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膑自中疯魔之后,瑞梅前去庞涓府中探望多次。任凭她将管玉箫吹得柔肠寸断,孙膑皆是不认,甚至将她视作鬼怪,拿土坷垃打她。
瑞梅越是闹腾,庞涓越是安心,遂将精力全都用在整训大魏武卒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庞涓越来越喜欢他从刀口下救出的青牛,发现他不仅力大、忠义,且脑子也好使,能在训练中生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点子,深得武卒拥戴。庞涓晋升青牛为中军副将,统领三千虎贲。
春暖花开,万物思春。兄弟战死,青牛一家就剩下他一根独苗了,青牛爹几番为他提亲,青牛皆不答应,说他的命属于庞将军,不可有家。其父无奈,来求庞涓。庞涓想到龙贾的女婿战死在黄池,其新婚女儿翠屏孀居无子,遂嘱夫人玉成此事。瑞莲晓得翠屏性烈,决定先探口风,就以赏春为由,约翠屏并几个将军夫人来府中做客。
听闻她们走向后花园,孙膑的眼珠子转动几下,咬破手指,将血混些污垢涂抹于脸,又挪到她们的必经小路上,藏伏起来。一行贵妇人游至,孙膑从树丛后面快速爬出,当道而坐,双手各持一根小棍,冲她们大叫一声:“何方妖人,胆敢犯我疆土,辱我黎民,见到本将,还不束手就擒!”
众妇人被他的怪象吓坏了,无不花容失色,尖叫奔逃。翠屏被什么绊了一下,跌倒在地。
瑞莲扶起翠屏,冲孙膑叫道:“孙叔叔,是我们呀,是瑞莲!”
“原来是妖人,休走,吃我一箭!”孙膑抓起一块土坷垃,朝她们扔过来。
瑞莲吓坏了,扶起翠屏飞逃。
“妖人哪里逃!”孙膑一手拄地,一手舞棍,朝她们追过去,边追边擂得胜鼓:“咚咚咚,咚咚咚⋯⋯”
听到尖叫声,庞葱急带仆从过来,将孙膑架回他的小院,从外面锁上。
孙膑被锁,情绪烦躁,入夜开始啸叫,声音刺耳,如鬼哭狼嚎,一直闹到后半夜,吓得所有府人皆不安宁。
庞涓不在身边,瑞莲听得心惊肉跳,一宵未眠,到凌晨勉强睡去,噩梦连连。
孙膑连闹三日,到第四日傍晚,庞涓回来,瑞莲一句话没说,光扑到庞涓怀中大哭。庞涓哄她不成,问她不说,急了,召来庞葱。
庞葱将他叫到外面,将情由一五一十讲述一遍。
庞涓眉头凝起,良久,问道:“孙兄一直闹吗?”
“不是,白天不错,今儿范厨送餐,见孙兄在大睡,早餐吃得干干净净!”
庞涓再度凝眉。
“唉,大哥呀,”庞葱轻叹一声,“我们可以关住他,但不能堵住他的嘴呀!”
庞涓没有应声。
“看来,孙兄不宜长住府中了!无论如何,得有一个了断!”
“依葱弟之见,该当如何了断?”庞涓问道。
“孙兄既然疯了,就作疯人看待吧,大街上有的是疯子,既然府中留不住,干脆送他⋯⋯”
“不可,”庞涓应道,“谁都晓得孙膑与我同门,我这儿放他出去,他若胡喊乱叫,知情者倒没什么,不知情者岂不把我视作不仁不义之人?”
“那⋯⋯大哥想怎么办呢?”
“稍候,大哥自有了断!”庞涓进房,有顷,提一酒壶出来,“走!”
二人来到孙膑小院,庞葱开锁,见孙膑已经醒来,正坐在地上。坐的地方有一摊水,一股尿骚味扑鼻而来,显然是他刚刚尿下的。
显然,孙膑这辰光没有发疯,脑子清楚。见二人进来,又看到庞涓手中的酒壶,孙膑口水淌下,嘴角似笑非笑,歪头盯住庞涓,口中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
庞涓在对面坐下,盯住孙膑。
孙膑转盯他的酒壶,涎水流成一条线,滴到衣襟上。
“孙兄,”庞涓盯住他,“想喝酒吗?”将酒壶放下,从袖中摸出一只酒爵。
孙膑就如没有听见,两眼只在酒壶上。
庞涓倒满一爵,摆在面前,盯住孙膑:“唉,孙兄啊,你这般活着,涓弟实在看不下去了,特别为兄备下这壶佳酿,只要孙兄喝下去,就一了百了了。”
孙膑仍如没有听见,呆滞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酒壶上。
“喝吧,孙兄,喝下去,就什么都结束了!”庞涓指着酒爵,目视孙膑。
“大哥?”庞葱急了,小声叫道。
庞涓摆手,轻轻嘘出一声。
孙膑端起酒爵,放在手中,盯住它看,哈喇子流出更多。
“喝下去吧,孙兄,”庞涓声音平淡地与老友诀别,“每年此时,涓弟会为你上供,会为你送花,涓弟会在孙兄的坟头栽上六棵树,一棵是先生的,一棵是大师兄的,一棵是师姐的,一棵是苏兄的,还有一棵是姓张的那个王八羔子的,最后一棵是在下的!”
“大哥呀⋯⋯”庞葱泪出,跪下,目光哀求。
孙膑却如没有看见,也似没有听见,仍在把玩那只酒爵。
“孙兄呀,”庞涓声音愈发平淡,“不是涓弟狠毒,是涓弟不忍心看兄遭罪呀。唉,涓弟晓得孙兄只有兵法,只有战阵,可如今,身废了,心也废了,这般活着,孙兄是生不如死呀。既然生不如死,何不一走了之呢?唉,孙兄呀,涓弟⋯⋯什么也不想说了,这就为兄送行,喝吧,涓弟特别选了陈年佳酿,酒香醉人哪!”略顿,盯住孙膑,又从袖中摸出一只空爵,拿壶倒满,与孙膑碰爵。
孙膑不碰。
孙膑依然无视他的存在,两眼只在酒爵上。
庞涓猛地提高声音:“孙兄!”
孙膑看过来。
庞涓将酒爵举一下,仰脖,做出饮的姿势。
孙膑笑了,仰脖。
庞涓亦笑了:“孙兄,干!”
