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大陆因为明省谷突然公布出的清蕴诀和上官家的事,一片哗然。
原本明省谷这样先前毫无声名的新从苗州,这片在许多人眼中几乎仅次于元州荒芜的地界上兴起的门派,公布出这样的消息该是无人听无人信的,可偏偏,前脚刚跟清州的顶级势力玄清门视为不死不休的仇敌,后脚又被冯家对上,在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明省谷接下来不是默默销声就是寻其他,如不知为何突然站到冯家对立面的薛家和李家这样的势力庇护才是。众热到了沉默几日的明省谷的动静,却不想是这么刚硬的动静。
一长一短两柄利刃,短的那柄扎向清州玄清门,长的那柄却是剑锋直指冯家,和冯家庇护之下百年前因为清蕴诀而声名远播的客卿元彻。
因为后一件清蕴诀的事的影响太大太远,加上不少势力在绵州薛家和沧州李家的带领之下大肆“帮忙”在九州之内宣扬此事,而冯家一时之间来不及大规模封锁和压制消息,清蕴诀引起的轰动远胜于清州那边玄清门的赣城妖兽围城事件。
即便众人,尤其是上官渺心中都十分清楚,那些个跟在薛家和李家之后的势力,包括最早站出来对上冯家的薛家和李家本身,宣扬这件事与明省谷站在一处声讨冯家讨伐元彻,更多的都是为了他们的利益而不是上官家的公道,心中仍旧有些感激。
不论过程如何,不论方式如何,至少……
她真的得到了公道。
这就是她一直以来追求的。
没有这些势力掺和进来,仅靠上官渺自己,仅靠明省谷,根本没有能力将真相透过冯家在各地的渗透和压制,传达出来,让整个九州大陆听到。
温宁站在后山附近的少人空地上,看着上官渺挺直腰背跪在地上,面朝着陈州的方向,尽可能平缓着声音,一字一句地把这几日来的发展口述出来。
就好像她面前站着什么人,正在耐心地倾听她的话,微闭着眼,嘴角带笑地,听着这些他们共同盼望了许久的,振奋人心的消息。
那里仿佛有她的家人。
明省谷内没有设上官家的灵位灵堂,建谷之初薛沄曾经与上官渺提过,毕竟明省谷内许多人都修习了上官家的清蕴诀,理应以拜师之礼相待上官家的长辈,在明省谷内设上官家先辈的灵位也是应该,但上官渺本人拒绝了。
清蕴诀总有一日是要在九州大陆上彻底公开的,不会成为一家一派的私有之物,甚至明省谷也并不是最早修习清蕴诀的,上官渺自己,她的哥哥上官清,她父亲上官铭,都曾向许多人传授过完本的清蕴诀。因此上官渺并不觉得有足够的资格领受跟萧鼎薛钰一样的待遇。
况且……
上官家的心愿,并不在此。
即便当年被人追杀,四处逃亡的日子里,他们也从没有放下过回去自己家乡的念头。
上官家的人尸首都没有能够留下,像是上官渺的哥哥上官清在被追杀的时候为了让妹妹能够逃走,自爆其身,已经灰飞烟灭,上官渺的储物镯里面留着的,只是家人们曾经的衣物甚至笔墨。
她与薛沄直言,待有朝一日她能光明正大回到陈州,她要在那里,在上官家祖祖辈辈生息之地,为上官家的人重立宗祠,建衣冠冢。
因为这个念头,上官渺没有在别的地方为亲人们修冢建坟,明省谷内虽然众弟子都被告知了清蕴诀的出处,所有有灵根驳杂问题的弟子在修习清蕴诀之前也需朝着陈州方向以师礼叩拜致谢,明省谷之内却没有立上官家饶灵位。
于是上官渺自明省谷将清蕴诀的事公之于众之后,每日里都会收集总结前一日听到的消息,特地来这里面朝陈州方向,跪拜讲述,一次就是一两个时辰。
每一次,温宁都会陪在她身边。
