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道清知道,根据当今权力游戏的规则,当一把手主意既定时,常委会议也好,常委扩大会议也好,一般都不会出现什么公开反对的局面。聚集在权力中心的人们不是随着一把手的意志大唱赞歌,就是人云亦云跟着举手,从本质上说,是表现了一种在权力面前的集体无意识。这时,头脑清醒而又有主见的与会者想要改变这种局面是很困难的,他们表达不同意见的方法大都是婉转地提出问题。而要想回避表态,摆脱未来可能出现的麻烦和责任就只能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了。郭怀秋做一把手,讨论上国际工业园时,肖道清曾有过一次出色表演,在会上洋洋洒洒谈了半小时,竟让包括郭怀秋在内的全体常委谁都没听明白他究竟是支持国际工业园上马,还是反对国际工业园上马。
这次常委扩大会议也不出肖道清所料,会上会下几乎只有一个声音,参加会议的常委和有关方面的同志对吴明雄提出的“解放思想,负重前进,自加压力,水路并举”的口号,个个表现了异乎寻常的热情,对铺开摊子打一场人民战争,都一致支持。陈忠阳、曹务平这些人甚至说,“负重前进”,重从何来?重就重在历史上的欠债太多,而历史的欠债是要偿还的,本世纪剩余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们今天如不抓住机遇,带领平川一千万人民拼一拼,打好这场世纪之战,就将留下永远的遗憾,后人提起我们时就会说,我们这些官僚全是一帮无能之辈。
陈忠阳、曹务平这帮人一个接一个大肆放炮,大谈使命与责任时,作为一把手的吴明雄就微笑着听,在笔记本上记,还时不时地插上几句话,把本就不冷静的气氛搞得更加不冷静。束华如就坐在吴明雄身边,也看着吴明雄的眼色说话。当有人提出,环城路是不是缓上,用修环城路的钱多办几个工厂时,束华如马上拿捏着吴明雄的腔调说,作为决策者,我们不能这么短视,道路基础建设是一座城市的立城之本,其意义不是办几个工厂可以取代的。
吴明雄也说,多办几个工厂当然也好,产值上去了,对上对下都好交待,我们的脸面也好看。可是,守着脚下的烂路,我们对历史和未来又怎么交待呢?因此,我建议我们的同志们还是挥洒一腔热血去认领面前这份历史责任吧。我们推脱不了。哪怕一时不被少数人理解,哪怕先挨人家几句骂,也得认领。
在一片热烈的气氛中,大家几乎忘记了还有他肖道清这个市委副书记的存在。
最后,还是吴明雄注意到了他的沉默,在下午具体讨论水、路工程的实施计划之前,要他也谈谈自己的意见。
平心而论,肖道清这时已不想多说什么了,大局已定,只有傻瓜和疯子才会在这种时候站出来发表不同看法。他肖道清太熟悉官场上这一套了,当年对郭怀秋都不讲心里话,今日如何会对吴明雄讲心里话呢?他现在谋求的只能是明哲保身,既保住眼前的政治利益,又保住未来的发言权和批评权。
于是,肖道清便说:“听了吴书记、束市长和大家一上午的发言,很受鼓舞,也很受启发。看来,有些时候人还是要讲些精神的。大家精神都振作起来,很多看起来办不到的事,经过我们的努力也不是完全办不到。当然,精神也不是万能的,客观条件和客观规律也很重要。只要我们正视自己面对的客观条件,遵循事物的客观规律,我看,我们的事业就会得到长足的发展。”
肖道清注意到,这时,坐在对面的陈忠阳想说什么。
吴明雄摆摆手把陈忠阳制止了。
肖道清只装作没看见,喝了口水,继续说:“发展是个硬道理,这话小平同志早就讲过。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我们平川有没有发展呢?我看还是有发展的,只是速度慢了些。什么原因造成的?还是客观条件。所以,我们今天谈发展,谈负重前进,都不能忘了经济欠发达这一客观条件。这一客观条件是坏事,可从某种意义上说,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毛**同志说过嘛,坏事有时也会变成好事。压力重,动力就大。唯物辩证法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陈忠阳实在忍不住了,插上来道:“肖书记,你的话我咋听不明白?对大家的意见,你究竟是赞成,还是反对?就明确表个态好不好?别又是主观,又是客观,越扯越远了,你总不会是想给我们大家上哲学课吧?”
这口气带着明显的讥讽,肖道清的脸拉了下来,冷冷地看了陈忠阳一眼说:“陈书记,你稍微有点耐心好不好?我的意见还没谈完嘛!”
