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侠隐传

第九章 夷庚道中

    
    王兴会怔怔地看着这碧绿清澈的水潭,水潭并不太深,一眼就能见底,水底并无异样,但里端黑洞洞的似乎另有出路,他沉吟了一会儿,轻轻走入谭中,立即就刚到寒浸肌骨,走不到八九步,水已经齐到胸口,头就要碰到洞顶。他深吸了一口气,潜入谭中。一睁开眼睛,那道蓝色的荧光就在前方不远,水潭越走越低,到最后竟然要猫腰通过,转过头顶一块大石头,他急忙走上几步,伸手往头顶一探,手已经伸出水面。
    他立起身来,水潭这头果然是别有洞天,一间小小的石室,被封着水潭这头,只见那只老龟趴在谭边,已经没有了气息,它果然还是蛇毒发作而死。老龟脚边一颗好大的夜明珠,闪着蓝色的光晕,照得洞内宝光流动,石室的尽头,一条狭长的地缝,斜往上走,幽幽地不知通往什么地方。
    他将那颗宝珠捡在手里,宝珠一入手心,一缕光华闪过,随即归于暗淡,但细腻温润无比,不一会儿,周身竟然暖洋洋的如沐朝霞一样,瞬间精神大振。这一夜奇怪的事情太多了,王兴会仿佛处在梦境里面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手中的宝珠慢慢又凝聚了一丝蓝色的光线缓缓流动,他心想:传说世上有好的宝石能够集日月精华,蕴天地灵气,这颗莫真不是一颗无上的至宝?这颗宝石从何而来?相传上古禹王治水的时候,在一个山洞里得到神龟献宝,后来才治理了天下水患,难道这颗宝珠,竟然也是这只老龟吐出来的不成?
    这颗宝珠当然不是老龟吐出的,只是机缘不到,当时王兴会无论如何也猜不出这颗宝珠的来历,他呆呆地想了一会,就不再去想它。斗室在宝石的映照下清晰可见,王兴会走到那头石缝面前,顺着石缝走了两三里路,地面已经不再泥泞,只是越来越陡峭,这地缝足有一人多宽,头顶却是极高的一道狭缝,就像是刀劈斧凿出一般。
    他小心地查看着四周的情形,心想此时恐怕已经到了山腹之中。前面地缝一分为二,一条平而向左,一条继续斜斜向上。王兴会稍微一沉吟,就向着左边的缝隙走去,这边的裂缝平坦了很多,王兴会加快脚步,又在山腹中又走了一两个时辰,眼前渐渐有光照进来,他忍不住兴奋,眼见裂缝越来越宽,洞口就在前面,他冲上两步,就听见外面“啾,啾,吁——”有人骑着马朝这边而来。
    王兴会下意识地站定在洞内侧,紧靠在洞口,挡住身子侧耳细听,只听得外面一人说:“老爷,就在这歇歇脚吧!”另有一匹马走近,马上的人接话说:“行,这里风光极好,何秘书,把凳子取下来,把糕点取出来,夫人,这里有一处山泉,咱们在这吃了糕点再走!”
    王兴会一听这两人声音,顿时就想起了,是汉安县李县长和何秘书两人!他想到李县长和何秘书能够出现,这里一定离连天山不远,兴冲冲地就要冲出去,突然一想:等一下,我这两年来从来没有剪过头发胡须,身上肮脏破烂,先不要出去,免得遭人奚落耻笑。只听见又有几人哈哧哈哧地走近,紧接着是轿子落地的声音,然后是何秘书的声音:“太太,山路崎岖,您一路晃得辛苦,快坐下歇会吧!”
    接着是几个轿夫席地而坐的声音,一个女人稍微带些嗔怒地说:“何秘书,你还叫我太太,不叫我县长夫人吗?”何秘书赔笑回答:“哟,您看我这记性,县长,县长夫人,您二位坐好,设治局李署长夫人给咱带的猪儿粑这会吃刚好,您看,还冒着热气呢!”
