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军镇司的内务堂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这是太殿下的命令,无关人士不得入内。”
海祗军与南方军部互不相让,双方在内务堂的堂前拉开架势,气氛紧张。海祗军态度强硬,为首的将领丝毫不留情面。
闻悟下来时,见双方剑拔弩张,却并不在意,绕道走过。按理来说,三府镇作为官家重镇,理应是归南方军部管辖的,海祗军雀占鸠巢,不管从级别还是职能上都理亏。但海祗军是兴民的亲兵啊,南方军部再在理,也不敢真的乱来。
虽然新青府是好是坏还有待商榷,但南方军部有问题却是板上钉钉的事。现在如此猴急的想要接手,不过是真急了的表现罢了。但这也正是兴民所想要的结果,军部内部派系林立,谁好谁坏在短时间内还不容易分辨,拖上一拖,谁越着急,自然一目了然。
当然,这些就是兴民的事了,闻悟并不感兴趣。他下来不过是找李芯等人,想了解一下情况,毕竟他答应过李明。
虽然暂时告一段落了,但这次事件影响巨大,不仅震惊朝野,还留下了一堆烂摊子需要处理,许多人都还处于迷茫当中。
尤其是侥幸活了下来的人,他们中的大部分或许比普通人的地位高一点、能力强一点,但归根到底依然只是凡人而已。死里逃生的经历,并非人人都能安然度过,总会也有少数人遭不住打击而崩溃,那些从小养尊处优的少爷小姐们尤甚。
“我爷爷呢?你见到我爷爷了吗?呵呵,我爷爷啊,我爷爷是大名鼎鼎的楚田,万药堂的堂主!他是堂主!你们知道吗?你们见到我爷爷了吗?额呵呵,谁见到我爷爷了?我爷爷在哪?你大胆!你信不信我让我爷爷打你屁屁,打你!嘿嘿……”
楚文书醒来后,逢人便问爷爷,众人先是可怜他,然后又有些厌烦,不搭理他,但他还是逮着人就问,“你见过我爷爷吗?诶,你呢?你见过我我爷爷……”
闻悟反手一甩,巴掌携着不易察觉的淡光,‘啪’地打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众人吓一跳,但很快就见怪不怪了,因为之前由于不胜其烦而动粗的人也不是没有。
但这一次略有不同。楚文书被一巴掌扇倒,跌坐在地,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了。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瞪大着眼,看着闻悟,整个人好像呆了。他浑浊散放的目光逐渐凝聚,视线恢复焦距,瞳孔中重新出现了影像。
闻悟看着他,“醒了吗?”
楚文书一震,双目流下眼泪,‘咦啊——’一声长嚎,然后往后一靠,抱头俯身痛哭,声音凄惨,“啊啊,啊啊啊——”
这一次,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各自凄然。
闻悟抿抿嘴唇,转身离开。沿途走过,众人皆看他,大多投来感激的眼光。由于人数太多,军镇司没有那么多房间,所以伤势不大的人就只能在屋廊里凑合,将房间让给老弱妇孺。对此,闻悟也无能为力,毕竟在事件调查结束之前,这些人一时半刻都不能离开。其实这也是变相的保护,因为谁都不知道放他们出去之后,有没有人会痛下杀手。
院子里,几个人围着几个炉子在熬药。鱼彤是其中唯一的女生,负责看火。到了军镇司,她换洗了一番,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闻悟过来时,远远的她已经看见了,只是略有些踟躇。等到闻悟走过来,她眼里才闪过一丝喜色,站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
“几位先生都要看护伤患,人手不够,我就过来搭把手了。”鱼彤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两天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笑。
“哦,李芯呢?”
“在里面……”
鱼彤回头看看院子东侧的房间,而后脸上的一丝笑意就消散了,看看闻悟,“她,半天没说话了,你能不能去看看她?”
闻悟点点头。鱼彤将扇子交给旁边的人,示意了一下,然后就带着他走过去。房间的门窗都关着,大白天的安安静静。
“芯芯?”
鱼彤敲敲门,却无人回应,于是又说,“芯芯,闻悟少爷来了,你开一下门吧?”
房间里安静了一下,然后‘咔’一下,拉开了门闩。
鱼彤吸吸气,缓缓推开门。
闻悟见到李芯返身回去,坐到横榻上。她垂着头,手里抱着一个用黄色绸布包裹着的灰色瓷瓮,那是李明的骨灰。
这次出门,对兄妹二人以及鱼彤这样的小年轻来说,原本是一次欢快的成人礼,沿途游游山、玩玩水,结交朋友,到兴都长点见识……这应该会是一段愉快的旅程。事实上,前辈们都是这么说的。所以没有人想得通,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
闻悟走进门,看着比自己还小两三岁的女孩,不知如何开口。他与兄妹二人只接触过几回,充其量只算普通朋友,但不知为何,却有一种亲切感。大概是因为李芯的单纯,以及李明的爽朗?在他们身上,闻悟仿佛看见了自己与闻卿的影子。
鱼彤坐到李芯旁边,却不知道怎么安慰。
寂静间,反而是李芯先开口了。不知是心情低落,还是缺水干涩,她的声线有些嘶哑,“闻,闻少爷,我,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闻悟答道:“随时都可以。”
“那,那可以麻烦你,帮,帮我找个车马嘛?我会给你钱,我,我还有钱。”
“你想去哪?”
“我,我想回,回家。”李芯抱紧瓷瓮,声音带着哭腔。
“你不打算参加药考了?”
“呜,不,不要了……”女孩用力扁嘴,极力忍着眼泪。
“芯芯……”鱼彤搂着她,双目红了。
“如果你执意回去,我不会拦你。”
闻悟停顿一下,默默地道:“但是,这一次北上,你哥哥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不就是赴考吗?难道你认为他是为了自己吗?”
女孩再也无法抑制情绪,‘哇’地一声,扑进鱼彤怀里放生大哭。
闻悟微微皱眉,继续说:“你哥哥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你药考晋级,你现在要中途放弃吗?如果你哥知道,他会赞同吗?”
李芯哭得愈加撕心裂肺。鱼彤也跟着流泪了,连忙摇头,示意不要再说。
闻悟闭上眼,吸一口气,缓缓嘘出,“抱歉,我无法为你做得更多,但如果有需要,我一定会尽最大的可能来帮你,所以,也请你再想想。不必急于一时,这几日我都会在这里,这段时间,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也会一直等着你,等你的回答。”说罢,他就转身离开了。再留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又还能改变什么。
屋里,两个女孩抱头痛哭。
闻悟行出屋外,仰头叹了一口气。忽然,他恍恍惚惚的,脑海中似是回荡起曾几何时说过的话,亦或者是别人说过的话。
“所有的遗憾与后悔,皆源于我们原本可以避免,而我们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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