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在听吗?”
贪狼皱眉看着破军。破军确实完全没有在听他说话,他以一种欣赏的眼神,看着跪倒在地,已成一块木桩的王烈枫,似乎那是自己创造的一件艺术品,或是战利品。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有奇异浅淡的微笑。于是贪狼知道,他又在以自我为中心了。老年人总是这样,老妖怪尤其如此。于是贪狼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七杀对此也习以为常,环臂看着不远处正在交战的两军,轻声自言自语道:“汴京是真的没人了吗?”他顺手将一个企图冲进来的士兵一把按住肩膀,捏碎了肩胛骨,只听得骨头咯吱咯吱碎裂的声音。他将这个士兵一把抛到天上,在惨叫与惊呼之中,他看着一只妖兽腾空而起,咔嚓一口咬断他的腰肢,像是一只金铃子被咬破柔软的皮,鲜红的果肉与汁液喷涌而出,种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滑落。噗嗤一声染进雪地里。
然而贪狼听到了他的话,并且回应道:“如果一件事,关乎整个王朝的生死,却让一个精疲力竭的人持续战斗,是因为没有别的人可以信任,还是因为他的‘不可替代’,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知情’?无论是哪个原因,我都想不到,有谁愿意这样卖命。”
身后的妖兽蹭了蹭贪狼的身子,他回头看了它一眼,道:“怎么了?想出去杀人吗?去吧,我们本来就不熟,这么听我话做什么。”于是这一只由贪狼指挥的,猛虎身子、人面獠牙的妖兽,咆哮着冲进了人群,仿佛一把能泡带跳连扎带搅的刀,一突刺进去就不分敌我地搅出一个洞,里面飞溅出大股大股的血。见到它的到来,两军士兵纷纷退散——无差别的杀戮等于搅局。
七杀看着横冲直撞的这只妖兽,道:“我们的妖兽都是教主亲自挑选,择其中最凶猛、最具神威的赐予我们,在战斗时候能省不少力呢。怎么你就偏偏这么讨厌你这只大家伙?不合作,不训练,甚至不会对局势有帮助。”
“我向来不喜欢借助别人的力量,一切的帮手,协助,甚至武器,都不是完全的可信。它们终究不能完全随我的意志而行动的,用着终究会失望的。谁能保证,它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失去控制的样子呢?到时候反而增加麻烦。”贪狼眼中光晕忽明忽暗,叹了一口气,道,“更何况,它长得好丑。”
七杀大笑道:“扯了半天,说到底还是嫌它不够好看么?难怪你这么喜欢跟着炎莺,炎莺好看呐。对我来说,能多杀人就是好事,一旦背叛了,杀掉就行,哪来这么多的麻烦啊。来,你看,加入我们要回到梦魇之境,在现在的情况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有那么多人要杀,你只凭一个人的力量做得到吗?这就必须有妖兽的协助……”他猛然贪狼的表情已经逐渐变得狰狞,心里也难免发憷,忙改口道,“好了,我知道你做得到。我随便说的!你这么当真干什么啊。”
这时候六脚巨蛇轰然从他们的头顶飞过,一阵风将他们的头发吹得在空中四乱飞散,紧接着,破军从他俩身前走过去,道:“好了,别吵了,浪费时间。首个任务已经顺利完成,接下来要抓紧时间了……”
七杀和贪狼对视一眼,又满眼嫌弃地看向破军,异口同声道:“浪费时间的不是你吗?”
破军没有理会两人说话。他眼中的光晕忽明忽暗,悠悠道:“走吧。接下来,教主的命令是,‘扫平这里’。”
他重新拿出卷轴,正放在手上慢慢展开的时候,一个士兵正大吼着“王大将军”,朝他冲过来,他冰冷的眼睛朝他一瞪,那士兵整个人猛然僵在原地,满脸都是惊恐神色,巨蛇飞过来,将他的脑袋一口拽掉,他依旧僵硬地立在原地。破军微微皱了皱眉,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道:“真是性急啊。”
贪狼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眼道:“你的能力虽然强大,但只适合用来对付单个人。像刚才那样的小兵,前面还有成百上千个,要是你一个个这样对付,再快也得来个三天三夜,中间你不睡觉吗?不如你留在这里看着王烈枫有没有什么动静,待会儿把要找的人抓到以后,你再拷问就是。我和破军冲在前面就行。”
听到贪狼这样说,破军就觉得非常不高兴了,他自动认定是贪狼在挖苦他,于是道:“你非要留一个人在这里的话,那不如你待在这里吧,贪狼?”