孙膑饮下。
“孙兄⋯⋯”庞葱大急,纵身去夺孙膑的酒爵。
迟了,一满爵酒已经下肚。
庞葱夺下空酒爵,悲哭。
庞涓朝庞葱笑笑,眼一闭,亦将爵中之酒饮了。
庞葱震惊,飞扑上前,夺他的酒爵。
庞涓也已饮毕,将壶中酒再倒一爵,递给庞葱:“葱弟,来,也喝一爵!”
庞葱怔了。
“喝呀!”庞涓努嘴。
庞葱这才明白过来,咧嘴笑了,将爵中酒一气喝下。
华山之巅。
瑞梅静静地坐着,闭着眼,吹奏玉箫。
箫声呜咽。
一群小鸟飞过来。
一群大雁飞过来。
不同种类的鸟儿成群结队地飞过来。
万鸟在空中盘旋。
万鸟让开一条通道,一只凤鸟由远而近,朝她飞来。
凤背上坐着一个白衣男子。
瑞梅顾自吹奏,泪水滑出。
白衣男子坐在凤背上,在她前面的空中来回盘旋。
成千上万的鸟围绕着她,形成美妙的图案。
一阵美妙的笙音飞出笙管,与她的箫音相和。
瑞梅震惊。
瑞梅抬头望去。
白衣男子面孔模糊,但瑞梅晓得他是箫郎,是她的箫郎。
“箫郎!”瑞梅既惊且喜,扬起玉箫,站起来。
白衣男子没有应她,只是忘情地吹着他的笙。
瑞梅忘记和了,傻傻地盯着他。
凤鸟在谷中来回盘旋,时远时近。
笙音时断时续,近在身边,却又远在深谷。
“箫郎,我的箫郎!”瑞梅盯住他,心里一遍一遍地发出声音。
凤鸟飞近她,白衣男子的面孔清晰起来。
是孙膑。
“孙郎⋯⋯”瑞梅惊呆了,声音震颤。
风鸟飞到她身边,孙膑向她招手。
“孙郎!”瑞梅不顾一切,扑向孙膑。
百鸟不见了,凤鸟不见了,孙膑不见了,瑞梅扑了一个空。
眼前依然是空空的山谷。
“孙郎!”瑞梅张开双臂,向空大叫。
“梅公主,”一个苍苍的声音在空中回荡,“我不是箫郎,也不是孙郎!”
“你究竟是谁?”
“我是泰山山神第九子,拜华山箫师习笙,奉师命接引公主,成笙箫之合!”
“那⋯⋯我该叫你什么?”瑞梅大声问道。
“就叫我孙郎吧!”
“孙郎,快接我走!”
“在下得罪恶神,正在历难,尚未度过苦厄!”
“孙郎,我⋯⋯我该怎么办呢?”瑞梅哭叫。
没有回应。
“孙郎,孙郎,你在哪儿,孙郎⋯⋯”梅公主大声呼叫,双脚一蹬,跃向空中。
“咕咚”一声,梅公主从榻上滚落在地。
宫女应声而入,惊叫:“公主?”忙上前扶起她。
梅公主呆怔一会儿,终于从梦境醒来,吩咐侍女:“备车,武安君府!”
瑞梅急如星火地赶到武安君府,直入内室。
瑞莲正在午休。
“梅姐?”瑞莲惊愕,盯住她。
“我要见他,孙将军!”瑞梅声音急切。
“这⋯⋯”瑞莲震惊,“梅姐,孙将军他⋯⋯”
“甭再说了,梅姐什么也不想听,只想见他一面,你这就陪我去!”瑞梅态度决绝。
“可他⋯⋯”瑞莲面呈难色。
“莲妹?”瑞梅心头一凛,紧盯住她。
“孙将军他⋯⋯”瑞莲欲言又止。
“出什么事了?”瑞梅的心吊起来了。
“孙将军他⋯⋯”瑞莲迟疑一下,“不在府中了!”
“啊?”瑞梅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瑞梅歇斯底里,猛烈摇晃她,“快告诉我,我要找他!”
“梅姐,”瑞莲泪水出来,“你就⋯⋯死了这分心吧。孙将军他⋯⋯真的⋯⋯不行了,他的疯病⋯⋯他⋯⋯梅姐,你就死了这个心吧!”说着抱住瑞梅,哭起来。
二人拥抱,哭有一时,瑞梅推开瑞莲,情绪显然平稳下来,语气沉定:“莲妹,说吧,他在哪儿,即使死了,我也要见个尸!”
“梅姐,”瑞梅看向她略显凌乱的头发,“你先梳洗一下,我去找庞葱,他晓得孙将军在哪儿!”
瑞梅点头。
瑞莲急到前院,召到庞葱,告诉他发生的事。
“嫂子,你说怎么办吧,葱弟谨听嫂子!”庞葱应道。
“让她看看吧,也许她见过一面,就会死心了。”
庞葱点下头,备车马去了。
瑞莲哄诱瑞梅胡乱吃些东西,洗漱停当,陪她上车,没带仆从,由庞葱驾车驰去。
在陈轸的主导下,大梁改作大魏都城之后进行了三次大规模扩建,形成一个巨大的方城。城墙之内有十四条大街,纵横各七道,王城居中,王城四门各对一条大街,直达东西南北四门,是谓东南西北四条主街。主街之外,四个方向各横三条大街,是谓副街,副街之间是密如蛛网的小街,小街之内是更为密集的巷子。主街可并行六辆马车,副街可并行四辆,小街并行两行,巷则分大小,大巷可行车一辆,小巷只能过人。
王城坐北面南,南为主街,南宫门为正门,达官贵人大多住在南一副街与东一靠近王城之间的区域,一取上朝方便,二取方位殊胜,因为东属木,代表繁茂。
庞府就坐落在这个区域的中心。庞葱驾车沿南街驰往南城门,行二里左右,来到南二副街,拐进一条小街,停在一栋老院子前面。
这是一个破落的院落,原为陈轸家宰戚光私买的家庙,里面供着他家的祖宗。戚光死后,这个小庙被吴公子强占。之后陈府被魏王赐给庞涓,吴公子为讨好庞涓,将小庙还给庞葱。庞葱没有搭理他,小庙就被放荒了,被十几个乞儿占去。
庞葱放好乘石,扶瑞莲与瑞梅下来,走向庙门。
庙门开着,里面传出嘻嘻哈哈的狂笑声与起哄声。
几人跨进来,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十几个乞儿正围住孙膑取乐,将孙膑的四周放满各种垃圾,在他脸上涂着一道道的油灰,早晨送来时刚刚换上的一身新衣也被他们脱下,换作一身脏得不能再脏的丐服。被范厨梳洗过的头发也被他们整成一窝乱蓬,扎满草末子。
孙膑坐在地上,咧嘴呵呵呵地朝他们傻笑,嘴角流着哈喇子,显然很是享受这种新待遇。
瑞梅惊呆了。
瑞梅捂脸哭起来。
庞葱几步跨到,冲乞儿连踢带打,大声喝骂:“王八羔子,滚滚滚,都给我滚!”