    只听这位县长夫人继续说:“我说老爷啊,你在江南织造局当个局长,不比跑到这来当这个县长强吗?你看着山高路远的,咱们出来一趟,路上都走了十多天了,再说了,这位覃处长到底是什么人啊,这么大架子,等劳烦老爷不辞劳苦亲自登门拜访!,老爷也太自失身份了吧。”
    李县长慢悠悠地说:“这俯仰韬晦之机,谅你们女人家如何晓得?若不是民国首倡吏制,谅我一个小小的商人,如何能为一地之父母官哪?方今天下大乱,各方诸侯拥兵自重,委员长早就想把触手伸到巴蜀之地,这次花了重金打通了蜀中重要关节,我才能有机会得此县令之职,只是蜀中势力繁杂,他刘文辉也不是无能之辈啊,委员长的心思,他岂能不知?正所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我们可切不可大意,该走访的乡绅、大员,一律不准缺了礼数,你们切不可给我填麻烦,何秘书,你跟随我多年,今后仍要你多多费心才是啊!”
    何秘书还没有回答,只听另一个年轻英朗的声音说:“爹,我们有广州国民**委任状,难道他刘文辉还敢违抗不成?”
    李县长轻轻一笑回答:“我儿还是年轻啊,他明着不敢违抗,暗地里违抗不成吗?远的不说,自打和郭勋淇交恶后,我们在川中越来越难立足,这黎元洪和袁世凯为何能当民国总统之职?孙先生还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呢,以后啊,我们远来是客,你带着你手下这般弟兄,是龙也给我扒着,给我安闲着点,别动不动就拔枪!时不我待,咱们须得尽心尽力早日完成这件大事。”
    王兴会悄悄探出头去,只见洞外是一口水井,绿树林荫,李县长背对着洞口,穿一身灰色中山装,坐在井沿上,摇着一把折扇!何秘书穿着一身长袍,换成了师爷打扮,在李县长身前来回踱步,当日接受连天山整编与郭勋淇交战的时候,王兴会曾经和李县长、何秘书都有过几次会面,两人和两年前都变化不大,只是李县长两鬓多了些白发。
    李县长跟前一把木凳子上坐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一手拿着帕子,一手拿着一块糕点,口中正细嚼慢咽。稍远处的官道上,停着一抬小花轿,柳树上栓着七八匹马,几个精壮的汉子蹲坐在树荫下,其中一个衣着不同,头戴一顶西式礼帽,甚是抢眼,这人应该就是刚刚说话的县长的儿子。
    何秘书口中若有所思地念叨:“咱们这次要拜访的是育江公馆的覃署长,这位覃署长于民国5年起担任川南军需处副署长,据说他的祖上是前清巡抚的门生,民国15年,也就是去年刚退下来,他深居简出,隐居在云南点苍山中,不轻易见人,这次咱们好不容易托人送上拜帖,得了回复,咱们须得好好把握机会请他指教,以后川中大小事务,也就容易操办多了”
    县长儿子又说:“咱们又不是真心要结交他,只不过顺道查访那件事情罢了……”他一言未毕,李县长一声咳嗽,又缓缓地点头:“听说这位覃署长还是个戏迷,不但川剧、京剧,就连越剧、黄梅戏、采茶戏、也是统统爱的,只可惜咱们早没有准备,峰儿你须把这事放在心上,让人从你老家苏州寻一套好的戏班子带来汉安,以备不时只需。”
    王兴会又听他两对话了一阵,何秘书将还需要打点侯教的乡绅、员外郎一一罗列,李县长一一点头表示嘉许。王兴会心想:这位何秘书平日里总是一副笑吟吟的老好人模样却心思细密,滴水不漏,当日他初上连天山,将山寨几人的姓名牢牢记在心中,今日又将当地官场民情了解得如此清楚,一切安排筹算都在他心中,实在是个不简单的角色。
    又听李县长问:“何秘书刚才所说的尽皆不差,不知除了刚才你说的这些个之外,这川滇一带,还有什么民间的名望之士、高人隐者、草莽英雄没有,要知道特殊时期,多有大儒隐居不仕,咱们一样的要探访清楚,你们几位都要留意。”
    县长儿子李峰不耐烦地接话说:“行了爹,依我看,您就是太小心了,地主老财你主动结交拜访、民望之士你也要探访,绿林土匪你也要结交,依我看这一带山深林密,高人隐士怕是没有,土匪强盗可得提防着点,弟兄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咱们好不容易出来放风,俗话说贼不走空,可不能空手而回。”他最后这句话提高了音量,是冲他柳树下一排歇脚的属下说的。
    李峰年轻气盛,口无遮拦,以县长公子的身份竟然自比为贼,大伙听了都觉得好笑,一哄而笑:“请县长和少爷放心,咱们早就手痒痒了,哪路不怕死的孙子想要前来劫道,正好给咱哥几个当活靶子练练……”
    忽听见东南方有人高喊:“什么瞎了眼的小畜生,吃了熊心豹子胆,在这胡吹大气,挡老爷的道!”
