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院

第七十三章 离恨相思愁

    
    话说忆之正在清明院的梨花树下熬梨膏,她掀开吊子去撇沫时但听院外吵吵嚷嚷。
    麦提亚见她疑惑,体贴地解释道:“书院新入来一群学生,活泼伶俐地很。”
    忆之笑了起来,说道:“父亲从前总说,院里本清净的很,每回我一来,同入了几百只雀儿,鸟儿一样唧唧喳喳。带得几位哥哥都不正经读书了。”
    一时又陷入了缅怀。
    小火慢炖之际,杏儿看着火,忆之回到公主阁,侧卧在清凉簟席上闭目养神,屋中吹入夏风,吹地幔帐鼓一鼓,又瘪一瘪,日光穿过垂帘射入屋中,光影绰绰,在她脸上晃动。
    她看着屋中晃来晃去的光影出神。伸起手去玩扎幔帐的垂绦流苏,她的指尖在流苏里漏过来,又漏过去。含烟素纱的大袖软软地堆在肩头,她望着自己白嫩嫩的胳膊,想起它被元皞温柔抚摸时的样子。
    一阵一阵的热浪滚过来,忆之鄙夷自己,我已经毫无廉耻心了。
    她侧过身,指尖抠着簟席上的纹路,柔软的雪脯团挤在一处,不觉又浮想起它们在元皞掌中变化时的样子。她懊恼地坐起来,还是不睡了,她光脚踏着木板,拨开珠帘朝书案走去,提笔蘸墨,她的胸中有满腹心思,却无力诉诸笔端。
    她只能执笔抄下那首滥熟于心的《浣溪沙·闺情》: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她羡慕这位女词人如此细腻入微的笔风,伶俐流转的文彩,羡慕她敢于将缱绻公之于众的胆识,她连多想一想都充满了罪恶感,更别提将诉诸笔端。她一直被敦厚平和束缚着,被端庄娴静左右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动。
    非礼,非礼,非礼!
    那扇槅门被推开了,吹入裹着热浪的夏风,元皞扬着那张广阔的脸,笑盈盈地走进来,笔尖的墨蘸了太多,一滴,一滴滴在宣纸上,将漂亮的宋体晕了一片。她有一种想要飞扑到他怀里的冲动。
    那是虚无的幻想,非礼,非礼,非礼!
    她强压下胡思乱想,搁下笔,换过纸,长吁了一口气,元皞从她身后裹了过来,他微微弓下身子来迎合娇小的她,使每一寸肌肤都紧密相连,他握住了她的手,陪她一起练字。
    那是虚无的幻想,非礼,非礼,非礼!
    忆之丢了笔,笔儿在宣纸上骨碌碌滚远,留下断断续续的墨痕,笔儿滚到书案的边缘,摔在了地上。
    槅门被推开了,裹着热浪的夏风,迎面扑了过来,麦提亚道:“姑娘,官家擢升夏松为参知政事,顶了宋贤的缺。”
    这一下,忆之彻底清醒,她缄默了半日,问道:“良弼哥哥回来没有?”
    麦提亚道:“还没有。”
    忆之穿上罗裳,去清明院看梨膏熬地如何。
    盛毓贞由杏儿引路,从侧门入清明院,沿着鹅卵石涌成的小径,穿越两壁矮灌木朝忆之走过来,小径不长不短,她不必扬起很高的声线,说的话也能叫忆之听见,她一面走,一面道:“你如今是愈发痛快了,得了这样的妙处修行,躲清闲。”
    忆之望着梳着妇人高髻的盛毓贞,笑着说道:“苏府离地近,往后可得常来。”她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你如今嫁了人,也不知得不得空,来得了来不了。”
    盛毓贞已经走到她的面前,她的面色红润,双眸明亮,眼波含情,从前似蹙微蹙的笼烟眉,自然地舒展着,她说道:“我家小门小户,又有多少事情需要料理,正是他说,你搬进来了。我若在家太闷了,不妨来找你玩。”
    她本是拘谨的秉性,如今嫁了人,长辈宽宥,夫君体贴,不必像从前一般缩手缩脚,更通了人事,自然一股温柔风韵,不觉使人越看越爱。
    忆之笑着揶揄道:“从前也不知哪一位,只怕困死在闺中,嫁时还不乐意呢。”
    盛毓贞红过脸,她说道:“说来巧的很,你可还记得秀瑛那块红鲛帕。”
    忆之想到不日前,才与元皞讨论过这块绣帕,问道:“怎么忽然提起它来?”