被他踢打的乞儿四散奔逃,一个乞儿慌不择路,一头撞倒瑞莲。
瑞莲爬起来,恼羞成怒,大叫:“快,赶走他们,统统赶走!”
庞葱捡到一根棍子,四处追打,将十几个乞儿全部赶出庙院。
孙膑视若无睹,顾自呵呵呵呵傻笑,嘴角的哈喇子滴得更长了。
庞葱关上庙门。
瑞莲轻叹一声,挽起瑞梅的胳膊,小声道:“梅姐,你这看到了吧。孙将军已成这个样子了。庞将军原本要将他养在府中的,可这些日来,孙将军时时发疯,夜夜号叫,府中人无不害怕,夜里睡不好觉,庞将军无奈,才叫庞葱今天早晨把他送到这儿。”又转对庞葱,“葱弟,领梅姐看看孙将军的住处!”
庞葱带瑞梅走进庙殿,见靠墙角处新砌一个土榻,是庞葱找下人新砌的。土榻上铺着干草及凉席,席上摆着两条被褥,原本是新的,只可惜半日辰光就被这帮乞儿折腾得没个看相了。
庞葱收拾好被子,将孙膑背回来,放到土榻上。
瑞梅死死盯住孙膑。
瑞梅一步一步地走向孙膑。
瑞莲示意庞葱,二人轻轻离开庙殿,走到院中。
浮现在瑞梅眼前的已经不是一身肮脏的孙膑,而是从云端飘飘而下、一身白衣的孙郎。
“孙郎⋯⋯”瑞梅轻叫一声,一头扑入孙膑怀里,紧紧抱住他,悲泣。
孙膑初时一惊,继而猛力推开她,快速移到墙角,浑身紧缩,两眼紧盯住她,大叫:“妖人,妖人,休来袭我!”边叫边两手不停挥舞,口中擂鼓进军。
瑞梅被他一下子推在榻下,倒在地上。
瑞梅坐起来,凝视他,悲哭。
蓦然,瑞梅不再哭了。
瑞梅从怀中摸出玉箫,吹奏起来。
听到箫声,孙膑两手捂耳,做出痛苦状。
瑞梅依旧吹奏。
“杀!杀!杀⋯⋯”孙膑大喊几声,抄起榻上的被褥砸过来。
被褥砸在瑞梅身上,巨大的冲力将她压倒。
瑞梅重新坐起来,坐在被子上,继续吹奏。
孙膑情绪亢奋,继续喊杀,在殿里不住移动,寻找所能找到的东西砸她。
瑞梅不为所动,任凭各式物品接二连三地砸在她身上。
瑞梅没有吹出任何曲子,只是吹出她的心。
箫声如泣如诉,如哽如咽。
听着殿内发生的一切,院中的瑞莲哭了。
庞葱落泪了。
渐渐地,孙膑不砸了。
孙膑安静下来。
箫声不泣了,变得激越、活泼。
孙膑守在一处墙角,一动不动,呆呆地盯住瑞梅。
瑞梅吹久了,吹累了,凝视他,口中喃喃重复着两个字:“孙郎,孙郎⋯⋯”
孙膑似是没有听见,依旧一动不动。
孙膑身上某处痒了,伸手挠痒痒。
孙膑挠完前面,开始挠后面。
显然没有够到痒处,孙膑努力去挠,仍旧挠不到,便将背顶在墙上,使劲扭动、磨蹭。
“孙郎,孙郎⋯⋯”瑞梅心疼了,轻声呢喃着,缓缓走近他,试图为他挠痒。
不待瑞梅走到跟前,孙膑猛然出手,再次把她推倒,抠出土末子撒她,打她。
瑞梅泪水出来,回到原处,继续吹箫。
箫声中,孙膑再度安静。
瑞梅振奋,吹出快活的节奏。
孙膑似乎被音乐感染了,以手击拍,打出和音,但又总是不和谐。
天色暗下,已是黄昏,守在庙院中的瑞莲与庞葱着急起来。
“葱弟,”瑞莲吩咐,“你去太子府,禀报殿下,让他接走梅姐!”
庞葱应声而去。
庙院里只有瑞莲一人了。
这个破庙本是那群乞儿的家,有乞儿返回来,在门口张望。
越来越多的乞儿返回来。
见庞葱不在,这些乞儿胆大起来,一个一个绕过瑞梅,溜进殿里。
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人跨进,是范厨,提着一只提篮。
许是听到箫声,范厨飞步跨进,见瑞莲孤零零地站在院中,惊道:“夫人?”
“范厨,你总算来了!”瑞莲急切叫道,“快,陪我进去!”
范厨进殿,掌灯。
大殿亮起来。
瑞梅不吹了,看向范厨与瑞莲。
一群乞儿占住了孙膑的土榻,眼睛盯在范厨的饭盒上,嗅着飘散的香味。
范厨赶走乞儿,将孙膑抱到土榻上,打开饭盒,一一摆在孙膑面前。
众乞儿流口水。
孙膑向他们招手。
众乞儿围过来。
孙膑拿起食物,在他们眼前晃动。乞儿的目光跟着他手中的食物转。有人凑上前,讨好孙膑,冲他笑。孙膑给他食物。众乞儿都过来,冲他笑,与他各种亲热,孙膑便将食物一一分给他们。
望着众乞儿开心抢食的样子,孙膑拍手笑了,笑得天真,如天真的乞儿。
在这一刻,孙膑一点儿也没有发疯的样子。
瑞梅笑了,笑得如孙膑一样天真,笑中含着泪。
一阵车马响,太子申带人急走进来。
望着这幕场景,太子申惊呆了。
“梅妹!”太子申走到瑞梅跟前,扶起她,“天黑了,走吧!”
“申哥,”瑞梅语气坚定,“我不走,我就住在这儿,我要和孙郎在一起!”
“天哪,梅妹,这怎么能行?你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太子申使劲拖她。
瑞梅两手撑住门,不走。
他们正在闹腾,一拨宫人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带头的是毗人。
毗人努嘴,几名宫人不由分说,将不停挣扎、哭叫的瑞梅架出庙殿,拖进车中。
这一次,瑞梅闹大了。
魏惠王震怒,旨令后宫严禁她外出,并于次日午后召惠施谋议。
“啧啧啧,”惠施拱手贺道,“得女如梅公主,臣向王上道贺!”
