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会儿横批的她,脸上露出会意的笑,说明她读出了横批所示的意思。她仰着的头放平回来,抬手拢拢头发,走向门口。
敲门了,我稳稳神儿的我,装作大大咧咧的懒散样儿,推开门。
“呦,这打眼儿一看,你一定是这里的主人喽!”站在门外的她,扬着下颌说。
我怔了下:这叫啥话?一般来说都该先来个您好,至少也得是你好,接着歉意地“不好意思打扰了”,然后才可往下云云。哪有一照面直接就这么来的呢?叫人不能按正常思路就合么。可能也是我大大咧咧的懒散样儿,叫她感到了别扭,才省略了优雅的前缀吧?我也真是装了头蒜。
“我,是。啊呐……也不,我照看这里,谈不上是主人,都是国家财产。”
“是嘛!可我看到的气象,很有点说明,你就是这里的主人。可能还是唯一的——主人。”
“是。这儿就我一个,但不敢说是主人!”
她对我的回答,显得有些烦,抹下眼睑,抖抖肩头的背包带,鼻孔里似乎哼了下。这气象(借她的话)叫我顿感后悔:咋这般愚钝呢,干嘛不顺着说,主人就主人呗,不过口头上的封号,又不是来找你谈房地产生意;虽说产权上我不是这里的主人,但就管理上来讲,我就是这里的主人;这里除了我,谁能对我指手画脚、发号施令。你反倒拿这等愚钝当谦虚,怎不叫人感到做作的发假。还有,你个大男人,干嘛要戗逆一个女人。女人对男人张开的耳朵,只愿放进顺溜的话,受不了戗逆。尤其魅力女人,会把男人的戗逆,看作是对她魅力的无视和挑战,这很容易把魅力女人,瞬间逼进生理期状态。
“那么——,”她瞟了瞟门两旁的对联,“你是东林党的漏网之鱼呢,还是东林党的遗老遗少?”
吔,这啥说法?假想我是东林党的遗老遗少尚可,可漏网之鱼,怎么也谈不上啊!如果是东林党的漏网之鱼,眼下得雄踞多少百岁的高龄?人间可有闻?即便有,那传闻中的主角,也不会扯到我这平白无奇、碌碌无为的凡夫俗子的头上。得,打住瞎想,咱还是从身份出发,据实回答。
“咱不是你说的那些个的什么,咱就是个铁路工人。这对联,瞎写……写着玩。”
她撇撇嘴,抱着胳膊退回两步,撩了撩两边的对联,眼睛又抬向横批。这双直通心湖的眼睛,被下泻的天光映得水汪汪,只看得出美,不出美后面的内容。哦山神,那会是怎样的波诡云谲呢?
妹妹,别这样设迷局,你面前是个憨直的铁路工人,不是九曲回肠的知识分子。你有什么意见,直截了当着来好了,这总能让人舒服些。可她没来让人舒服些的直截了当,倒是带笑不笑地踱回我面前,直截了当地说:“不打算请我到里面喝口水吗?”
不知她自己是怎么感受的,反正我听来不是客人的请求,而是居高临下的命令。
可我也真是打心底里愿意领受这个命令,压住铁老大历史悠久的高傲,摒弃一站之主的霸气,闪到门边恭敬地往里请,脸上的皮肉该是堆满了殷勤。问题是还一点不感到肉麻,只觉着理所应当。这就是魅力的力量啊!
进了站务室,她也没卸背包,便饶有兴趣地转悠打量:看了看小黑板上我歪歪扭扭、带写不写的几行工作记录,摸了摸个把月也难得响一次的老旧电话,拨弄下挂在墙上的几本陈年的铁路行业杂志,扫了眼磨掉漆的供电操作台……。她的一系列举动,让我头回感到小站里的寒酸。
但这不是我的过错,我也没有能力改变,上级领导推行勤俭节约,基层小站就得率先垂范;能将就就将就,能对付就对付,不就是个基层工作嘛,也关乎不到大局。说是上级领导几顿像样的饭,就能使小站焕然一新,上个档次。可领导不能少那几顿像样的饭。领导就应该有领导的待遇,领导的作派,领导就得通过尊贵的嘴,从芸芸众生的平面中,耸立出来、标榜出来,要不谁把你当领导看,谁还愿意为争当上领导而努力工作呢!
