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二月,中国西北,符州县城。
夜色黑沉沉的,到处是厚厚的积雪。
一座废弃已久的教堂里,仰纯丞和几个流民挖了三天地道,刚刚收拾停当,在偏房里躺下歇息,迷迷糊糊中,忽然听见外面人声鼎沸,“嘭嘭”之声大作,有很多人打门。
他是朝廷严旨通缉的钦犯,流落到此,承蒙在县衙门当千总大人的好友郑亦侠收留,化名“李藻九”,藏在这个废弃已久的教堂里,连住在一起的流民们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这时,他听见外面人声喧哗,以为官兵上门捉拿自己,大吃一惊,胡乱套上衣裳,冲出门来,腾身而起,跃上对面两层偏房的屋顶,居高临下看时,只见院门外火光熊熊,人声喧嚷,原来是四五十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饥民,打着火把,撞开大门,冲进教堂来了。
领头的是一个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饥民,尖叫道:“大伙快搜!这个教堂住着人,还有女人和孩子!”
仰纯丞眼看饥民打劫,担心住在一起的四家流民遭殃,本想跳下去将他们赶跑,又担心人多眼杂,认出自己事小,牵连好友郑亦侠事大,因此不敢莽撞,蹲在屋脊后面静观其变。
饥民们争先恐后冲进偏房,到处翻坛倒罐,寻找东西充饥,见四下空空,不禁大声叫骂,将锅碗瓢盆掀翻在地,发出“唏哩哗啦”的大响,又冲进里屋,将四家流民揪了出来,推到院子里。
流民们来不及穿衣裳,只穿着单衣,搂着七个孩子站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
为首的流民名叫舒正琦,三十出头,身材瘦长,精明能干,据说以前在老家安徽的县衙当过差,和七岁的儿子石头到处乞讨,不久前流浪到这里,被郑亦侠收留在教堂度日。
他旁边那个长相斯文的中年男子叫文墨世,是甘肃天祝人,以前当过私塾先生,和六岁的女儿秋月相依为命。
还有两个长得瘦弱的汉子,是河北石家庄人,名叫夏定山、夏定川,大约二十七八岁,是兄弟俩,也是两个女人翠花和春喜的丈夫、五个小孩子的父亲。
翠花、春喜和七个小孩子看见饥民们张牙舞爪的模样,吓得颤抖不止,放声大哭。
饥民们围着他们打转,眼里放出饥兽一般的红光,兴奋道:“这些孩子细皮嫩肉,咱们有顿好肉吃了!赶快烧火,烤人肉吃!”
几个饥民迫不及待,赶紧去教堂楼下抱来柴草,架在院子里,用火把点燃,又有四个饥民跑去关上院门,搬过一块大石头堵上,严防别的饥民进来。
舒正琦等人见了这个架势,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跪在雪地上大哭求饶,可是饥民们好像野兽一般,哪里理会。
过得一会,柴火燃烧起来,火焰冲天,几个饥民抢上前去,把舒正琦的儿子石头和文墨世的女儿秋月揪出来,道:“这两个小孩大些,先吃他们,再吃那五个!”
石头和伙月吓得尖声惨叫,刚哭着喊了一声“爹爹救我!”就被几个饥民扭过手腕,捂住嘴巴,按倒在雪地上。
那领头的干瘦饥民叫道:“你们好好按着,我去找菜刀来!”匆匆进屋去了。
舒正琦和文墨世急如疯虎,又哭又骂,拼命要救孩子,哪里是饥民们的对手,没几下就被打倒在地上,满脸鲜血,惨声哀号。
仰纯丞蹲在房顶,看见两人被打,又见两个孩子被按在地上,命悬一线,眼前忽然闪过去年妻儿自杀、幼女送人的一幕,不禁悲从中来,心想:“舒正琦他们待我不薄,我无论如何也要救出这些孩子,只是怎么下去救人,要想个万全之策!”
他急忙到处一看,只见屋顶白雪皑皑,伸出一根漆黑的烟囱,灵机一动,急忙轻轻走过去,伸手在烟囱口抓了一把烟灰,胡乱涂在脸上。
这时,只听院子里一个人叫道:“菜刀来了,你们把人按好,我来割喉咙!”正是那个领头的饥民,紧接着便传来秋月和石头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仰纯丞不敢耽搁,使出一招“大鹏展翅”,飞下屋顶,大喝道:“何方妖民,乱伤人命,还不快快住手!”
饥民们听得这一声喊,慌忙抬头看时,见他脸色漆黑,衣袖飘飘,从屋顶上飞下来,以为是教堂的鬼魂显灵,吓得屁滚尿流,一哄而散,潮水般退到院子边,惊恐万状地看着他。
石头和秋月正在大哭,听见这一声喊,又见饥民们四散退开,慌忙抬头看时,见仰纯丞脸庞漆黑,威风凛凛站在院子里,马上认了出来,慌忙连滚带跌,爬到他跟前,紧紧抱住双腿,哭叫道:“仰伯伯救命,仰伯伯救命!”