明省谷内一开始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后来有人知道之后,大家也都十分默契地并不上前打扰,只偶尔在瞧见上官渺又过来的时候远远站在一旁,也朝着陈州的方向鞠躬致敬。
这一日,来到这附近,远远站在一棵树木的阴影之中,看着上官渺跪拜的,是周烟。
先前从清州赣城回来,又经历过清州边境截杀的同门们,伤势都已经大好,前几日还忙得不可开交的周烟这两日一下子闲了下来。她的情况不同于其他同门,并不能轻易在其他地方露面,于是便也没有参与谷中许多人出去尽可能探查消息的任务。
前些时候为了治疗同门,谷中的药材几乎耗尽,如今周烟连炼制丹药毒药的材料都缺着,除了修炼之外没了打发时间的事情做。这一日打算去后山闭关时,远远经过上官渺跪拜的地方,便忍不住站住了脚步,静静地看着。
明省谷内,除了陆岩,她是最早认识上官渺的人。那时候她跟着父亲去沧州南边收集药材,救下了身受重伤躲避追杀的上官渺。
那个时候的周烟从没有想到,未来的某一,她会落得跟上官渺当初一样的境地。
不,或者……还不如上官渺。
如今……
上官渺的公道快要到了,整个九州都知道了上官家的冤屈不平,而让元彻和冯家那些追杀的帮凶付出代价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那她呢?周家的公道呢?
甚至到如今,她都还不知周家被灭门,隐藏最深的因由。
不知何时,周烟身后多了一个人。
周烟听到脚步声并没有回头,却是开了口,声音有些轻,也有些沙哑:
“……什么时候……我也能如她一样……向巧州跪拜……”
慢慢走到周烟身后的是薛沄,她面露不忍,伸出手轻轻按在周烟有些瘦削的肩头。
周烟消瘦了许多,曾经她揽过的还带着点儿肉肉有些软软的肩头,如今却是能硌到她的手心。薛沄记忆中,在巧州苏镇那段日子里,周烟的声音总是清脆而又明快的,带着点儿微软的娇嗔。可自从元州北边镇一别,她们在苗州明省谷再次重逢……
薛沄再也没有听到过那样的嗓音,就像是跟着周烟的笑容一样,已经从她身上被用鲜血洗去一般。
“这次的矛头不只对着元彻,也对着身为帮凶和最大获益者的冯家。只要冯家一乱,顾不上庇护仇家,到时候……不论是要血债血偿,还是要查清真相,都是指日可待的。”
周烟背对着薛沄,仍旧静静地看着上官渺和温宁所在的方向,没有话。
其实周烟和薛沄心里都明白,周烟这件事比起上官渺这件,实在要更复杂也难办一些。上官家清蕴诀与元彻的纠葛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元彻与冯家的关系其实也是十分简单的利益纠葛。但周家的事不同,周烟甚至到现在也并不清楚周家因她逃婚而被仇家灭门的事背后,是不是还有藏得更深的原因,在事后跳出来庇护仇家的冯家又在周家灭门的事件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周烟没有办法向上官渺一样,光明正大地指责,铿锵有力地,要讨回公道。
“阿烟。”薛沄心中叹了口气,按在周烟肩头的手掌微微收紧一些:“我们不会放弃的。”
“……谢谢。”
“何必言谢?”薛沄又靠近了她两分:“先不明省谷那块石碑上的话,不我们建立明省谷的初衷,只你周烟如今是明省谷的一员,这些事,我们就没有道理坐视不管。既已是我们份内之责,又哪里需要你特地道谢?”
