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看到告状信的不是吴明雄,而是肖道清。吴明雄当时不在平川城里,而在大漠河沿线巡视。肖道清的电话打到大漠,吴明雄已驱车去了云海。肖道清的电话追到云海,吴明雄又去了泉山。吴明雄是在泉山县水利工地的誓师大会上,在一片彩旗与雪花共舞的天空下接到肖道清打来的电话的。这时,南水北调一期工程已全面开工,从大漠县到泉山县的大漠河沿线约六百里战线上,一百四十三万民工已披星戴月进入了改变自己历史命运的决战战场。
冒着大雪,吴明雄在临时架起的露天主席台上代表市委、市**发表讲话,各县市的河工工地上都接了高音喇叭。开始时,吴明雄基本上是在读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后来就脱稿讲了起来。
吴明雄说:“同志们,我们今天所从事的这个南水北调工程,是事关我市一千万城乡人民生存和发展的历史性工程,是利国利民、惠及子孙后代的长期战略性工程,市委、市**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上马的。上马之后,我们就没有退路了,只能不惜流血流汗干好它!三年之内,一定要让大泽湖水百年不断,千年不断地流进平川城,流进我们大漠河两岸二万八千平方公里干渴的土地,从根本上改变我们这代人和未来几代人乃至十几代人的生存状况。这对大家来说,对我们一百四十三万民工同志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一种责任,一种奉献。”
雪很大,随行的市委办公室主任给吴明雄和站在吴明雄身边的陈忠阳打起了伞。吴明雄一把推开了,很不高兴地说了一句:“把伞拿走,大家都在雪地里站着,我们搞什么特殊化!”
正对着话筒,这题外话主会场和分会场一百四十三万人都听到了。
吴明雄迎着风雪,继续说:“确是奉献呀,同志们!我们今天还很穷,**很穷,大家也很穷,我这个市委书记知道,那几十块钱的以资代劳款是大家在手心攥出汗才拿出来的。我们机械不足,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大雪天里,要人挑肩扛,把一方方泥土从几十米深的河道里挑出来,扛出来。苦不苦?很苦,很苦。我早说过,世界上再苦的活,也苦不过我们的河工了。可同志们记住,我们的肩头挑着的是未来的幸福,我们肩头上扛着的是历史的责任,后世将会因为我们今天的奉献而感谢我们。”
这时,泉山县委副书记祁本生递了一个纸条给吴明雄。
吴明雄根本没看,又说:“八县有八县的责任,平川城里有平川城里的责任。大家可能已经听说了,下周八号,城里的环城路也要誓师开工了,这番话,我还要到环城路的誓师大会上去讲。我们就是要依靠平川地区一千万城乡人民的智慧和力量,打一场人民战争,创造出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奇迹!”
吴明雄讲话结束后,各县市代表在主会场和分会场纷纷表态。
这时,吴明雄才看了看祁本生递过的纸条,纸条上只有一句话:“肖道清书记请吴书记立即回电话,有要事汇报。”
吴明雄知道,没有十分重要的事,肖道清的电话不会追到这里来,遂走下主席台,到工程指挥部四处透风的大席棚里和肖道清通了个电话。
万没想到,肖道清开口就报丧,说是合田县委书记尚德全闯了大祸,非法拘人,逼死人命,蒋凤鸣等六个乡镇长联名告状。吴明雄一怔,问肖道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肖道清多一句话都不说,只把六个乡镇长的告状信在电话里念了一遍,然后请示吴明雄,问吴明雄该咋办。
吴明雄真想发火骂人,骂闯下大祸的尚德全,骂躲在平川城里看热闹的肖道清。可握着冰冷的话筒,愣了好半天,吴明雄却谁也没骂,只对肖道清说:“你先代表市委下去调查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告状信的内容是否属实?”
这当儿,吴明雄内心里还希望告状信讲的不是事实。
肖道清偏问:“如果属实咋办?我咋代表市委表态?”
吴明雄说:“就是属实,表态也要慎重。”
肖道清又问:“怎么慎重呢?你的意思是不是拖一拖?如果拖出麻烦,六个乡镇长告到省里,告到中央,我们怎么回答?”
吴明雄真火了:“肖书记,我要你慎重,是要你拖吗?如果六个乡镇长告的都是事实,对尚德全只能按党纪国法处理!我说的慎重,是要你注意影响,不能让这件局部的事件影响到大局,影响到大家的情绪。要知道,我们是在怎样一种情况下拼命呀,我的同志!”
