地看向大宫女,笑着道:“这是怎么了?”
赵公公收回神,他是宫里摸爬打滚过来的老人了,放人堆里那都是人精。对方毕竟是镇国将军,安侯爷的独女,皇上宠她宠的比自家公主都厉害的平宁郡主,没事怎么会来碧熹宫?
“害,不踏踏实实干事儿的小宫女儿,说出来没得污了郡主的耳。刘贵妃让小人给她点教训,省的哪天又糟了主子们的好心情。”
五十廷杖的教训啊…呵。平宁笑了笑,“既如此,把人带走吧。”
“郡主,郡主!奴婢再也不敢了,求郡主救命啊!”
平宁抱臂好笑地看着她:“我一不是你主子,二也不认识你,更不知道你犯得什么罪,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郡主…郡主!”宫女心里忽然一沉。平宁郡主不过十一二岁年纪,怎么这么狠的心呐!
“我不想在她嘴里听到我的名讳。要罚记得拖远点儿,我怕闹腾。”平宁收回视线,赵公公立刻会意。挥手让人立刻塞住她的嘴,把人拖下去。
“贵妃娘娘前儿听陛下说郡主要来,还说许久未见郡主了,等您进宫一定要来芳辉宫玩儿呢。”
平宁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贵妃娘娘好意,平宁自是要领的。等过两日见过陛下和太后,备好侯府的拿手点心再去拜会。”
“那奴才就回去给娘娘报信了,郡主可不能贵人多忘事,不然到时要罚的就是小的了。”
“放心,忘不了。”
赵公公走后,平宁收起脸上的笑,朝一个小宫女道:“你家殿下呢?”
“在,在寝宫。”小宫女颤巍巍道。
平宁扬了扬下巴,“带路。”
萧楚澜在殿内也能大概听见外面在闹什么,就是不知道这个平宁郡主搞什么名堂。她是…刘贵妃的人,还是——
“萧楚澜,开门。撞完我还敢瞪我,开门!”
宫女吓得坑着头,哪有这么直呼皇子名讳的,不过九皇子不得宠,这位平宁郡主却正好相反,她还是不要管比较好。
萧楚澜不管外面的人怎么把门怎么敲,他就是不吭声。反正门关着,她也进不来——
“砰!”
萧楚澜猛地从床上看过去,只见平宁两手环在身前,刚刚她是直接上脚把门给踹开了?
“看,看什么看?这世上还没有本郡主想去去不了的地方。”平宁反手摔门重新把门给关上,小宫女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再次被关在了外面。
她朝萧楚澜卧榻走过去,萧楚澜拉着身前的被子往后退了退,白着一张脸怒道:“你,你要干什么!你!”
平宁一腿曲在床上,探身抬手挑起他的下巴,轻笑着无奈道:“叫什么?你长得像个女的,又不真是个女的,有什么好喊的?听说因为逼你穿女装,你把二皇子给打了?”
萧楚澜眼中一怔,受辱一般地拍开她的手,气的直喘。因为动作,身上裹得被子被扯下来一点,刚刚只换了里衣,衣带系的松,露出一小片胸膛来。
平宁看他这样,又看看地上他脱下来的衣服,再看看乱成一团的被子,不禁笑道:“你这样还真像被我怎么了。”
萧楚澜先是不明白,顿了顿慢慢明白过来,从脖子根一直红到脸颊,指节握得发白。
看他眼泪都快被逼出来的平宁背过身去,“宫里本就尔虞我诈,弱肉强食。杀鸡儆猴,指桑骂槐的事多了去了,你大可不必为那宫女感到自责,她若不死,死的便是你。不过看你这样,早晚都得死。”
自责?萧楚澜心里愣了下,他为什么要自责?碧熹宫的人早就嫌他是个麻烦,那个宫女更是想巴结其他宫的人上位,他有什么好难过的?她该不会以为他是因为自责所以躲在宫里哭吧?
“到底是你母妃留下的人,本郡主可以理解。”
你理解什么啊?萧楚澜心里骂了句蠢。
“不过留下的人也未必是值得相信的人,你若还想活下去——”
“太医早就断定我先天不足,活不了多久了。就算活着又怎么样,刘贵妃要对付我还不是易如反掌?”萧楚澜打断她。
少年之姿,却已心如槁木,平宁不禁皱了皱眉。“如日中天又怎样,终是要日暮西沉。能与不能,谁知道?我只信一个人他想不想活。不想活的人找死容易,想活的人总能觅得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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