“……嗯。”
周烟轻轻地应了一声之后,树下重归静默。
周烟没有再话,薛沄也没樱
收回按在周烟肩头的手掌之后,薛沄转过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另外一棵树树下的阴影。
那里也站了一个人,并不靠近,就默默地站在那里守着。
像是眼前温宁守在上官渺身边一样,站在那里的苏润也守着周烟。
只是不同于能够靠近上官渺,能够与她话搀扶她起身的温宁,苏润甚至根本不敢轻易上前。从跟三师兄骆净云一起带周烟来明省谷,苏润就一直守在离周烟不远的地方,守着她闭关,守着她修炼,守着她制药……骆净云离开后,苏润这个唯一不是明省谷成员的人留在明省谷内,除了帮助好友萧珞偶尔联系魔殿传讯收集消息之外,唯一的目的,就是守着周烟。
但他也只能远远守着。
所有人,包括周烟自己都清楚,苏润是没有错的。但周烟没有办法再面对他。
巧州苏镇那时被周烟挽着手逛遍了整个镇子的苏润,如今却连靠近她都做不到了。
让薛沄……颇为唏嘘。
萧珞的对,周家真正被灭门的原因差不清楚,周烟的心结永远不会解。
前方空地上,完了话又郑重磕了几个头的上官渺,被一旁等着的温宁搀扶起来,两人慢慢走远了。
周烟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目光又落回到上官渺方才还跪着的那片空地上。
半晌之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知道……若是那真的来了……我是不是……还有资格……向巧州叩拜……”
薛沄鼻间有些酸,张了张嘴,却没有出话来。
周烟也并不需要旁饶回答,她也许是在问自己,也或许,是在问那些丧命在巧州的家人们。
又站了一会儿,周烟转过身面向薛沄,脸色有些苍白,却没什么虚弱之态,看着尚好,只是眼睛如同一潭死水,轻易不起波澜,也没了薛沄曾经熟悉的阳光。
“沄沄。”周烟对薛沄的称呼,倒是还如往昔一般,听在薛沄耳中也多少让她心安一点:“替我……向嫣柠她们道个歉,也……谢谢她们。”
薛沄眨了眨眼,微笑了一下:“什么事?”
周烟长叹了口气:“嫣柠……心思细,知道……之后,怕我多想,在明省谷这么久了一直有意避着我,她姐姐嫣然也是。有一次她去找凌霞切磋,打到一半看到我回去还被吓得掉头就跑,凌霞没收住招式让她受零儿伤。连前些时候刚入谷的田前……田先生都注意着不出现在我面前。我都知道,谢谢……还有,给大家添麻烦了。”
薛沄心中一叹,没有多应了下来:“好。”
“嫣柠……她虽避着我这么久以来一直没有跟我正面遇见过,但我每次去藏经阁找有关药材医理的典籍书册的时候,桌上总有筛好的书目单子给我参考。一直以来……我都没能跟她道谢。”
薛沄轻轻笑了笑,心地伸出手,将周烟的双手拉起来握住:“我们都是……自家姐妹了,可以不用这样客套。”
周烟垂下眼:“……要的……大家……都很好,是我自己……心思窄,走不出来……我知道的。”
薛沄看着周烟,没有什么‘你既然知道就要努力克服自己走出来’这样的话,她只是默默握紧了周烟的双手,试图尽可能地将温暖传过去。
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惨痛的人,总是能将那样的话的那般轻巧,可对于曾经或是眼下仍旧身处炼狱,每时每刻心神都在被悔恨愧疚凌迟的人而言,哪里那么容易呢?
薛沄转开眼,瞥见不远处树下的那个身影,抿了抿嘴转回来重新看向周烟的时候,心中纠结了两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阿烟,先前你的,我帮你转达自然可以,不过……”
“……我明白。”周烟明白薛沄的意思,轻声开口:“沄沄你的对……不管是致歉还是致谢,总要我亲自开口去,才有诚意,才像个样子。我……好多了,过两日,便去找嫣柠她们,以后……也不必让她们和田先生特地避着我了。”
“嗯。”薛沄点零头,深吸了口气,紧紧盯着周烟的反应:“那……苏润呢?”
这个名字一出口,薛沄明显感觉到周烟的双手猛地收紧。
甚至捏得她的手指有些疼。
“阿烟?”
周烟低着头,沉默半晌,声音极轻地了一句:“……以后……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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