把小站寒酸的责任,往上级领导身上推,我也就心安理得起来,不再为她移来移去的目光把把捏汗了。不由地感到,推卸责任真不愧为逃出窘境的有效方法,怪不得人们都愿意内急时使用。使用的频率,比上厕所的频率高多了。
好吧,你这不速之客,好好看看!看看铁路基层单位,都被上面给吃成啥样儿了,周扒皮不?
转悠完,她走到北窗下的桌子旁,背对着桌子将包底在桌面上落稳,解开束在腰部的固定腰拦,褪下双肩背带,动作麻利的带有很强的节奏韵律和观赏性美感。
卸了重后,她深呼吸几下,又将双臂背到背后,头后仰胸前挺,做了几个向后抻拉的动作;摆开八字步,扭起腰胯,同时转动圆润颀长的脖子:腰胯向左用力时,脖子转向右,腰胯向右用力时,脖子转向左,舒缓协调,感觉像以前在哪儿看到的瑜伽舞。虽然都是简单的动作,但特有的康健感,在柔韧与弹性中充分展示了出来。
这是要把身上被背包驮压出来的束缚驱除掉。
我立在一旁,看着这活动着的凸凹有致、风姿悠韵的女人,有些心猿意马,神思也渐迷离。毕竟几年没见过如此魅力的女人了,那股迷人的异性气息,犹如一滴浓艳的红墨水,滴进我这盆长久单性的清水里,唰,整体浸染。
温燥在体内隐隐蠕游,
黏抓抓的仿佛伤了桑拿天的湿热。
维持着一定清醒度的脑袋,
虽发出温血动物时时使用的调节信号,
也没得到多少响应,
温燥依然故我,
似乎催促生理官能,
独立行事。
这哪行!你这由神经和体液混合出来的魔怪,我何曾忘记过你的嘴脸,以为几年不见,我就记不清你了?满血复活后,就想借个所谓合理的面具混过我的防线,你当你是谁?这我要不对你施以强制性手段,还不被你当成好捏的奴隶!别怪我,是你来的不是时候,甭管你有怎样的来的理由。你得清楚我这会儿,不单纯是大山中的我了,这挥洒魅力的女人,已经把大山外的文明带了来,并不经商量,就把我野化了的、支离破碎的文明系统迅速修补好。就是说,文明在这里又得以恢复。所以对你这不具有文明判别力、道德约束力的魔怪,绝不能客气,必须得把你牢牢捆住,捆粽子那样捆,不露丝毫破绽。否则,我就会颜面扫地。这对一站之主来说,可能是灾难性的。
突地,想起了杯子。对呀,人家是来喝水的,没杯子怎么喝?总不能叫人家从包了取自己的杯子吧?那就不叫请了,那叫要,这多失礼。便说:你先呆着,我回后排房去取个杯子。她示意请便,但没停下她的“瑜伽舞”。
一个不错的暂避出去,稳稳心魂的机会。
我取回茶杯时,她已经活动完,正站在南窗前,向她出现的弯道口那边看,若有所思。
我用暖瓶里的开水,认真冲烫着取来的茶杯,她回头瞟我一眼,便移步桌前,扬着脸坐下。我把冲烫好的茶杯,放到她的面前。现在,桌子上多了只杯子,由一对一,变成了一对二——一把壶两只杯。倒也天秤般平衡了。话说这把壶和两只茶杯,跟了我有些年头,整套是一把壶五个杯。我来小站时,特意打包带了来。但到小站后,感觉不应景,便原封未动地收在我屋的小柜门里。那三个老前辈都走了后,我才打开包装,取出这把壶和一只茶杯。壶还是老样子,没磕没碰,但重新启用后,壶里已经不再有过去偏好的绿茶,只有烧开的山泉水。
到小站后,我就不喝茶了。我认定,没有一种茶配得上这里的山泉水,无论怎样清雅的茶,都会把山泉水里丝丝的回甜味儿消解掉,结果难免得不偿失。别看壶里没有茶,但我端着茶杯嘘嘘喝时,仍要摆出喝茶的谱:先将暖瓶里滚烫的山泉水,倒进茶壶,再由茶壶倒进茶杯。倒时还得上下悠忽,好像这样才能把山泉水里的好味道,全部激活。茶杯倒满后,放松下身子,清空下脑子,才端起杯来小口呷。丝丝温甜,通过味蕾,慢慢向体内蔓延,不多会儿,仿佛全身便都长满了味蕾,每个部位都能体味到丝丝的温甜。
“不好意思,我这里没有茶。”我边为她倒水边说,“这里都喝山泉水,都爱这么白开着喝。”她笑笑,摇下手,意思是无所谓。然后,盯着茶壶嘴里出来的、卷绕着热气的清亮水流。
“不喝茶还有模有样用茶具,看来你的闲工夫不少啊!”我刚把水倒完,她这样说:“可我觉着铁路工人,都该用白瓷大铁缸子,直接从暖壶里往外倒。你这可有点‘庄雅婷’!”