“惠爱卿,你⋯⋯”惠王一脸愁苦,“寡人这都愁死了,你却⋯⋯”
“敢问王上所愁何事?”
“她⋯⋯她这是胡闹呀!”
“咦?”惠施盯住惠王,“王上怎么说出此话呢?”
“你说她⋯⋯”惠王长叹一声,“唉,不顾体面,纠缠一个疯子⋯⋯”连连摇头。
“在常人眼中,公主是在胡闹,因她纠缠的是一个疯子,可王上并非常人呀,臣⋯⋯”惠施欲言又止。
“爱卿?”惠王听出话音,盯住他。
“在非常人眼里,公主这不叫纠缠,叫挚爱。公主是非常人,这是爱得挚了,爱得切了⋯⋯”
“爱卿,”惠王摆手止住,敛神,“无论如何,我都不许她去爱一个疯子!”
“孙将军不是疯子!”惠施亦正色道。
“你说他⋯⋯”惠王惊愕。
“孙将军或为一时心迷,若得公主这般痴情,这般护爱,不定就会⋯⋯”
“好了,好了,甭再说了,”惠王再次摆手,喘起粗气,语气断然,“寡人召你来,不是讨论爱不爱的事,是⋯⋯”匀会儿气,声音缓和,“是想叫爱卿寻户人家,趁早把她嫁出去!”
“王上要寻什么人家?”
“当然是寻户好人家了,”惠王轻叹一声,“诸公主中,梅儿是寡人最喜欢的!”
“若是此说,”惠施顺口应道,“倒是有一户合适的!”
“哪一户?”惠王趋身问道。
“燕室。”
“是太子苏吗?”惠王眯眼问道。
“是子哙,太子的嫡长子。”
惠王陷入沉思,良久,摇头:“不可!”
“哦?”
“燕国偏远不说,这还隔着辈呢。再说,近几年来,燕公那个老不死的净与寡人作对,尤其是孟津之会那辰光,寡人迄今还窝着气呢。”
“齐室如何?太子⋯⋯”
“不可!”惠王断然说道,“背信弃义之人,不可结亲!”
“楚室呢?”
“陉山那个结,还没解呢!”
“秦室⋯⋯”惠施自行打住,改口,“韩室如何?”
“韩室?”惠王捋须有顷,“嗯,哪个公子?”
“太子康!”
“太子康不是有了太子妃吗?”惠王盯住惠施。
“就臣所知,三个月前太子妃寤生,母子不治,待过百日,就可新娶了!”
惠王心里“咯噔”一下,面现不悦,但迅即笑出:“就韩室吧。无论如何,几件大事上,韩武虽有微言,大体还算过得去。此事就托爱卿吧!”
惠施受命提亲,韩室响应,当即派来求聘使团,彩礼隆重。
瑞梅得讯,连吹三夜箫,于第三日凌晨悬白绫自挂闺中,所幸宫女发现及时,宫人破门,将她救下。惠王闻讯赶至,抱女痛哭。
王后爱女心切,跪求惠王退掉婚约。
瑞梅悠悠醒来,见是在惠王怀里,拼命挣扎,口中只叫“孙郎”。
惠王紧紧搂住女儿,和泪说道:“梅儿,我的好梅儿!”
瑞梅颤声:“父王⋯⋯”
“梅儿⋯⋯”
“父王,我⋯⋯我要为孙⋯⋯郎⋯⋯吹⋯⋯箫⋯⋯”瑞梅颤声哽咽。
“梅儿⋯⋯”惠王的心撕裂了。
“孙郎能听懂的,他⋯⋯他⋯⋯只要他和上我的节⋯⋯拍⋯⋯他的病就⋯⋯就好了⋯⋯”
“父王⋯⋯准允⋯⋯”
“梅儿谢⋯⋯父王成⋯⋯全⋯⋯”瑞梅晕过去了。
瑞梅不惜一死,终于换来了逐爱的权利。
数日之后,养足了精神的瑞梅在宫人的陪同下再到小庙,为孙膑吹箫。闻风前来看热闹的人围满小庙,吓得一帮子乞儿四散奔逃。
瑞梅却无视这些,款款下车,走进小庙,在孙膑面前吹奏。
孙膑初听时烦躁,慢慢地,他开始静下来,耐心去听,再后来,他果然以手击地,与她的箫声相和,但他拍出的总是不合拍音。
惠王也为瑞梅立下了规矩,就是午后来为孙膑吹奏,日落时必须回宫。
一日又一日,瑞梅天天来到小庙。大梁人渐渐习以为常,看热闹的人少起来。
自从有了瑞梅的陪伴,孙膑不再发疯了,但他的和拍总是不合节奏。
有时,孙膑会爬出庙门,到街上晒太阳。瑞梅也就跟出来,当街吹奏。
瑞梅忘情地吹,孙膑静静地听,时而以手击地,发出不和谐音。
听着,听着,孙膑似是忘记了她的箫声,不再击拍了,专注地挠痒痒,这儿抓抓,那儿挠挠,时不时地捉出一只虱子,放在掌心玩赏,放进嘴里吃得咯嘣嘣响。
观者无不落泪。
听箫声,击拍子,挠痒痒,抓虱子,玩虱子,吃虱子,渐渐成为孙膑的标志性动作。
午后的太阳,当街照着,所有人都躲在阴凉里了。
瑞梅来到小庙,继续吹奏。
孙膑爬出庙门,来到大街上。瑞梅跟出来,箫声伴着他。
乌云满布,风来了。
雷声响起,雨来了。
大街上空无一人,唯有孙膑在捉虱子,玩虱子,吃虱子。
离孙膑不远处,瑞梅在吹箫。
宫人急了,上前拉她,瑞梅不肯。
“公主,下雨了!”宫人含泪跪求。
“黄昏还没有到呢!”瑞梅斥他一声,继续吹箫。
雨越下越大。
宫人急了,驱车驰往武安君府。
一辆大车驰来,庞涓与瑞莲从车上跳下。
庞涓盯住孙膑。
孙膑无视庞涓的存在,只在雨地里呵呵傻笑。
瑞梅仍然在吹。雨水湿了玉箫,箫声吱吱,几乎听不到了。
庞涓走到孙膑跟前。
孙膑捉出一只虱子,放在手掌心里把玩。
“孙兄⋯⋯”庞涓心里一酸,声音发颤,泪水和着雨水滴下来。
孙膑仍然无视他,注意力只在虱子上。
“快!”庞涓扭转身,与庞葱将孙膑架回小庙。
瑞莲与宫人合力,将瑞梅架上车,扬长去了。
是夜,庞涓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未眠。
“夫君,”瑞莲抱住他,柔声,“你⋯⋯还没睡?”