    大伙一齐望去,王兴会躲在洞口,也见官道上转过一个路口,一伙人熙熙攘攘,簇拥而来。
    为首的三匹黄马,颇为熊健,马上三个人都身穿黑色衣服,中间一人“吁”地一声,勒住马头,那匹马嘶鸣一声,高高立起,两边的也按住马鞍,一齐朝这边看着,脸上都有怒色!
    身后另有五六个袒胸露乳的骡夫,赶着四五辆骡子,骡子两侧驮满了货物,远远望去,不知车里放着什么东西。几匹骡子睁大了鼻孔,呼呼喘气,看来是货物十分沉甸。
    几个骡夫不提防前面突然有人挡在官道中央,缰绳勒得急了,那骡马吃疼,把头乱摆,背上货物上乒乒乓乓,几人拉扯不住,眼看一匹骡子就要撞到停在路中的轿子,左边的黑衣汉子手一扬,抢过缰绳,往后一拉,那骡子纹丝不能动弹,立即刹住脚跟,不住地嘶鸣。
    赶骡汉子慌忙按住骡缰,离轿子只有一尺之地,几人纷纷叫骂起来:“什么人啊?这么不懂事,把轿子停在路中间!”,“他奶奶的,瞎眼了,快给爷爷让开!”,“抬着大花轿,敢情是要嫁姑娘哪?”,“可不是嫁姑娘,你们瞧那不是一个美貌小娘子,他娘的模样可不赖。”
    几人见那县长夫人长得美艳,窃窃私语,渐渐打趣起来。
    一名骡夫清清嗓子,正色厉声说:“哥几个,刚才哪个小王八蛋骂大街,在这夷庚道上逞威风,咱们在这走了十几年,今日可算是碰着了,可得好好开开眼!”
    其他人都跟着起哄起来,他们一看形势,见对方又是轿子又是女眷,已经知道不是什么土匪,只是恼怒李峰出言无状,这才打趣,一人索性高声说:“哪里有什么土匪,出格的丫头倒是有一位,干脆咱们哥几个抢回去当压寨夫人得了!”说完哄笑起来。
    那县长夫人本来已经是三十出头的年龄,只因为打扮得华丽,看上去确实有几分像是刚出阁的闺女,她见对方言语轻浮,又说她年轻美貌,竟然毫不在意,脸上表情一半是嗔怒,更多的却是高兴。李县长见这一群人嘴里越来越不干净,不禁暗暗皱眉。
    那三名骑在马上的黑衣汉子,见大伙调笑兴趣正浓,那美妇也不很生气,也忍不住笑而不语。
    突然,李峰立起身来,腰间甩出一根长长的马鞭,“啪啪”两声轻响,一鞭击中骡眼,喝道:“瞎眼的畜生,县长夫人的轿子,也是你能碰的?”那骡子眼睛疼痛,不住后退,另一鞭当头甩中一名笑得最放肆的骡夫头上的帽子,帽檐压在他脸上,盖住了眼睛,这人吃了一惊,吓得从骡背摔了下来。
    待他再要反手一鞭将另一名骡夫的帽檐甩下,左边马上那名黑衣汉子忽然伸出右手,一把接住了鞭梢,双方一较力,都要把鞭子往回夺,县长儿子吃亏在没有骑马,被黑衣汉子一拉,脚下往前迈出一步,方才站稳。
    两边纷纷拔枪,一时间都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对方,都喊:“都别乱动!都别乱动!”