仰纯丞听了这话,暗暗吃惊,心想:“糟糕,他们怎么知道我的身份?”一怔之下,猛地想起一件事。
一个多月前,他正在教堂二楼的敝厅里搓麻绳,石头和秋月出去玩耍回来,跑到他跟前,在脸上看来看去,却不说话。
他笑道:“石头,看什么呢?”
“李伯伯,你长得好像一个人。”石头道。
“伯伯这么丑,谁会像我啊?”
“真的,刚才我们看见,外面城墙上有个人的画像,和你可像了!”石头道,“秋月,你说是不是!”
他心里吃惊,不动声色道:“你吹牛吧,城墙上怎么会画人?”
秋月插话道:“李伯伯,你别听他瞎说!我爹和舒伯伯说,你对我们可好了,怎么会是坏人呢!”一把拉过石头,蹦蹦跳跳跑出去了。
仰纯丞知道孩子们看到官府张贴的通缉画像了,暗暗惊慌,搓麻绳的大手都有些颤抖,可是后来见舒正琦他们绝口不提此事,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才放下心来。
这时,他听了两个孩子的哭叫声,心想:“原来舒正琦他们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他们没有报官,不就因为相信我是好人吗?就冲这份情义,我今天一定要保得他们周全!”想到这里,不禁胸潮澎湃。
舒正琦也已经认出他,大哭道:“仰、仰——李、李大哥,他们要杀孩子,快救救孩子,快救救孩子!”
仰纯丞扶起两个孩子,走到舒正琦和文墨世的跟前,把他们从地上拉起来,道:“舒兄弟,文先生,不要怕,今天一切有我!”
那些饥民听了这话,才知道他不是鬼魂,又见他单枪匹马,赤手空拳,马上仗着人多势众,从地上捡起木柴,“哇哇”大叫,围攻上来。
仰纯丞功夫高强,哪里将饥民们看在眼里,一顿拳打脚踢,早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鬼哭狼嚎。
那个领头的饥民不知好歹,骂骂咧咧,扔了菜刀,抓住一根木柴,朝仰纯丞狠狠刺来。
仰纯丞恨他毫无人性,抓住木柴轻轻一带,将他连跑带跌拖到跟前,抓住衣服随手一扔,那饥民便“啊啊”惨叫,腾云驾雾一般,飞到院墙外面去了。
饥民们吓得目呆口瞪,抱头鼠窜,转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舒正琦等人满脸是泪,齐刷刷跪在雪地上,感激道:“多谢李大哥救命之恩,多谢李大哥救命之恩!”又拉过孩子们磕头。
仰纯丞急忙上前搀扶他们,道:“舒兄弟,你们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说话!”
众人又磕了几个头,才哭着站起来。
仰纯丞给舒正琦、文墨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道:“咱们住一块,就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和我客气什么!”
众人一边哭着,一边不住谢恩。
“既然大伙都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也不瞒大家,我就是朝廷要找的钦犯。”仰纯丞道,“你们要是不嫌弃,往后还叫我‘李大哥’,孩子们还叫我‘李伯伯’,好不好!”
舒正琦擦干泪水,哽咽道:“李大哥,你不要这样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又叮嘱众人:“大伙都听好了,李大哥不姓仰,他还是咱们的李大哥,谁也不许说出去!”
众人一边点头,一边哭道:“知道了,谁也不许乱说!”
仰纯丞叫他们进家,自己大步走出门来,找那个扔出墙来的饥民,可是到处都找遍了,也不见影子,想必是被饥民们救走了,不禁惴惴不安。
他转身走进院子,搬过两块大石头堵住院门,走进偏房时,见舒正琦他们在收拾满地的锅碗飘盆,便打了一盆水,将脸上的烟灰洗干净,又帮他们将东西收拾好,才各自回房安歇。
第二天,他一直忐忑不安,怕出什么事,可是转眼天色快黑下来,都没有动静。
黄昏的时候,他登上教堂围墙边的那座穹顶塔楼,凭栏而立,默想心事,只见外面的荒地上有几个孩子放牛,不停追逐玩耍,十分热闹。
他想起昨晚的事情,担心东窗事发,连累好友郑亦侠,心想:“恩铭为了救我,已经从宫里贬出来,我要是再连累他,就太对不起他了!”不禁叹一口气。
忽然,他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响动,竟然是熟悉的军阵鼙鼓之声,急忙看时,只见西门方向旗帜蔽天,金甲遍地,流水般走来无数八旗官兵,不到一会儿,便从教堂围墙外面的大路上列队走过,吓得那些放牛的小孩远远躲开。
他吃了一惊,伸长脑袋一看,最前面是几百骑兵,鲜衣亮甲,联辔而过,然后是一对对军牢快手,举着“回避”、“肃静”的仪仗牌子,一面绣着“钦差”大字、迎风招展的白虎大纛之下,八名健勇抬着一顶银顶皂帏的大轿走过,最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步兵,全部头戴红缨暖帽、身着黄衣棉甲、腰悬步战短刀,步声齐整,阵势浩大。
他一看竟然来了钦差大臣,而且统率的是正黄和镶黄两旗的八旗官兵,更是惊慌,不知道县城里出了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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