“唉,”庞涓长叹一声,“我睡不去!”
“是为孙兄吗?”
“不,是为梅姐。”
“她⋯⋯”瑞莲顿住了,盯住他。
“夫人,”庞涓坐起来,揽起瑞莲,目光盯住她,“夫君在想一件事情!”
“夫君请讲。”
“有朝一日,若是夫君沦到孙兄那步田地,夫人会不会也如梅姐这般?”
“我⋯⋯”瑞莲怔了,良久,带着哭音,“我⋯⋯不知道⋯⋯”
赵国都城邯郸的东南隅有一处万亩见方的水泽,名曰洪泽,距赵室宫城三里左右。泽边有座土山,赵室先君在土山上筑一别宫,名之曰洪波台。
二月阳春,万物复苏,乍暖还寒。
赵肃侯兴致勃发,在宦者令宫泽的陪伴下移驾洪波台赏春观波。一行人刚刚住下,未及赏游,就有一人匆匆上台,呈送宫泽一份密报。见是赵、燕边境急报,宫泽迅即禀报肃侯。肃侯拆看,面色立变,复将密报递予宫泽。
宫泽细细读完,略一思忖,小声问道:“君上,臣实在看不明白,赵、燕睦邻已久,中山近年来也无异动,相国大人为何频调大兵,陈于代地?六万大军,不是小数呢!”
肃侯眉头紧皱,面色冷凝,有顷,缓缓说道:“不止这个。近来他与燕国公子武成君互有信使,交往不断。看样子,赵成沉不住气了。”
“君上?”
肃侯闭眼又是一番长思,冷笑一声,微微睁眼:“召太医!”
“臣领旨!”
洪波台上森严壁垒。
一队甲士护卫一辆八驷大车自西驰来,在台前停下。赵国的相国奉阳君赵成(赵肃侯三弟)跳下车子,摆手止住从人,疾步登上通往洪波台的台阶。公子范(赵肃侯八弟)下阶迎入,导引奉阳君直趋肃侯寝宫。
龙榻上,肃侯直直地躺着,面色通红,二目紧闭,手臂微微痉挛。几个太医表情严肃地跪在榻前,一个中年太医将包着冰块的裹带敷在肃侯额头,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太医聚精会神地将手搭在肃侯脉搏上。安阳君公子刻(赵肃侯四弟)跪于榻前,神色紧张地望着老太医。
过有一时,老太医松开肃侯手腕,步至外厅。安阳君紧跟出来,正欲问话,望见公子范引奉阳君疾步走入,忙拱手出迎。
奉阳君顾不上回礼,照头问道:“四弟,君兄怎么了?”
安阳君摇头道:“听说君兄病倒,弟也刚到。”
“这⋯⋯”奉阳君略怔一下,“君兄前日还是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倒了呢?”目光转向老太医,“快说,君上何病?”
“回禀相国,”老太医拱手揖道,“君上脉相虚浮,六经不调,寒热相生,时迷时醒,据老臣所知,当是厥阴证。”
“厥阴证?”奉阳君眉头微皱,“何为厥阴证?”
安阳君解释道:“也叫伤寒。”
奉阳君白了老太医一眼:“伤寒就是伤寒,什么厥阴厥阳的,故弄玄虚!”
“老仆知罪。”
奉阳君急问:“此病⋯⋯没有大碍吧?”
“若在七日之内退去高热,当无大碍。”
“嗯,”奉阳君面色阴郁,摆手,“晓得了,开方子去。”
老太医应声“诺”,起身,走到一旁的几案上写方。
宫泽从内室走出,朝奉阳君、安阳君揖道:“君上醒了,有请二位大人!”
见肃侯没有宣他,公子范脸色一沉,不无尴尬地走出殿门,扬长而去。
奉阳君、安阳君跟从宫泽趋入内室,在肃侯榻前叩道:“臣弟叩见君兄,祝君兄龙体安康!”
赵肃侯给二人一个苦笑,颤动着手指指旁边的席位:“二位贤弟,请坐!”
二人却不动弹,互望一眼,仍旧跪叩于地。
赵肃侯转对宫泽:“宣雍儿!”
宫泽走出,引领年仅十岁的太子雍紧步趋入。
太子雍扑到榻上,跪地泣道:“君父⋯⋯”
赵肃侯伸手抚摸太子雍的脑袋,缓缓说道:“雍儿,来,给二位叔父跪下。”
赵雍起身,朝奉阳君、安阳君跪下,叩道:“雍儿叩见二位叔父。”
安阳君扶起赵雍:“雍儿免礼。”
“二位贤弟,”赵肃侯望着两个弟弟,再次苦笑一声,缓缓说道,“寡人这身子原跟铁板似的,谁知这⋯⋯说不行就不行了,唉,此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
奉阳君叩道:“君兄不过是一时之恙,万不可存此念想。”
“唉,”肃侯又叹一声,“谢贤弟吉言。二位贤弟,寡人的身子,寡人知晓。今召二位贤弟来,是有要事相托。”
奉阳君、安阳君叩拜于地:“臣弟听旨。”
赵肃侯轻轻咳嗽一声:“听太医说,寡人此病一时三刻好不了。寡人忖思,待过几日,暂由雍儿临朝,烦劳二位贤弟扶持。”不及二人回话,将目光望向奉阳君,“三弟。”
奉阳君叩道:“臣弟在!”
“朝中诸事,你就多操心了。”
“臣弟领旨!”
赵肃侯转向安阳君:“宫中诸事,这也拜托四弟了。”
安阳君泣拜:“臣弟领旨!”
“去吧,寡人困了。”
二人叩安告辞。
洪波台下,奉阳君别过安阳君,快马驰回相府,边脱朝服边朝后一步跟进的家宰申孙道:“速召公子范、御史、司徒、五大夫、司寇诸位大人来府议事。”
“小人遵命。”申孙口中应过,腿却不动,“启禀主公,有贵客到访。”
“来者何人?”
申孙压低声音:“季子。”
奉阳君急道:“快请!”
申孙出去,不一会儿,引进一人,跪地叩道:“燕人季青叩见相国!”
