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元皞在教乐坊大摆宴席,他持着琉璃盏,斜靠在引枕上,醉眼惺忪,俯看众人喝得七荤八素,东倒西歪。
大殿中央新进来一群回鹘女子,红衣金钏,大面积地露着胳膊,腰肢,她们打着赤脚在三股加捻圆金线羊毛栽绒地毯旋转,一双含情目流转眼波,像勾魂摄魄的海妖,只微微一瞥,就有足够的力量让人带进欲海。
女人越转越快,红色的披帛绕着她们曼妙的身姿,花瓣一样绽放。
他忽然快步下了丹墀,跑到大殿中央,矗立在其中一位女孩面前,他使劲眨着眼睛,她的眉弓,眸子,鼻锋,还有那娇怯怯微微赧然的样子,是那么熟悉。他又使劲眨了眨眼,圆金线加捻花样红帛面纱下若隐若现的脸部线条,也是那么熟悉。
不可能啊,元皞心里想着,他趔趄着脚,握住了她的手臂,说道:“不用跳了,给我斟酒去。”
众人见怪不怪,并不当成一回事。
女孩跪坐在元皞身边,为他的琉璃盏满斟了一杯酒,不慎斟地太满,溢了出去。元皞啧了一声,问道:“你是谁送来的,难道没有学过伺候,替人斟酒,斟七分便可,这也不知道?”他满口酒气,语气不善。
女孩缩着肩膀,双手握拳放在双膝上,低着头不说话。
元皞又直起身来打量她,呢喃道:“真像,太像了。”
女孩蓦然抬眼将他一瞧,又迅速低了下去。
元皞如同焦雷在身上滚过,他微微怔了一怔,扛起女孩就往二楼去。
这会子,众人有些奇怪了,说自己要洁身自好的兀卒,守了半年的节操,今夜要碎了?他们很快又觉得无所谓,碎了就碎了呗,还守下去才要奇怪。
元皞关上槅门,转过身来时,女孩已经摘下面纱,露出了真容,笑道:“我只知道斟茶不能满过七分,原来斟酒也是如此。”
元皞喜不自禁,阔步上前将她高举着抱了起来,仰望着她,问道:“你怎么来了?”
忆之低声道:“怎么,不欢迎我啊。还是说,今晚想见见新人,结果还是我这张老脸。失望了。”
元皞轻轻掐了掐她的腿肉,疼地她小脸全皱在了一处,她扶着他的肩膀,嗔道:“疼啊。”
元皞笑道:“疼就对了,我元皞睚眦必报,你让我心疼,那你就得肉偿。”说着,已经将她放倒在榻上,裹着狂风骤雨一起压了上来。
她痒地咯咯直笑,不停摆头来躲避,明晃晃的珠翠金银头饰,远观时美不胜收,近玩时无比碍事,他无数次被冰凉凉的“暗器”划出红印子,不得不说道:“脱了,脱了,快脱了,全脱了。”
忆之笑着推开他,走到镜台前摘首饰。
元皞直瞪瞪望着她,说道:“说真的,你怎么来了?”
忆之望着铜镜里的他,说道:“听闻你煽动辽境里的党项人反叛,辽兴宗出兵镇压时,你还派大军驰援,俘虏的辽将当众斩杀了不说,还将头颅悬挂在阙搂示众。”她摘下华丽的首饰,解下披帛,拨了拨乌黑的长发,挽到一侧梳理。她又说道:“你不是说你不打了吗。”
元皞道:“辽兴宗趁火打劫,勒索完你们,又来勒索我,也太卑鄙了。你们宋国小皇帝讲仁义礼治,好说话,我心眼小,最受不得委屈。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乱打。”
忆之听到后头,忍不住要笑,又按了下来,说道:“辽兴宗不许宋国和西夏议和,只差说一同讨伐西夏了。”
元皞朝忆之走了过来,他搂着她,使每一寸肌肤都紧密相连,他问道:“你宋国皇帝同意了?你舍不得我,就叛宋了?”
忆之蹙眉道:“你不怕吗?”
元皞低声道:“幸亏你乔装成回鹘进贡的美女,否则就危险了。”他的鼻尖在她脸上轻轻碰过,温热的喘息,裹着酒气喷在她的脸上。
忆之感受着那近在咫尺的双唇,浑身起战栗,她的呼吸愈发紧促,问道:“什么意思?”