    黑衣汉子和县长公子拉着马鞭,僵持不下,两边持枪胡乱指了一通,双方心中都想,没有必要为了一场打趣擦枪走火,没有人开第一枪!却也都不愿意放下枪。中间那一名黑衣汉子,忽然打了个哈哈笑说:“这位小兄弟好臂力,好臂力,误会误会,都是误会,来,大家都把枪放下,不用紧张!来来来,都放下。”何秘书和县长也趁机站起来打圆场,让大家把枪放下。
    中间的黑衣汉子向左边的汉子使了个眼色,左边那汉子见对方手上不肯松劲,突然嘻嘻一笑,手上突然一松,李峰哎哟一声,往后摔了个跟头。
    何秘书扶起李峰,县长皱眉地说:“你们是哪里来的人来,怎么如此野蛮,为何胆敢调戏良家妇女呢!”
    中间那黑衣汉子早见这县长相貌堂堂,又听他方自承是县长,心想料来不假,于是立即有意结交,连忙跳下马拱手。县长见他说话甚是礼貌,双方本来也没有什么过节,于是也微微点头。双方互相问起姓名,中间的黑衣汉子抢先自我介绍,原来他叫涂建为,右边马上的李宏义,力气大的和李峰抢鞭梢的是欧阳平。涂建为又说:“我们兄弟三人,是王陵基王旅长的家仆,常年在这条道上做烟土生意。”
    何秘书指着李县长介绍:“这位是南京国民**委任,汉安县第一任县长,李县长大人!”
    涂建为三人一听,都赶紧下马,纷纷赔礼,欧阳平冲李峰哈哈一笑:“李公子好臂力,咱们是不打不相识啊!请勿见怪,请勿见怪!来,弟兄们,给县长和李公子赔礼了!”骡夫们见了对方真是县长,心里早就矮了,都纷纷上前拱手。
    李县长微微搭礼,笑道:“三位谦虚了,看三位身手,只怕和王旅长不是一般的主仆吧!”
    涂建为笑而言他:“哪里哪里,我弟兄三人给王旅长看家护院而已,今日有幸结识李县长,真是荣幸之至。”
    大家又客套了一会儿,涂建为问起李县长一行前往何处,李县长只说去拜会一位有名望的长者,几人说明方向,于是结伴同路而行,何秘书心想,川南接受广州国民**节制,王陵基也有功劳,说起来汉安县隶属于宜宾王陵基管辖,这正是顶头上司的人。不可不认识,两下都是高兴,大伙互相走动问候起来,欧阳平拉着属下两名赶车的兄弟和县长夫人赔罪,何秘书向李宏义问候王陵基旅长近况是否安好。
    王兴会见他们要同路而行,趁大家不注意,也悄悄闪出洞口,走在大车的后面。夷庚道是自古川南入滇的一条古道,崎岖难行,过往的客商常常结伴同行,本不足为奇,大家见了他跟在后面,也没有人问起他。
    王兴会有时候也给骡车搭把手推车,有时候也和骡夫一起坐在车侧。
    涂建为是个有心人,叫李宏义骑马走前面,一路上住宿投店,酒饭都安排好,李县长、何秘书看在眼里,也一定要回请,涂建为也不推辞,大家一路你请吃饭,我安排住宿,兴致不浅,迤逦而行。
    走到第三天,这时已经进入横断山腹地,牂牁县境内,两边山势越来越险要,只见山影深沉,密林间到处是各种鸦鸣的声音,山谷中一阵寒风吹来,都觉得身上寒冷,天空乌云密布,看来马上要下大雨。
    大家心里焦急起来,这崇山峻岭间,万一阵大雨下来,只怕都要淋成落汤鸡,无奈路边看不见不见驿站,也不见茶铺饭堂,只得加紧脚步赶路。
    转过一个隘口,远远地看见前面一座庄园,十分宏伟,庄园后面重重叠叠,都是像斧劈刀皴一样的乱山。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