陈忠阳说:“好,好,你谈,你谈。不过,我希望你能谈得具体一点,对水和路同时上马,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别老是模棱两可,让人跟你一起犯糊涂。”
肖道清原来倒不想再多说什么了,现在却因为老对手陈忠阳步步紧逼的缘故,不能不说了:“经济欠发达的客观条件摆在这里,水和路又要一起上,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就是资金。大家上午也都谈到了,南水北调工程资金有缺口,环城路资金也有缺口。我们一下子把两个工程全面铺开,一边向八县市农民伸手,一边向城里工人伸手,合适么?违反不违反政策呀?会不会造成新的不安定因素?有没有政治风险?有多大的政治风险呀?希望大家都能想想清楚。据我所知,组织全市人民捐款修路在全国都没有先例。”
陈忠阳马上说:“没有先例,并不等于说我们就不能尝试。改革开放以来,很多事情不都没有先例嘛,大家担点风险尝试着搞一搞,路子不就闯开了么?”
曹务平也说:“根据这一段时间的调查研究,我看没多大的风险。全市人民受路所困,意见一直很大,我们现在上环城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人民是从心里支持的。况且,捐款集资这一块只是小头,计划只是两千多万,如果我们的组织宣传到位,应该说没有多大问题。”
吴明雄笑眯眯地开了口:“肖书记问题提得很好,陈书记、曹市长说的也很好。对这个问题,我是这么看的:我们平川人民一直具有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市区广大干部职工的觉悟程度、文化素质、经济收入也都比农民高,负担一般说来又比农民轻。建国四十三年来,农民年年干水利,年年义务做贡献,我们城里的同志今天就尽这一次义务行不行呢?我看行。道路工程人人受益,也就人人有责。这责也不大,就是出五方土的工或者以资代劳捐四十元钱嘛。我认为这样做是能得到全市人民理解和支持的。当然,以资代劳款的募捐范围要说清楚,待业、待岗职工,离退休人员,没有经济收入的其他各类人员都不要搞。宣传工作要做好,报纸、电台、电视台要密切配合市委、市**的部署,加大宣传力度。凡捐款超过四十元的,全在报纸、电台、电视台上公布名单,为工程建设做出贡献的所有人员,都记入光荣册。大家看,这样做好不好?”
束华如、陈忠阳、曹务平和大多数与会者都跟着叫好,宣传部长还当场表了态,说是平川的宣传机器这一次一定要开足马力,造成一种全党一心,全民一心,一切为了水路建设的大气候。
只有肖道清平淡地看着众人,笑了笑,随口说道:“宣传总归是宣传,现在的老百姓可是很讲究实际哩,谁会花钱买这种虚名呀?”
吴明雄不高兴了:“咋能说是花钱买虚名呢?我说肖书记呀,你是不是也太看低我们平川干部群众的觉悟水平了?!”
陈忠阳跟着又逼了上来:“肖书记,既然这也不行,那也不好,那么,我们是不是啥都不要干才好?有勇气,你就把这话明说出来嘛。”
肖道清听到吴明雄的话已是不悦了,见陈忠阳又这么当场让他下不来台,实在忍不住了,先怔了片刻,继而,把手上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大声责问陈忠阳:“陈书记,你这是在讨论问题,还是在找碴子?作为一个市委副书记,我难道没有发表自己意见的权利吗?吴书记,请问在这次常委扩大会上,我有没有发言权?”
会议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谁也想不到平时总是一脸和气的肖道清会发这么大的火,而且,那话中的口气也不是只对一个陈忠阳了。
众人的眼睛都盯着吴明雄。
吴明雄很平和地对肖道清说:“肖书记,你说下去,完全可以畅所欲言,不要说我们现在还没作决议,就是作了决议,你还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嘛。会前我们也交换过意见,我知道你对水路一起上马有些想法,现在就和大家谈谈吧,哪怕和大家的看法完全相反也不要紧,也算一家之言嘛。”
肖道清无路可退了,只得把话说到明处。斟酌词句时,心里就想,这一回他肖道清可是违反官场游戏规则了,搞不好会付出很大代价。因此,开口便说:“首先我要声明一下,为了顾全大局,有些话我今天本不想在这里说,可吴书记要我说,我想,说说也好,总能开阔一下同志们的思路吧。”
会场上静得很,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肖道清的身上。
肖道清打开了笔记本:“谈三个主要问题。一、在南水北调工程全线上马的情况下,环城路同时上马真就那么合适吗?同志们设想一下,城外大漠河三百多公里河道上全面铺开一百五十万到二百万人上河工,是个什么景象?这种水利建设规模,在平川历史上从没有过。而在这种时候,平川城里还要上六十公里的环城路,又会是个什么景象?这景象太壮阔,也就太让人担心了,我不由地就想到当年的***,当年的***是中央决策的错误。那么今天呢?一旦出了问题,就是我们这些市委决策人的错误,在座诸位都有一份责任。在这里我要解释一下,我并没有推脱责任的意思。二、在现有的经济条件下,我们有必要把河道搞得这么宽吗?有必要把路修得这么宽吗?环城路的设计图我看了一下,路基六十多米,六车道,恐怕全国少见,现在真有这么大的车流量吗?符合客观实际吗?”
