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我为她收拾好的房间,她把抱在怀里的大背包,放到门口的铁皮柜上,然后环顾下房间,满意地背着手踱到窗前。窗外,远处的山顶上方,现出了几颗星星,且露且掩,给苍寂的天空和沉郁的山峦,增添了小小的活力。
“‘城市里,
小星星,
稀疏地亮晶晶,
太多光吃掉他们的身影。’”
她哼哼了几句童谣一样的歌,哼哼完,背对着我问:听过这首歌吗?我说没听过,可听起来好听!我以为这样来回答,能鼓动她接着往下哼哼。我希望她能接着哼哼,并由哼哼转成尽情地唱。站务室里,她略展歌喉时,我就有了这样的希望。如果当时她肯亮开嗓子,完整地来上一段,那站务室里的辉煌,不知要增加多少倍,怕是要冲破屋顶吧。那么,我将会在我如烟的记忆中,侦索她属于那部歌剧里的女主角。我还坚信,如果我的耳朵能有幸享受到她的放歌,那一定会深深刻入我记忆的里层,永不消失。
“城市里,小星星,稀疏地亮晶晶。多美的词句。可接着就烂了味儿。”她说。“看着这里的星星,就感到城市里的星星得有多可怜。在被各种废气和杂七杂八的灯光严重污染的空中,想露下头,不知得经过多大的努力呢。”
她脑袋一动不动地向着远处的山顶,似乎要用我看不见的眼睛把躲躲闪闪的星星盯牢。
“世界越来越走向两个极端:要么浑浊无比,要么冰清玉洁。人也只好在两个极端中选择,没有中间路线可走。唉,说的都是废话,自己给自己添堵。我现在,只希望天快黑下来,一黑下来我就可以‘窗前明月光,’我看不是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懒思乡了。怎样,好诗吧?”
“好诗!”我张口便答。
“你怎么不说比李白还强呢!”她背对着我哧哧笑。我的脸刷下热了。幸亏是背对着,要不她准会看到一个戏中的关公。
“就这么——,什么也不是的顺口溜,你也能说成是好诗,你说你得昧着多少良心,来巴结女人啊!”她接着哧哧笑。我的脸更热了,赶上扣上一盆炭火。真该马上跑到水塔那边,把整张脸浸到蓄水池的泉水里。
从小到大,也没这么恭维过女人哪!我这是咋了?就因为几年没有见过如此魅力的女人?就这么回事,我不能骗自己。魅力女人已将我通盘俘获,我有了奴隶般的献媚冲动。其实,在第一眼看出魅力之时,我就走上了甘愿被俘的道路。男人嘛,也就这点出息。不过也有些微的闹心:这样一来,我工人阶层的正经,还不得被她不可抗拒的魅力,一件件拆解;我一直以为的赶上战争年代,就能坐上将军宝座的我,得该向脸皮城砖厚,献媚不封顶的渣男方向快速发展了么!
“开个玩笑,别介意!”她仍背对着我说。“其实我的意思是,今晚的月亮虽不很大,但月光仍会很亮。这你比我清楚,你是真正的山人么,你对山里月亮的了解,超过我千倍。我也猜到你咏叹过不少关于月亮的诗,只是懒得贴到大门两边。得有这样一首:山月一轮静静升,那是我水洗的大饼子心,我把它挂上夜空当银光灯。”
她转过身,向回走两步,脸上的堆笑,把眼睛堆成了两条缝。照度一般的棚顶灯,把这形状的眼睛勾勒得异样,让人想到刚睡醒的猫。然而我野狼一样犀利的眼睛,却让我看到了本尊:锐利无比,瞄到来犯者,绝杀无情。这不是看上去尽显柔媚的两条缝,这是两道月牙形的吹毛利刃,说话间,便可将你挑筋断脉,剖皮削骨。
“不跟你贫了,脑袋都被我给贫大了!”她还那样笑着说。“来真格的。我听说山里的月光,能成收入囊中的银子。当月光爬上窗口时,窗口就会被银子包满,你躺在床上,用眼睛就能一层一层剥下来。剥下一层又包满一层,月亮不落山,就剥不完。如果你剥得快,你就能收获与和珅一样多的银子,富可敌国。”
这也叫真格儿的?真格的到底有没有底数?奇怪的是,我竟愿意按真格儿的来听。
交代下,我是一直站在门口的,没有跟着进到屋里。我认为,进到屋里不合适。房门是向外拉的,拉开后,她抱着包走进去时,我就停在门口。磨出凹槽的木门槛,横亘在脚下,明确着内外界线。
见她调侃得差不多了,我抓空儿问,用不用抱床被褥来?她说不用,用自己的睡袋就可以,这不习惯了么,顺便还可以避免给国家财产造成磨损。
她对我的挖苦已然上了瘾,几句话后必得捎带一句。但她的挖苦,不再使我难堪,反倒让我觉着很受用,心里还莫名地泛着舒坦。看来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尤其异性,怕的不是挖苦而是客气。挖苦是打通隔阂的有意为之,客气则是刻意在两人之间,筑起一堵阻绝的墙;挖苦把人拉近,客气将人推远。体验上来说,挖苦是先别扭后自在,过后能叫人在自在中,放下没必要的戒防,轻松彼此;客气则是先自在而后别扭,叫人费心劳神来设防:你添一摞砖,我就加一码石头,你来我必往,结果是彼此大防,劳累双方。她三番五次挖苦我,表明我们间没有劳累双方的必要,也表明她没把我当外人,没仰仗自己的魅力来驾弄客气,拒人千里之外。我与她的距离,正是在她一次次的挖苦中缩短的。
她不用被褥的回答,叫我松了口气。小站里的几床被褥,都是老前辈们留下来的。虽然勤快的我,把罩单都洗过,也隔三差五地将棉套抱到外面晒太阳,可那股男人的浑浊味儿,始终盘踞在失去弹性的棉絮里,驱赶不散。实际上一开始时,我也不适应这股味道,但时间长了,便被这种味道同化出了亲切感,后来竟渐渐产生了不可名状的依赖:每晚钻进被窝后,都得将被头拽到鼻孔前深嗅几下,要不就睡不踏实。请问,这样的被褥,有贴靠魅力女人身的资格吗?