“可不,理应那样。我这是有些摆谱。也真是闲的,这里要干的事不多。”我把盛满水的茶杯递给她,答。
其实,谱是摆给别人看的,如果没有另一双眼睛,摆谱就是戏弄自己。先前三个老前辈都在时,我不摆谱,想摆也不敢摆。剩下我一个后,摆又失去了摆的意义。但这喝山泉水的谱,我愿意在这成为一个人的小站里摆。我是不能亏自己的人。虽然谁亏我,我都能接受,可我就是不能接受自己来亏自己。我用摆谱的方式喝山泉水,就是对自己的款待。当我端着茶杯小口呷,体味丝丝温甜慢慢向体内蔓延时,这个谱便能顺水行舟一样,把我摆进一个超然的门里,使我更深地沉入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中去。这个境界清明辽远,但稀薄虚空,说不清到底是哪层空间,更不可能标注出经纬度。总之实际生活中无法想象,不可触及。而我,努力追求心向往之的,不过如此。
“喝白开山泉,观绿色山景,形单影只,与世无争,闲云野鹤。你这不谢灵运了嘛!”她看着我说。说完,垂下眼睑轻轻吹了吹杯口。
“哪敢谢灵运啊,咱一个粗人。就是稀里糊涂瞎应景瞎凑合,给人家提鞋都不够格。”我拽口应着。
“你能算粗人吗?”她抬眼看我,又故意向门那边瞄了瞄,意指那副对联。“妄自菲薄,可不是什么聪明礼貌的事。”
我脊梁骨嗖一凉,像窜过一条蛇,本来就难在原处呆着的心,又不由地离下位,搞不清是横着还是竖着。唉,这不哪壶开提哪壶么!面对这般昭然若揭的挖苦,若非我这种扛得了钢轨的硬爷儿们,还真难承受住。可咱真没妄自菲薄,你不是拿眼睛往那边结合了嘛!你这一结合,咱不就水落石出了嘛!粗人细人,都明摆在门框上呢。
“嗬,味道真是好啊!怪不得你就白着喝。你还真有点品味!”她眼睛通亮地说,好像喝下去的山泉水,已经浸入了她的眼睛里。我咧着嘴,接受了她契合客观的评论,心里舒服了不少。
她又连喝了两口,吧嗒吧嗒嘴,挑了挑正儿八经的眉梢,然后慢慢转动茶杯,仔细观瞧剩下的半杯。过了会儿,抬起另一只手遮上杯沿,使杯里的水面处于阴影下,看了会儿,又将手拿开,放进由窗而来的光线。反复了几次。
“这要装瓶拿到山外,可是上乘货,得摆在超市最醒目的货架上。我建议你开个山泉水场,准能掐着水管子坐地赚大钱。也用不着费脑筋取什么洋名,捞什么口彩,就叫‘小站山泉’。‘小站大米’能名扬天下,‘小站山泉’怎么就不能!广告词也现成的,‘我们不生产水,我们只是大自然的搬运工’。”
说完,她咯咯笑起来,略呈古铜色的光滑的瓜子脸,灿着妩媚的光泽。这次笑,她当着我第一次全面的笑,深深印入我的脑海。
随着笑声,那由对联造作出的不适,开始卸载;那由她的魅力形成的挤压,也大为缓解。气息顺畅了,由鼻腔过胸腔直贯脚底,身子松快的似乎跺下脚,就能蒲公英那样贴到房顶。现在可以肯定,她是有幽默感的人,而且相当幽默。我愿意相信,她幽默的潜力,能化僵固为活跃,化迂腐为灵通,并可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这可是我这种呆板愚钝、动不动就把气氛弄僵弄淤的人,求之不得的。搭上这样的便车,我就不用费劲扒力地在我的弱项上,苦下工夫了。由此我就能腾出更多的精力,来理顺我的思路,突破我的语言壁垒,使脑袋里闪现出来的,与口头上表达出来的接近一致,减少卡壳和言不达意的几率,从而增强我嘴巴子上的自信。