贪狼听得无奈,道:“那行啊,我留在这里观察局势变化就是。那么七杀,你去吧。”
“别这么担心。”破军淡淡道,“任务完不成的话,就直接回去好了。”
贪狼笑了笑,道:“去吧。”
他看着两人往前突围,低头看着跪地不动的王烈枫,心中感慨万千。
下一刻,他闭上眼睛。在此之前,他一直感觉到有“什么人”,正在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靠近。现在也是,更近了。但由于功夫不到家,因此此人根本就是将自己暴露在了非常清楚的一个感知范围之内,像个莽撞的孩子似的。
贪狼想,破军未免太可笑了。作为精神力最强的,甚至是用精神力来进行攻击的人,居然连这样毫不掩饰的接近的气息,都没有感受到。至于七杀,感知到了也无所谓。“先杀和后杀的区别而已。”他会这样说。真是好无聊的两个队友。
王烈枫的精神,游离在虚无之中。虚无之境一无所有,无风无光无声,石沉大海无涟漪。时间流逝无法被感知,痛苦疲惫不复存在。他感觉不到自己活着,感受不到喜怒哀乐。王烈枫试图调动自己的精神,他在空无之中横冲直撞,然而每次眼看着就要触碰到黑暗的边缘,但尽头仿佛是墙,将他的一切感知全部驳回,他又跌落进昏昏沉沉、混混沌沌的柔软的黑暗里。这简直要叫人发疯。也许在外界的自己的身体已经死了。死了心的人,还不算是死人吗?
可是如果他的意识一直存在着,不会湮灭,只是会这样一只存在千千万万年,似乎是更加可怕的事情,“永恒”,听起来是多么恐怖的一个词。永远,不要,有,永恒。
——他要出去。他必须出去,他要离开这里。他要重新回到战场,他要找到妹妹。在这里存在多一刻,在外界的身体遇到危险的可能就多一分,哪怕这里度刻如年,甚至连一眨眼的时间都没有,但还是危险——以他自己的力量还不能够从这里逃走。
——谁来帮个忙,至少,谁知道应该怎么做?
“王大将军?”有个人的声音在遥远处低微地响起,“王大将军。”
声音非常微小,渺远,仿佛是从与此相距几百万年的距离的另一个宇宙中传来,但对于在虚无之中的王烈枫来说简直振聋发聩,亲切到令人痛哭流涕;但愿不要是恶魔,不要是引导他走向死亡的陷阱,是也没有关系,他不能再忍受在这里待下去了。这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指引,从外界传来的唯一的一点讯息。
——我在!王烈枫仍不能发声,他仿佛身处一只巨大蚕茧之中,空气稀薄,将他的声音和意识统统阻隔在外,但是他心想,我在,我在,救救我,救救——我想去救人,可没想到我自己也需要被拯救。救救我。无论你是谁,求求你,救我。
刷啦!在这清澈的一点水声之中,王烈枫突然之间五官清明,被封闭的一切的感觉突然之间有了什么奇异的回应,扯破了渺远的空濛,他听见——他听见了,是“虚无”破碎的声音,光芒透进来,他看见遥远遥远的黑暗之外出现了一个小洞,洞外是雪白的背景,以及一双熟悉的眼睛。
属于谁?正回想着,突然之间,虚无地狱开始坍塌,一片一片层层叠叠的黑暗正在剥落,在这种“坍塌”进行到他的头部的时候,他猛然间感受到了“自由”——是摆脱了禁锢,重新拥有思想的自由。
又是猛地一震,他的眼前重新变成黑暗,但是这种“黑暗”之外,是光,是刺目的,洁白的光——因为他闭着眼睛,而外面是冰天雪地,光线顺着他的眼睛透进来;他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之中;又是一震,他感到寒冷,疼痛,虚弱和疲惫——
有这样清晰而真切的感知。他王烈枫是真的,从虚无地狱回来了。
“王大将军。”这次是有人在他耳边朝他呼唤,“你醒了吗?”
王烈枫微微地睁开眼,长长的睫毛挡住他的视线,他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蹲在地上,紧贴在他身后,因为身上有伤而剧烈地发着抖,低声道:“我是华彦锦,王大将军,我来救你。”
王烈枫心头一震,声音嘶哑道:“怎么是你?怎么……怎么回事?”由于在之前的时间里,他几乎算是“魂归天外”了,因此身体机能比起刚才更差,甚至这第一声的声音都不能够完整地发出来,把他自己都惊到了。但是更让他吃惊和恐惧的是来者是华彦锦,这种隐约的命运感,让他有强烈的恐惧感。
华彦锦的声音发战,是经受了无比巨大的恐惧,颤声道:“要用‘水’。要破解‘破军’,就必须要用水。这是破解的诀窍。刚才碰到一个人,他告诉我,如果看到你整个人没有反应了,就用水浇到你身上,你中的念力就会消散……”
因为时间紧迫加上紧张,他先将最重要的话说出来,以防形势急变不能说完全。但是好在说完了,这就显得他有些语无伦次。但是王烈枫迅速地会意了。
好在华彦锦只是受了轻伤,没有大碍,他的呼吸和脉搏还是平稳均匀的。这就好。
但是接下来能不能好,还是得看自己。
“谢谢你。”王烈枫以气声道,“现在,在我后面待着,就这样不要动。”
“……好。”华彦锦明显更加紧张了,他小心翼翼地、难以置信地问他,“怎么了?”