奉阳君回个礼,扬手指向客席:“季子免礼,坐。”
季青再拜谢过,于客席坐下,摸出一封密信,双手呈上:“我家主公亲书一封,请相国惠阅。”
奉阳君接过,拆开信封,细细读过。
季青忖其读完,接道:“在下临行之际,主公再三叮嘱,要在下恳请相国,再加兵马于代,越多越好!”
奉阳君点头:“你可转告公子,本府许他信中所托,也望他功成之时莫忘承诺。”
季青起身再拜:“在下定向主公转达相国金言!”
赵肃侯病重、托国于稚子一事,早被秦国黑雕探知,飞报秦宫。惠文公急召公孙衍、公子疾、司马错、甘茂诸臣进宫,同时召请与赵人有过多年交道的公叔嬴虔,共议赵宫剧变。
“诸位爱卿,”惠文公开门见山,“几日前赵语突发恶疾,太子雍临朝主政,国事尽托于奉阳君与安阳君⋯⋯”顿住话头,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嬴虔身上,微微一笑,“知赵国者,莫过于公叔了,还是由公叔说吧。”
“君上说啥?公叔听不清,请君上大声!”自不问朝事之后,仅几年工夫,嬴虔似是苍老许多,耳朵也背了,倾身凑上前来,大声问道。
望着公叔的花白头发,惠文公心里一酸,趋身向前,在他耳边大声道:“赵语生病了,太子主政,国事尽托于赵成,驷儿这想听听公叔是何想法。”
“哦?”嬴虔眼睛一亮,“你说赵语他⋯⋯病了?”沉思有顷,老拳举起,“好好好,此人生病,晋阳可得矣!”
“请问公叔,如何可得?”
“十几年前敬侯薨天,赵语继位,公子渫不服,串通赵成谋逆。赵成见公子渫不足以成事,于举事前倒戈,向赵语泄漏赵渫之谋。赵渫得知事泄,仓促亡郑,不久后被人追杀。经这么一倒腾,赵成非但无过,反倒有功,被赵语封为奉阳君,拜为相国,权倾朝野。赵成一手遮天,早生谋位之心,今日天赐良机,必不坐失。若是不出公叔所料,赵宫必生内乱。赵宫内乱,我则有机可乘矣。”
“嗯,”公孙衍应声附和,“臣赞同太傅所言。若得晋阳,我们就可在河东扎下根基,北逼赵、燕,西迫义渠,南压魏之河东。”
“唉,”嬴虔望着惠文公长叹一声,“君上,说起晋阳,历代先君,从穆公到先君都曾伐过。远的不说,单自先君献公以来,秦、赵在此已血战三场,我虽两胜,城却未拔。”
惠文公扫视众臣,语调虽缓,却字字有力:“寡人欲得此城,诸位爱卿可有妙计?”
众人各入深思。
公孙衍抬头:“臣有一计,此城或唾手可得。”
“哦?”惠文公抬头望向他,“爱卿请讲!”
“臣探知,燕公长子公子鱼屯兵于下都武阳,图谋大位。近年来,奉阳君暗结公子鱼,以围逼中山为借口,调大军六万,兵分两路,一路屯于武遂,一路入代,出泰戏山,锋逼武阳,欲助公子鱼夺太子之位。赵人陈大兵于境,自也引起燕人警觉,燕公亲使大将子之领兵六万,分兵拒之,以备不测。”
司马错不解了:“敢问大良造,奉阳君为何助公子鱼夺位?”
“公子鱼一旦执掌燕柄,定会听命于奉阳君。奉阳君若得燕人助力,就可逼宫。”
“此言差矣!”司马错驳道,“奉阳君既然权倾朝野,官员任免、边塞防务必决于他。此人若想逼宫,直接调兵围攻邯郸就是,何须借助燕人?”
公孙衍没有睬他,将目光转向惠文公,缓缓说道:“君上,既然赵侯龙体⋯⋯”打住不说了。
惠文公眼中一亮,陷入深思,有顷,抬头望向公子疾:“嗯,公孙爱卿所言甚是,秦、赵一衣带水,休戚与共。赵侯龙体有恙,寡人自当问安才是。”转向公子疾,“疾弟,你筹备一下,问聘邯郸,代寡人向赵侯请安!”
公子疾心领神会:“臣领旨!”
在宫中太医的“全力抢救”下,肃侯终于挺过头七日,性命虽说无虞,却也不见康复,时而“盗汗,胸闷,咳痰”,龙体日见消瘦。太医几番诊视后,断为“痨症”,不让见风,只让在内宫静养。太子赵雍与生母田夫人(齐王田因齐胞妹)日夜守候在洪波台里,半步不离肃侯。
又过十余日,肃侯病情“略有好转”,吩咐廷尉肥义、宦者令宫泽安排赵雍临朝理政。
翌日晨起,上朝钟声响起,太子赵雍诚惶诚恐地在宫泽的陪伴下登临主位。从龙位上俯视下去,赵雍看到偌大的信宫里只跪着安阳君公子刻、廷尉肥义、中大夫楼缓、御史等不到十个朝臣。
这日是大朝,照理说中大夫以上朝臣均应上朝,少说当有三十人。赵雍心头一沉,正要责问,站在身后的宫泽轻咳一声。这是事先排演好的,赵雍也就学着肃侯的声音缓缓说道:“诸位爱卿,平身。”
众卿谢过,回到各自席位坐下。
赵雍扫视,见二十余个空位摆在那儿,脸上终是挂不住,转向宫泽大声问道:“今日大朝之事,可都传谕众卿了吗?”
宫泽躬身奏道:“回禀殿下,下官昨日已经传谕中大夫以上诸臣了!”
赵雍阴着脸转向安阳君,佯作不懂的样子,指着奉阳君的首席空位问道:“四叔,今日雍儿首日临朝,三叔何以不来?”
安阳君拱手奏道:“回禀殿下,臣不知。”
赵雍将目光转向廷尉肥义,又转向中大夫楼缓,二人亦无应声。
正自冷场,御史拱手道:“启奏殿下,相国昨日偶感风寒,卧病在榻,无法上朝,托臣奏报殿下。”
“其他众卿呢?”赵雍将小手指向其他空位,“也都风寒了吗?”
御史不再作声。
赵雍正欲再问,楼缓拱手奏道:“回禀殿下,既然是相国大人贵体有恙,众卿必是探视去了。”
赵雍脸色红涨,正欲责怪,站他身后的宫泽用膝盖轻轻顶下他的后背。
赵雍会意,忍住火气,屏息有顷,改口笑道:“既然是三叔有恙,众卿当去探视。廷尉?”