他嗅着她的肌肤,说道:“你父亲过世,你回汴京后,我一面同宋国议和,一面同辽国小打小闹,后来把辽兴宗给惹急了,命耶律崇元辽驸马等人率领十万大军,兵分三路,深入夏境,卓罗和南军在贺兰山脉一带与耶律崇元率领的马步军正面交锋,七万精兵折损了一半。
把那耶律崇元给得意的,都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不过他们来势确实凶猛,我只能下令让卓罗和南军撤军,并沿途烧毁房屋粮草。又派章元去辽军大帐谢罪请和。耶律崇元自然不肯,不过越深入,越是人无粮,马无草,又僵持了几日,辽兴宗不同意也只得同意。”
他的手顺游而下,剥开她的衣裳,解出白嫩嫩的肌肤,又将她捧在掌心,说道:“耶律崇元决意不肯谈和,随后被调离了前线,又对持了一段时日,我忽然听说,耶律崇元从宋国回来,还怂恿辽兴宗娶你,不过也无妨,那个时候,我的铁鹞军正悄悄往忻州挺进。”
忆之与他坦诚相见,她扶着他的肩膀,问道:“所以,议和不过是障眼法,虚晃一招?”
元皞道:“富良弼挑拨那兄弟二人生嫌隙,使我随手捡了个大便宜。我把他送回宋国,破了他的困境,也算一报还一报,这人世间的缘分,当真是巧妙地很。”
忆之疑惑道:“那你方才为何提到危险?”
元皞道:“辽兴宗不许宋国与西夏议和,又纠集兵力,悄悄往兴庆府挺进,以为我不知道,还沉溺在议和后的安逸里,只知道争歌逐色。”他将她抱起,坐在镜台案面上,一寸一寸吻着她的肌肤。
“你来了也好,我总不能成日干喝酒,不吃肉。”
他见她笑了出来,眸子里那团白色的火焰弱了一弱,他又问道:“赵臻决定按兵不动,又派了你来安抚我。”
忆之道:“倘若你胜了,我就是‘安抚使’,倘若你败了,我就是淫奔私逃,所作所为与宋国无关。”
元皞点了点头:“小皇帝愈发聪明了,面面俱到。”
忆之掬起他的脸,说道:“我也聪明,这也是我的主意。”
元皞笑了一声,去吻她的唇,说道:“对,你也聪明。”
忆之踟蹰了半日,说道:“你和宋国的议和,不是虚晃一招吧。”
元皞愈发沉迷,已经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不,那不一样。宋国有你。”
以后会变得一样吗,这句话,忆之没有问出口,她说出口的是另外一句话:“你让我忍不住害怕你,又忍不住仰慕你。”
多么擅长在火里添油加柴的女人,他不觉困惑,礼义仁智里长大的姑娘,从哪里学来的魅惑之术。元皞想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她,不过他不能说,他需要她继续害怕,继续仰慕。无论如何他都要保持他的威严,无论在床榻上,还是在战场上。
辽兴宗信誓旦旦攻入失守的西夏皇宫,被四面八方埋伏的夏军围歼的时候,才后知后觉了过来,鼓槌一下又一下槌着鼙鼓,咚咚咚,好像槌在他的胸口,他大喊撤军,后路遭到阻截,他大喊奋战,无数箭矢雨林一般射过来。
他输了,他怎么输的,不知道。
他挣扎了很久,使劲了各种战术手段,最后终于知道怎么输的了,他并不是死在嵬名元皞的大刀下,他是死在了他本应该囚禁在别苑的亲弟弟手里。
耶律崇元从他的身体里抽出那把他御赐的紫金打王锏,眼看着他倒在地上,垂死挣扎,他圆睁着双目,指着耶律崇元道:“你果然,你果然有问题。”口里的鲜血汩汩地往外涌。
耶律崇元紫金打王锏插在他的头颅旁的土壤里,冷笑说:“随你怎么说吧,总之就是这样了。”
他站起身与上前的元皞并肩而立,二人直瞪瞪瞅着他,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忆之在秘阁的阙台上纵观着这一切,她的眼中布着红筋,呢喃道:“总算告一段落了吧,总能安稳过上一段时日了吧?”
她身后的章元出声道:“或许吧。”
却说富良弼听到忆之平安回到汴京的消息时,正在金明池上为迎接辽国使臣与公主而举办的马球赛上,辽国公主为择婿而来,这场马球赛也就成了谁能夺魁,谁就能娶辽国公主。
公主美艳啊,但好比草原上桀骜不驯的宝马,并不是谁都能驯服的。
能人不屑上场,需要上场的不是能人。
马球赛连赛三日,公主在辽国最强悍的勇士组成的马球队队员团簇下,不止一次用高傲的语气乜斜着眼看着落败的选手,说道:“你们宋国还有没有别的男人了?”