我来收拾房间时,就多着这个心眼儿。在把屋里碍眼的杂物清理完后,便把床上的被褥卷起来,抱到别的房间里,床上只留下一张糜草编成的席子。
这之前,我还没听她说有睡袋。但从绑在背包顶部的帐篷支架和防潮垫上看,她背包里一定装有睡袋。这也是野外徒步者的必备。
入夜的小站,沉落于静中,四周的大山,将归于小站的静加深着。
她很早就关了灯。大山里背着不轻的行囊行走一天,体能再好,也不可能不疲倦。但我拿不准她是睡了,还是躺在床上,用眼睛剥窗口上的银子。玩笑下,哪来这么多的经济头脑,发财的臆想也不适合在这里游动。反正她扮不成财迷的人,她眼中的月光,只能是来自遥远夜空的自然粒子,没有商业价值。
“‘举头望明月’,低头懒思乡”。真这样吗?该是“低头思故乡”吧?一个身在异地的旅人,在月明的夜里,思乡,理所当然。
万籁俱寂,山里的野生生命,也该沉入了梦乡——夜行的除外。这阵子,没怎么听到狼叫声,可能是天旱的原因。难道狼叫时,很消耗身上的水分吗?可这山里随便一个地方就能找到山泉,叫一声喝一口,不就补充回来了么。狼不该缺这个心眼儿。
今年,山里的雨水出奇的少,往年说来就来的落雨景象,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幸亏山里的原始植被保护的好,涵水能力没有受损,大大小小的山峦,仍然往年那样葱郁,也看不出山泉流量的减弱。如像好多地方的山那样,秃秃光光的话,怕也得干裂的冒烟。
我关了灯,站到窗前往外看,夜空下站台上的树似乎都休眠了,但秘而不宣的轻轻呼吸,眼睛还能感觉得到。这是诗意的情景,容易引人抒怀。蓦地,我想起了我写过的两句歪诗:“空谷风呆滞,静夜月守门。”哎呦,她说我如何写诗时,我咋没想起这两句呢,感觉还不赖嘛,要比“那是我水洗的大饼子心,我把它挂上夜空当银光灯”强。没想起来也好,省着想起来了又不敢往外卖弄,扰得心不爽。坦率地说,真的不敢当着她的面卖弄,我可真瞧准了,她,就是女曹子建,或者另一位白朗宁夫人;她渴望遇到诗文锦绣、几步成诗、激情飞扬的知音。我算什么,一个出苦力的莽汉,大山里的独行人,除了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剩下的只有木化的脑筋和连带着笨嘴的拙腮。我把视线移到站台上最高大的树上:
伸向夜空的塔状树冠,
顶着月亮的银辉,
休眠。
远处的山峦,
以群星为背景,
勾画着起伏的线条。
我等待着夜,
进一步加深。
夜,终于深了,开始吧。我离开窗前,轻轻推开屋门,侧耳听了会儿。走廊里还是静。我蹑手蹑脚迈出门,走过走廊,拐进站务室,打开站务室的大门,回身把一把笨重的椅子抬到大门口。——两边的对联,没问题,留着;门楣上的横批,有问题,拿下。登上椅子,轻轻揭掉横批,顺手揉成团。只觉背后沉睡的大山,睁开了眼睛偷偷笑。
本应再写个横批补上空挡,但一想不妥:啥意思,卖弄学问?就你这点儿墨水,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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