    毓贞忍俊不禁,说道:“秀瑛本说,要带我一起玩呢,不过后来诸事烦杂,就给忘了,这块帕子一直搁在我那。后来随着我的衣物,搬去了新房里。再后来,被冬青瞧见了,直道,好啊,原来是你。”
    忆之心头一亮,说道:“难不成,那日在茶坊后,被我们捉弄的太学生,就是他?”
    毓贞笑道:“可不是,他说自己殿试在即,心中压抑烦闷,故而出来散散心,还以为当真是天赐良缘呢,没成想,叫人给捉弄了。”
    忆之感慨道:“天爷呀,可当真是无巧不成书。”她不觉又道:“这还不叫天赐良缘,那什么又叫天赐良缘呢。”说着,又两眼亮晶晶,直直望着毓贞。
    毓贞的脸儿飘上来两朵红晕,她低喃道:“是啊,谁又能说不巧呢。”
    忆之想起她的缘分,上元节时她遗失了簪子,文延博一心想陪她去找,却被富良弼轻易捡到,前者是努力想要得到这段缘分,而后者是唾手可得,却并不重视。
    元皞拾起了她戏谑时丢下的红鲛帕,在无意中截断了她的缘分,正如他无意之中发现,被盛小四收买了的车夫有异样,继而抽丝剥茧,领先众人,在桐儿手里救下奄奄一息的自己。
    毓贞眼望着忆之,说道:“倘若能遇上良人,一辈子就呆在内院里,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忆之想着元皞,相思水蛇一般逶迤着绕上心头,她感慨道:“是啊。”
    忆之与毓贞在檐廊下隔案静坐着,各自执着书在读,杏儿在矮案上摆了果盘,麦提亚端来井水浸的奶茶。
    毓贞笑道:“我最怕人多,又怕独自一人,只心意相通的两个人,隔案对坐,不用勉强说话,清清静静的看看书,吃吃茶,这样就好的很。”
    正巧吹过一阵裹着暖流的穿堂风,檐廊下的树叶簌簌抖动,忆之见麦提亚与杏儿朝自己望了过来,回以一笑,递了个我没事的眼色。她对毓贞说道:“我倒是不怕满堂喧闹,又不怕一人独坐,只是没有从前爱说爱闹了。”不觉,又嗟叹了一声。
    毓贞见她眉间有愁容,问道:“你有心事?”
    忆之恹恹道:“听闻夏松大官人补了宋大官人的缺,如今也是参知政事了。”
    毓贞笑道:“不瞒你说,家翁也惦记这个位置,又暗下筹谋了好一阵子,却忽然得到消息,说吕公亲自举荐夏大官人,你也知道,咱们的陛下对吕公是言听计从,今日丹书一下,遂成了他一桩心病,脸色难看着呢。”
    她顿了一顿,又说道:“依我之见,这个位子,惦记的人太多了,夏大官人德不配位,也难坐地稳当。”
    忆之不觉看向毓贞。
    毓贞又笑道:“你可听说过这一桩逸事?
    信州杉溪驿舍墙壁上有一位女子题壁,道她原出生在诗礼簪缨之家,遵父母之命,嫁给了“三班奉职”的鹿生之子。家翁久不得志,四处买通打点,这才得来晋升,于是迫不及待举家迁徙,要前往赴任。彼时,她刚刚分娩不过三日,舟车劳顿下,病倒在杉溪驿舍,悻悻临终之际,将遭遇题写在驿壁上。
    留宿在此处的游客,读到这一题壁词,多为激愤,为诗以吊,多达百余篇,皆是为女子鸣不平。”
    忆之不解毓贞的用意,只是静静地听着。
    毓贞接着说道:“又有好事者,指责那鹿生唯利是图,顺藤摸瓜查出他到底是往何处赴任,又是从谁手里买来的官职。”
    忆之心中一动,说道:“难道是夏松?”
    毓贞双眸明亮,笑道:“正是。”
    她的食指与拇指捏着帕子,轻轻甩了一甩,又按在了膝上,似漫不经心说道:“这璧上的诗听闻俱是措辞精炼,其揶揄之词,更是妙语连珠,堪称绝妙!可惜我们远在汴京,不能拜读。我私心想着,这样多的好诗,由着风化岂不可惜,倒不如叫人前去誊录下来,出本诗集,流传于市才好。”
    忆之细品了半日,笑道:“你果然是女张良,‘运筹帷帐中,决胜千里外’!”