“没事。不要动。”王烈枫随口说着,呼吸非常谨慎——他感受到了,是熟悉的,强大的杀气朝着他靠近,像是一头蛰伏已久,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的野兽。
在来者距离他只有七步之远的时候,王烈枫清了清嗓子,抬头微微一笑,道:“怎么是你在这里啊,贪狼。”
他尚且跪在地上,因此贪狼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贪狼的眉毛极为狂乱地往上扬起,眼神也是凌厉凶狠,但比起七杀的过分血腥与破军的过分冷酷,要来得人性化太多,大概这也是王烈枫愿意和他说话而不是直接开打的原因。
王大将军——要是一个将军的判断经常出错,他早就在战场上就先死掉八百回了。他的判断力,已经演化成为了一种不假思索的直觉,是在出生入死当中积攒起来的本事。
果然,他看见贪狼臭着脸的脸上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是“敌对”之意。于是他松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刚一苏醒就紧绷起来的神经与身体瞬间放松不少。这一次的“赌”也没有算错,太好了。
贪狼在他面前蹲下身,与王烈枫目光平齐,轻声道:“有什么办法呢?七杀与破军是我的前辈,七杀大我一岁,破军大了有一百岁,所以三煞星之中数我最年轻呢,他们不会听我的,他们鄙视我。不过,华阳教中能听懂人话的人也没有几个。”
这样亲切的叙述让王烈枫身后的华彦锦都惊到了,他偷偷摸摸地探出头来看了一眼,正对上贪狼凶狠的眼睛(贪狼本来就长得凶),吓得嗖地一下缩了回去。
“破军自以为是,非要相信你已经死了,不许我们接着动手,既是自尊,也是招式的特殊性吧。可是他不知道,出生入死数次,短短几天内经历了数场大战都没有死去的王大将军,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念力’而轻易死掉呢?只要没有斩草除根,就有重新站起来的可能。”说着,贪狼甚至笑起来,道,“我实在非常佩服你,王大将军王烈枫。你的生命太顽强了,简直就是太阳。虽然太阳现在还没有出来,你现在就是汴京城唯一的光。”
王烈枫温和道:“你真是聪明又真诚,能光凭观察就判断出这些东西,难怪炎莺会选择你。那我也就不客套了吧。那么,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贪狼佯装听不懂的样子,笑道,“你想怎么样呢?”
王烈枫道:“第一种,你从我面前让开,我现在去杀了破军。第二种,你不愿意让开,那么我就先杀了你,再去杀了破军。这个选择权,我交给你。”
贪狼沉默稍许,突然笑起来,道:“那我还得谢谢你救我一命,是不是?还欠了你一个人情。我想,无论如何,凭借你剩余的力量,你都会至少杀掉我们其中的一个吧?如果你的身体状况更好些,你是不是也不让我选择了?好……我不拦着你。我虽然长得高,但我才不傻呢。”
王烈枫会意,低头笑道:“你这样不算背叛吗?”
贪狼挑了挑粗重的眉毛,凌厉的眼神投向仍在瑟瑟发抖的华彦锦:“背叛?谁背叛?你先问问这个家伙,是谁告诉他破解的方式的?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和我猜的那个人一样。”
华彦锦突然被提到,吓得战战兢兢,本想逃避问题,但在王烈枫温柔的注视和贪狼凶神恶煞眼神的双重夹击下缴械投降,道:“我……我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他只是告诉了我‘方法’,叫我去取水……”
“说长相。”贪狼不耐烦道。
“啊啊,好!……”华彦锦一个一个字像是刚剥出来的栗子一样烫手,“金发,金色的眼睛,穿白,长得不是中原人的样子……”
“……果然是那个完颜斜也。”贪狼啧了一声,翻了个白眼,道,“我就知道那家伙不靠谱,狡猾险恶,动机不明。可没办法,他实在讨炎莺喜欢,但我一定要找机会杀了他。哦,以及,我的目光没有那么短浅,我是希望华阳教胜利的——是希望炎莺大人满意的。所以,这里的战场,我暂且放弃,总不能一次性也被你杀掉。我要回到梦魇之境里,依旧是守护华阳教没有错。我等着你,期待到了那时候,你能把真正的力量展现给我。”
王烈枫凄然笑道:“谢谢你对我这么器重,到时候我恐怕已经没有力气了。”
“不会的……”贪狼突然露出一个神秘的表情,眼神也变得柔和,他慢慢道,“梦魇之境是梦的世界,是华阳教永存的世界,是众多教众永恒的乌托邦,你真该看看它——前提是,你现在不死。”他点了点西南处,道,“破军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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