喝完第二杯,她跟我聊起了小站。家常的语调,听起来好似山间轻缓的小溪。
她对小站的选址,布局,建筑风格,以及与周围环境的谐调,给予了肯定。她说,虽然都是人工烧制的砖头瓦块石灰水泥,但以这样的风格来组合结构,就会大大降低人造物的世俗气,即便作为自然的前景,也不会觉着硌得慌。她说她一直敬佩那个时代的人,因为那个时代的人,总能求真务实地与自然相融合,无论是设计还是建造,都能想方设法地做到顺风顺水顺势,尽力避免与自然产生对峙。
“人总是要在自然环境中,建造自己的建筑,向自然表达人自身的生存诉求。但真正聪明的人,都懂得与自然融合,而不是与自然对峙。且不论风水之说,起码外观上,不能不知深浅地与自然争风头。可惜现在的人,对这个道理懂得越来越少,遵循者也就寥寥,倒是总自以为应对自然的能力,远远超过了那个时代的人,所以对自然可以随便藐视。尽管在自然中,一次次愚蠢地败落,吃了无数的苦头,可依然执迷不悟,难能自醒。看看咱们国内,不管在什么地方建什么样的建筑,都想当然地用所谓的现代风格,盲目堆砌,不伦不类,就是往自然身上贴狗皮膏药,根本不考虑自然外观的容纳力和自然机体的承受力,看得人恶心至极,忧心忡忡。
“多管闲事地说,我们现在的城市,我恨不能天天带上黑眼罩不看的城市,无一例外地比着建高楼超高楼。你亚洲第一,我就去争世界第一。城市上空的气流,被分割的七零八落,严重破坏了不知多少年,才生成并稳定下来的自然气候,致使非常规的有害现象,诡异地发生,而人完全束手无策,被动的像斩掉了四条腿的乌龟。没什么可怀疑的,这笔欠下自然的债,自然总有一天要清算。
“当今,有谁还愿意到空旷的地带站一站、想一想,归纳下我们现在的种种努力,得有多可笑?人们已分不清是在建造天堂,还是在挖掘地狱,人可胜天的思想,还在鼓舞着蒙昧无知的我们,肆无忌惮地向自然开刀,与自然对决,越来越喜欢用改变我们所存不多的自然面貌,来标榜我们的所谓成就。可有一天,我们真的完成了这种改变后,会不会去思考我们这样来改变的意义呢?别的不敢说,但我敢说,人要真的把自然改造成了人化了的自然,人恐怕也就失去了落脚点容身处,人的幸福也将在找不到归宿的飘摇中,不复存在。
“实际上,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是最依赖自然的民族。我们能一代代地走到今天,完全得益于自然的恩惠,我们最终还是要在自然中,得到真正的重生。如果我们不守护好我们的自然,还肆意掠夺和破坏我们所存不多的自然,我们就会失去重生的领地,我们重生的希望就会落空。即便我们借助某地,侥幸重生了,我们也不会再重获幸福,我们背负最多的将是失魂落魄,惶惶不可终日。因为重生的我们,不再是故园的主人,而是永远找不到故园的流浪者。我一直都这样认为。”
她结束了言论,看向窗外。
没料到,先前山间的小溪,反转成奔腾的大河。我不由地暗惊下,接着肃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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