再不愿听肖道清没心没肺的话了,吴明雄挂上电话,回到了主席台。
誓师大会已进入**,泉山县委副书记兼县水利工程指挥部现场指挥祁本生正代表泉山县二十二万民工,向其它七县市民工发出一份倡议书。祁本生在倡议书中提出,要把市委的指示变成泉山县二十二万民工的意志和决心,要把一代人的奉献和一代人的拼搏精神铭刻在大漠河两岸,保质保量完成自己的任务。
市委宣传部的组织宣传工作做得真不错,主会场这边祁本生的话一落音,其它七县市马上一一响应,高音喇叭把几百里之外的声音及时传到了主会场上。
最后,陈忠阳以工程总指挥的名义,作了总结性讲话。
…………
誓师大会结束后,吴明雄和陈忠阳一起到了河堤上,挥铣装土。
这不在计划之中,泉山工程指挥祁本生劝吴明雄和陈忠阳回去。
吴明雄黑着脸说:“你别管我,我活动活动筋骨,心里才舒服。”
《平川日报》记者,忙过来照相。
吴明雄火了,指着泡在河水里人头涌动的民工们说:“把镜头对着我干什么?我能干多会工夫?照他们,把这种大场面照下来,发报纸头版头条,也给未来的历史留下点第一手资料!”
下力气干点活,出一身汗,心里的郁结之气消弭了不少,回到“巡洋舰”吉普车里,吴明雄脸色好看了些。以一种挺平和的口气和陈忠阳说起了合田县尚德全捅下的大漏子。
陈忠阳根本不信,一口咬定说:“这不可能!尚德全这个同志别人不了解,我陈忠阳了解!他是个孤儿,是吃千家饭长大的,怎么会这么黑心黑肺地对待手下的同志呢?!为了工作,他把得了重病的老婆和只有几岁的孩子扔在云海不管,前几天,他老婆还给我打电话告状哩。”
吴明雄问:“六个乡镇长和咱肖书记都会说假话吗?陈书记,我看你要冷静些,不要为了尚德全,坏了咱干事的大局。”
陈忠阳还是说不可能。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陈忠阳当着吴明雄的面,用手机给尚德全打了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听筒里就传来了尚德全的饮泣声。
这一来,陈忠阳知道大事不妙了,颤着心问:“德全,你哭什么呀?这么说人家告的全是事实了?”
尚德全说:“老书记,我对不起你。”
陈忠阳说:“出了这么大的事,都出了人命,你咋不早告诉我?”
尚德全说:“老书记,我没脸再找你了。”
陈忠阳气得大骂:“尚德全,你简直不是东西!市委和吴书记这么信任你,把你摆到合田一把手的位置上,你竟这么捅漏子!你这是害己害人呀!这一来市委咋办?吴书记咋办?你别解释,我不听!你没想到开会也会开死人?混帐话!你不想想,你多大岁数,那个老乡长多大岁数?!他架得住你这么折腾么?!这回我不会为你讲任何话,你等着市委处分你吧!该警告警告,该记过记过。”
吴明雄叹了口气说:“老陈呀,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这个尚德全,我们恐怕要把他撤下来哩。”
陈忠阳一怔:“他也是为了工作,也是好心嘛!”
吴明雄说:“就算是好心,也不能这么乱来,搞国民党作风。”
陈忠阳气了:“尚德全是为谁?他是为我这个工程总指挥,为你这个市委书记。你不想想,撤了他,只有肖道清这种人高兴,会让多少干事的同志寒心呀?!”
吴明雄也火了:“不撤他,乡镇长们就要寒心,人民就要寒心,而我们押上身家性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民。”
陈忠阳眼圈红了:“好,好,老吴,我不和你争,我服你了,你既然这么讲原则,那就先撤我吧。水利工程这摊子是我分工负责,你把我撤下来,再把咱肖书记顶上去吧!”
吴明雄愣住了,过了好久,才仰天一声长叹:“老陈,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在这种关键时候,你这老伙计就别再逼我了好不好?你知道的,我吴明雄一生没求过谁,今天,我就求你这一次了。”
陈忠阳黑着脸不做声。
车窗外,雪越下越大,装了防滑链的“巡洋舰”,真像一艘舰船,摇摇晃晃飘荡在无边无际的雪野上。天真冷,坐在车里,吴明雄和陈忠阳还是觉得寒气逼人。
陈忠阳突然想了起来:这么冷的天,千万别把民工冻坏了,忙打电话给工程总指挥部,要值班指挥紧急向各工地调运取暖器材和白酒。继而,又打了个电话给驻平川某军军部,商调了四千件军大衣。
看着陈忠阳打电话,吴明雄心里已有了数,认定陈忠阳不是肖道清,这个老同志决不会在这个时候拆自己的台的。于是,便把坐在身下的毛巾被往身上一裹,在车里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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