肥义跨前一步:“臣在。”
“退朝之后,本宫也去探望三叔,你安排吧。”
“臣遵命。”
赵雍抬头望向众臣:“君父龙体欠安,本宫暂代君父临政,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楼缓拱手启奏:“启奏殿下,秦国使臣公子疾来朝,殿外候见。”
赵雍扬手:“宣秦使上朝。”
公子疾趋入,叩道:“秦使子疾叩见殿下!”
赵雍摆手:“秦使免礼。”
“谢殿下隆恩!”公子疾再拜,“秦公听闻赵侯龙体欠安,特备薄礼一份,使疾前来问候,恭祝赵侯早日康复,万寿无疆!”说完双手呈上礼单。
宫泽接过,呈予赵雍。
赵雍扫过一眼,将礼单置于几上,抬头望向公子疾:“赵雍代君父谢秦公美意,顺祝秦公万安。”
“臣定将殿下吉言转呈君上。秦公还有一请,望殿下垂听!”
“秦使请讲。”
“秦、赵一衣带水,唇齿相依,和则俱兴,争则俱伤。今暴魏失道,庞涓肆虐,邻邦无不以虎狼视之。秦公欲与赵室睦邻盟誓,共伐无道之魏,恳请殿下恩准!”
赵雍思忖有顷,目光转向安阳君。
安阳君朝奉阳君的空位努嘴,赵雍会意,转对公子疾道:“秦、赵睦邻结盟,当是赵国幸事,本宫可以定下。共伐强魏一事,关乎赵国安危,本宫稚嫩,不能擅专,请秦使暂回馆驿安歇,待本宫朝议过后,禀过相国,奏明君父,再行决断。”
见赵雍小小年纪,初次临朝,竟能应对得体,公子疾大是惊异,免不得朝他多看几眼,俯身再拜:“疾恭候佳音!”
奉阳君府的宽敞客厅里,文武百官及抬着礼物的仆从进进出出。申孙笑容可掬,点头哈腰,站在门口迎来送往。
将近午时,客人渐少。申孙伸个懒腰,正欲寻个地方稍歇,河间令申宝使人抬着一个礼箱走进院中。申孙迎上,刚要揖礼,申宝扑通跪下,朝他连拜数拜。
申孙大吃一惊,上前扶起:“申大人,这这这⋯⋯主公不在此处,在下何敢受申大人如此大礼?”
申宝起身,朝申孙再鞠一躬,一本正经道:“家宰客气了!天下申门无二姓,下官听闻家宰宗祠原在楚地,就知家宰必是打申地来的。下官祖上也在申地,今儿个斗胆攀亲,与家宰也算是同门同宗了。按照申门辈分,下官当是孙辈,孙辈见了祖辈,莫说是个响头,纵使三拜九叩,也是该的。”
“呵呵呵,”申孙笑道,“不瞒大人,自申国绝祠,申氏一门四分五裂,满天下都是了。不拘咋说,但凡姓申的,见面就是亲人。不久前,韩相申不害过世,在下还使人前往吊唁呢。”
申宝揖道:“申爷能认下官,是下官福分。”从袖中摸出礼单,双手呈上,“听闻相国贵体有恙,下官甚是忧虑,昨夜一宵未眠,今儿一大早,在下四处采办这点儿薄礼,不成敬意,只盼相国大人能够早日康复。”
申孙接过礼单,略扫一眼,心头一怔,抬眼瞟向礼箱。
申宝站起,走至箱前,打开箱盖,现出六块金子,共是六镒。一镒即二十两,六镒就是一百二十两,这是一笔不菲的大礼。
申孙收起笑,转对申宝不温不火道:“说吧,一家的,这么大礼想是有所求了。”
申宝赔笑道:“申爷有问,孙儿不敢有瞒。孙儿家庙、双亲尽在晋阳。父母年事已高,孙儿甚想调回晋阳,一来为国尽职,二来全个孝道。孙儿不才,这点儿私念,还望申爷看在先祖面上,予以成全。”
“申大人哪!”申孙面色稍懈,重现一笑,摊开两手,“晋阳是赵国根基,君上陪都,岂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再说,以大人之才,河间令已是足任,大人此来,张口就是晋阳令,岂不是让主公为难吗?”
申宝从怀中摸出一只锦盒,双手呈上。
申孙打开,是一只工艺考究的玉碗,便望申宝笑道:“嗯,是个宝物!哪儿来的?”
申宝低声道:“此为孙儿家传之物,特意孝敬申爷!”
“呵呵呵,”申孙脸上浮笑,将锦盒合上,递还过去,“既为申大人镇宅之宝,申某不敢夺爱。”
申宝两腿一弯,跪地又叩:“申爷若是不受,孙儿就不起来了!”
“唉,”申孙收起锦盒,叹道,“申大人如此相逼,申某就不好驳面了。不过⋯⋯”将锦盒纳入袖中,弯腰扶起申宝,“大人所求之事,在下虽可尽力,但成与不成,还要看大人的造化。”
“是是是,”申宝连连拱手,“孙儿谢爷栽培!”
申宝走后,申孙又候一时,看到再无客人,便吩咐仆从清点礼品和礼金,安排入库,将清单纳入袖中,走向后花园。
后花园的东北角有片竹林,竹林里隐着一处宅院,宅边是个荷花池。眼下时令不到,荷叶尚未露头,水面上冷冷清清,一眼望去,多少有些落寞。
宅院门楣上是奉阳君亲笔题写的三个大字—听雨轩。
这儿安静、空敞,既是奉阳君的书斋,也是他私会友人之所。
厅堂正中,奉阳君闭目端坐,公子范、左师、司徒、赵宫内史等七八个朝中重臣侍坐于侧,皆在垂听御史讲述朝堂之事。
御史讲得绘声绘色,众人无不喜形于色。
待御史收住话头,公子范情不自禁,对奉阳君笑道:“哈哈哈哈,果然不出小弟所料,只要君兄不去上朝,朝堂上就没人了!”
众臣皆笑起来。
司徒附和道:“公子所言极是,朝中百官,没有不听主公的。”
见众人止住笑,奉阳君轻轻咳嗽一声,扫众人一眼,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阳君没说什么?”
“回禀主公,”御史拱手,“殿下询问主公为何不来上朝,安阳君说,”略顿一下,轻咳一声,学舌安阳君,“‘回禀殿下,臣不知。’”
因他学得极像,众人复笑起来。
奉阳君再次摆手,探身急问:“后来呢?”