夫妻日常斗个嘴,多说一句,立马拍案掀桌子,能将你胳膊卸下的姑娘,谁敢娶回家?
大臣们窃窃私语,天子急地抓耳挠腮。
富良弼想去看看忆之,遥遥与韩玉祁对看了一眼,二人不谋而合,借口更衣,下了望台,踩着枯草地,沿着赛场的边缘走着,正要汇合之际,忽听一阵马蹄声,他回望一看,耶律灵芸策马飞奔而来,她拔下头上的金簪,攒成髻的长发一泻千里,她迎着秋风,扬着那张俏生生的嫩脸,手臂一荡,将簪子抛给了富良弼。
富良弼不妨,下意识伸手接在怀里,这才想到,赛前曾有誓言,球进几何不论,谁能拔下公主头上的金簪,才算真正的胜出。
所以,我得娶她?
他望着那日光下,明艳绝伦的笑脸,没了主意。
韩玉祁疑惑地朝他两手一摊,富良弼也疑惑地朝他两手一摊。
赛场爆发一阵拊掌声,霎时无数人团簇了上来,将富良弼围着,往御前簇拥。富良弼余光瞥了韩玉祁一眼,只见他用唇语道:“你走不了了。”
他果然走不了了,赐婚,赐府邸,应酬曲意逢迎的诸位,他几乎无暇去细想,只能随波逐流,被越推越远。
晚时,他裹着一身酒气回到清明院,书房内还灯火通明,他往房内走去,忆之主坐,韩玉祁,欧阳绪左右手打横作陪,三人一同将目光射了过来,他不觉心里一颤,气势先短了一半。
忆之横眉竖眼,想笑又忍着笑,拍案轻喝道:“说,你对她做了什么?”
富良弼无奈道:“什么做了什么?”
忆之纳罕道:“辽国公主金明池马球赛择婿,打趴下的宋国俏郎君数以百计,却自拔金簪塞到你手里,富大官人,你可连马都没上!这样的美谈,都街知巷闻了,多少闺中倾慕你的女儿家这会子肝肠寸断呢,你敢说你什么都没做?”
富良弼在忆之对案盘膝坐下,他细想了半日,懊恼道:“我也不知道。”
忆之斜睐着富良弼,没好气道:“我不信。”又朝欧阳绪道:“你信吗?”
欧阳绪道不信,素日庄重寡言的韩玉祁补充道:“我也不信。”
富良弼哭笑不得,说道:“我真不知道。”他又想了想,说道:“我倒是救过她两回。”
忆之与欧阳绪尤其夸赞地张大了嘴,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又非常默契地将音儿拖得长长的。她又顺手打了韩玉祁一下,韩玉祁解了过来,连忙跟着一起点头附和。
欧阳绪不觉又轻叹道:“话又说回来,这辽国公主当真是艳绝,堪称我平生见过女子中的翘楚。”富良弼抬眼看了看欧阳绪,面上飘起了两朵红晕,气势更短了几分地轻轻嗯了一声。
忆之鄙夷地望着富良弼,又没好气地飞了欧阳绪一眼,再朝乐呵呵的韩玉祁道:“你笑什么笑,就剩你了,还有脸在这笑。”
韩玉祁只得憋回笑脸,说道:“时机未到。”
“你倒是沉得住气!”这句话是忆之与欧阳绪异口同声说出来的,二人又默契地对望了一眼。
富良弼纳罕道:“麦提亚呢,怎么没和你一起。”
忆之心内一动,说道:“她走了,她说她想去回鹘看一看。”
富良弼道:“找她的家人吗?”
刚刚得到富良弼成为辽驸马这个消息时,忆之不知是喜是忧,她迅速看向麦提亚,讪笑着说:“你跟我去西夏吧。”她看进她的眼睛,里面是黑黢黢的岑寂,没有喜没有悲,她失去了她不曾拥有,也没有想过要拥有的,可她还是会伤心。
韩玉祁看着富良弼,说道:“或许吧,又或许,她需要直面过去,才能放下过去,再和我们一样,重新开始。”
这个时候,忆之在想着她临走前说的话:“我没办法再留下,看见你,我就会想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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