束华如插话说:“这种一流的公路在世界上也不太多。美国洛杉矶到纽约的十号公路十车道,也才六十米宽。”
吴明雄接上来说:“我要说明一下,把路搞得这么宽,主要是我的意见。我盯住的就是美国的十号公路。我的想法是,我们做一件事,不能光看眼前,还要把眼光放得长远一点,要为将来的发展留下余地。肖书记说的不错,几年内可能没这么大的车流量,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之后呢?因此,我就向有关部门的同志建议,我们的环城路也得有十车道的基础,将来需要了,把路两侧的安全隔离带一修改,也是十车道,可以保证在下个世纪不落后。我们前人把路修好一些,一步到位,后人的麻烦事就少一些,就不要再折腾了。好,肖书记,你接着说。”
肖道清见吴明雄确实在认真听取他的意见,并为此作解释,心里安然了一些,口气和缓了许多,可立场观点仍然十分坚定明确:“第三点,也是最让人担心的一点,就是集资。城里的道路集资可能会好些,农村的水利集资困难很大,风险不小。我说这话不是没有根据的,我们农村干部队伍的素质不整齐,软一点,工程款集不上来;硬一点,就可能激化矛盾。我在这里先汇报一下:一期工程的集资试点很不顺利,许多矛盾已经暴露了。我最怕的就是,我们的农村干部不顾政策界限硬来,酿发重大事件。大漠县泉旺乡因为河道占地,这些日子已闹得风雨连天了。所以,我个人的意见是,环城路可不可以缓一步再上?集中人力、物力和资金,先上一个水利工程呢?这样,风险就相对小一些,我们回旋的余地也就大一些。路的问题,谢学东书记也有过话的,还是要慢慢来,可以先搞老路的拓宽改造,有个八到十年时间,问题也就解决了。好,我就说这么多,供吴书记和大家决策时作参考吧,这是不是泼冷水呢?我觉得不是,个别同志硬要这么认为,我也没有办法。”
会场上静了片刻,吴明雄说话了:“大家都再谈谈吧,这么大的事,我们作为一个地区一千万人的决策者,一定要慎而再慎。我认为肖书记今天带了一个好头,那就是,在这种事关大局的重要的决策会议上坦率真实地讲明自己的观点。这种有话就说,不搞一团和气的精神是很可贵的。”
肖道清心里却想,算了吧,你一把手嘴上说我可贵,心里只怕认定我可恨哩。可你恨也好,骂也好,我就是要当众把话说清楚,免得到时候被你卖了还帮你这老头子数钱。曹务平是傻瓜,我可不是。
事实上,吴明雄定下的会议调子是无法改变的。
接下来的讨论仍是一边倒,除了在环城路的设计标准上大家有点不同意见,其它问题几乎完全一致。这全在肖道清的意料之中。肖道清心平气和地喝茶,再没和谁发生新的争执。
在机关食堂吃晚饭时,吴明雄坐到了肖道清面前,说晚上还要进行具体工作安排,问肖道清想不想调整一下自己的分工范围?
肖道清本能地警觉起来,问:“咋个调法?”
吴明雄说:“把政法口接过来,南水北调工程交给陈忠阳书记。”
肖道清不相信会碰到这样的好事,有些狐疑地问:“这合适么?”
吴明雄说:“有啥不合适?陈书记是老水利了,水利工作经验丰富,他也愿意干。政法口责任重大,你原则性强,本身又分管纪检这一摊子,合在一起也顺理成章嘛。”
肖道清点点头,压抑住满心愉快,接受了这一新的安排。
这天的会一直开到夜里零点二十分。
散会回家后,肖道清才有些后悔:早知分工要调整,自己能从南水北调工程这个火坑里跳出来,真不该在会上放这一炮。
不过他却又想,也许正是因为放了这一炮,引起了吴明雄的忧虑,才让他得到了这一开溜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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