    毓贞忙道:“嗳,可不敢当,这又算什么。”她又敛容说道:“你四哥哥,还有那富大官人,这些事,我都听说了……我想不到,有一日,我也能帮到你。”
    忆之笑了笑,说道:“世事难料,我想不到,在汴京的最后这段时日,是由你陪着我度过的。”
    毓贞讪笑道:“从前的你片刻也闲不住,无论走到哪里,又总能惹来一群人围绕,热热闹闹的,我倾慕你,艳羡你,想亲近你,却又拨不开你身边团簇着的人,无法挤到你的眼前,让你看到我。”
    忆之道:“我哪里看不见你,分明是你,并不搭理我。”
    毓贞不觉赧然,说道:“我心里卑怯,总觉得不配同你这样敞亮的人说话。”
    忆之轻声道:“别胡说。”
    不过几日,汴京城里蓦然刮起了一阵《鹿奴词集》的文风,汴京城盛名的词圣欧阳绪携名流日日在各大茶坊,开座讲堂,拣其中精妙,拆解分析其用字用词之传神。
    使得流传街知巷闻,爱词之人几乎人手一本。词集背后的隐藏的故事应运而生,成了个大小勾栏瓦舍,街边说书棚必演必说的节目。
    与此同时,弹劾夏松的奏章雪片一般飞入进奏院,堆在赵臻的案头,台谏官日日早朝时群起弹劾,甚至有老臣拦在赵臻退朝之路,握住他的衣襟,直谏地面红发乱,喷了他满头满脸的唾沫星子。
    赵臻在吕易简缄默下,终于扛不住压力,再下丹书,将夏松调至亳州任推官。
    明为调任,实为贬谪啊!
    彼时的夏松还在跻身入宰辅之列的喜悦中,举家老小日夜兼程赶往汴京的路途上,被拦在城关口的时候,仍是朦胧未觉,直道是你们这群蠢货搞错了,难免又生出一场闹剧,给说书人添了些佐料,给平民百姓多了些茶余饭后取乐的谈资。
    忆之觉得心里痛快。
    瓷罐里的梨膏稠密,毓贞挖了一勺来尝,富良弼与欧阳绪在边上阻止不及,欲言又止。
    毓贞品了品,点头道:“甜香怡人,很好吃。”她指着苏冬青,笑着对忆之道:“他啊,最好写食谱,通篇读完叫人食指大动,馀意纠缠。偏偏这握笔的手,换作握大勺时,能就变得不能了。”说罢,又看着苏冬青,持着未吃完的半勺,说道:“你可得尝一尝,这才是美味呢。”
    苏冬青就着那半勺吃下,发出一叠声赞同。
    众人被这二人齁地浑身打颤。
    富良弼与欧阳绪对望了一眼,二人你怂恿我,我怂恿你。即想尝试,又害怕被那噩梦一般的甜腻再纠缠,并不敢尝试。
    连忆之都觉得出乎意料,她也挖了一勺来尝,果然觉得美味。不觉愁颦着笑道:“从前太甜了。”她不仅在说梨膏,还在说自己。
    富良弼与欧阳绪恍惚觉得可以尝试一下,这才踟蹰着,各自挖了一勺来尝。
    苏冬青意有所指,笑道:“总算出了口恶气。”
    富良弼将要送进口中的汤匙,又垂了下去,沉着声道:“确实出了口恶气,但并未报仇。”
    忆之道:“我听王叔父前几日叱责你,说你不断上书,让陛下将夏松赐死。”
    富良弼抖了抖大袖,说道:“这并非我一人之意,夏松巴结宦官、阿臾宰辅,对抗西夏时,畏缩懦弱,屡次错失良机,险些害死玉祁。讨论边事,总是把众人的意见呈上来。又成日与歌妓婢女寻欢作乐,几乎酿成兵变。国难当前,诬陷我通敌叛国,诬陷……杰弟诈死叛国。”说到此处,他哽咽了一声。
    停顿了许久,才平复平和,继续说道:“他被赐死,众望所归。”
    忆之缄默了半日,说道:“王叔父说得没错,不能让陛下开杀文臣的先例。”她望着富良弼,瞳光隐晦传递着深意。
    毓贞眼观鼻,鼻观心,笑着道:“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告辞了。”遂与苏冬青起身,欧阳绪起身相送。
    三人去后不久,忆之接着说道:“他这样的年纪,舟车劳顿,难免患病,又是将要入秋转季的关头。”
    富良弼闻言出神。
    忆之又笑道:“你们是君子,别为无耻邪佞脏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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