御史摇头:“后来就不再吱声了。臣见朝堂冷场,这才禀报主公偶感风寒,贵体欠安之事,殿下当即吩咐肥义前去安排,说要亲来探视主公。”
“哦?”奉阳君探身,“殿下何时前来探视?”
“臣不知。想是后晌吧。”
奉阳君略一思忖,微微笑道:“嗯,他来看看更好。”转对公子范,“八弟,我威逼中山,引起燕人不满,燕公已派子之引军六万前来阻我,我想再调晋阳守军两万协防代郡,镇住燕人。待会儿殿下前来,我就向他讨要虎符,烦请八弟躬身走趟晋阳!”
“舍弟谨听兄长。”
“还有,”奉阳君从袖中摸出一道谕旨,递给公子范,“到代郡之后,你可传我口谕,暂摄主将之位,节制三军。待大事成日,大将军之职就由八弟继任!”
见奉阳君委此重任,公子范激动得声音沙哑,跪地叩道:“臣弟领旨!”
奉阳君扶起他:“八弟快起!”又转向旁侧的一个寺人,“君上近日如何?”
那寺人显然是特意从洪波台赶来的,拱手道:“回主公的话,君上高烧未愈,这又患上痨症,听太医说,至少还要静养三个月。”
“听说这痨症娇气呢。”公子范接道,“如果传言不误,先秦公就是得了这病走的!看那样子,君兄这一病,怕是下不来洪波台喽。”
“静养三个月?”奉阳君似是没有听到,捋须有顷,顾自说道,“嗯,能有这点时间,也就够了。”转对众人,“诸位爱卿,尔等各回府中,自今日起,务要谨小慎微,静候本公旨意,不可擅发议论,不许捅出乱子。待大事定日,本公自有厚报。”
众臣叩道:“臣领旨!”
众人退出,奉阳君又坐一时,缓步走出户外,对着荷花池里零星散布的残枝败叶凝视有顷,开始活动拳脚。
申孙打远处走来。
奉阳君见他走到跟前,收住拳脚,问道:“客人都来齐了?”
申孙点头,从袖中摸出账簿,双手呈上:“回禀主公,下大夫不说,中大夫以上大人前来看望的计二十四员,这是礼单。”
奉阳君接过礼单,翻阅:“你去拟个条陈,凡上此单之人,可视原职大小,晋爵一级。没有实职的,补他实缺。”
“老奴已经拟好了。”申孙从袖中又摸出一块丝帛,双手呈上。
奉阳君接过,看也未看,顺手纳入袖中,仍旧翻那账簿。
翻至最后,奉阳君的目光凝住,转向申孙:“足金六镒?这个申宝是谁?为何送此大礼?”
“回主公的话,此人原系肥义手下参将,见主公势盛,于去年托司徒门路投在主公麾下。今见主公有恙,借机再表忠诚而已。”
“嗯,”奉阳君点头,“想起来了。好像已经升他什么令了?”
“河间令。”
“对对对,是河间令。干得如何?”
“老奴探过了。河间原本盗匪丛生,仅此一年,听说已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
“哦?”奉阳君惊叹一声,“果真如此,此人倒是奇才,可堪一用。”
“主公圣明。”申孙忙道,“此人不但是个人才,对主公更是忠贞不贰。依奴才之见,可否让他驻守晋阳?”
“晋阳?”奉阳君微微皱眉,“河间不过一个县邑,晋阳却是边疆大郡,统辖四县八邑。若用此人,总得有个说法。再说,万一有失,岂不误了本公大事?”
申孙眼珠儿一转:“正是因为晋阳是大郡,主公更须倚重可靠之人。”凑近一步,声音压低,“晋阳守丞赵豹向来不服主公,申宝若去⋯⋯”
“好吧,”奉阳君约略一想,点头允道,“使他到晋阳做一年都尉,俟有功绩,再行升拔。你可吩咐申宝,要他多睁只眼,不可与赵豹硬争,心中有数就行。”
“老奴遵命。”
申孙的话音刚落,前堂主事飞也似的跑来,跪地禀道:“报,殿⋯⋯殿下来了!”
“去,”奉阳君吩咐申孙,“迎殿下入堂,一刻钟过后,带他前去寝宫!”
申孙领命而去。
一刻钟过后,在申孙引领下,廷尉肥义陪太子雍来到奉阳君的寝处,进门就见奉阳君斜躺于榻,头上缠一白巾,榻前放着一只汤盂,里面是半盂汤药。
申孙唱道:“殿下驾到!”
太子雍、肥义走进,房中众仆跪地迎候。
奉阳君吃力地撑起一只胳膊,作势下榻行礼。
太子雍疾步上前,扶他躺下。
奉阳君欠身拱手,苦笑一声:“雍儿,三叔这⋯⋯”
太子雍坐在榻沿,望着奉阳君道:“听闻三叔贵体欠安,雍儿急坏了,下朝即来探看。三叔,这辰光好些了吧?”
奉阳君再次苦笑一声:“谢殿下惦念。些微风寒,不碍大事。”
太子雍泣泪道:“君父卧榻不起,雍儿少不更事,朝中大事唯倚三叔和四叔,谁想三叔您也⋯⋯”
奉阳君故作不知:“听殿下语气,朝中有事了?”
太子雍拿袖拭去泪水,点头:“秦使公子疾来朝,欲与我结盟伐魏。结盟伐国,均是大事,雍儿不知如何应对,还望三叔定夺。”
“哦?”奉阳君佯作惊讶,“秦人欲与我结盟伐魏?安阳君可有对策?”
太子雍摇头:“雍儿询问四叔,四叔说,典章礼仪、宫中诸事、柴米油盐可以问他,邦交伐国、外邑吏员任免,当问三叔。”
奉阳君心头一颤。太子雍此话,无疑是在向他申明权限。他虽为相国,却只掌管赵国外政,赵国内政,尤其是三司府,即司徒、司空、司马三府,均由安阳君辖制,赵肃侯始终不让他插手。近年来司徒虽说投在他的门下,然而,若无安阳君的封印,他连一车粮米也不敢动用,否则,就是谋逆之罪。
奉阳君镇定下来,轻叹一声:“唉,君兄让我与你四叔共辅殿下,不想一遇棘手之事,你的四叔竟就推个干净,自己去图清闲。”
太子雍长揖至地:“国中大事,有劳三叔了。”
“唉,”奉阳君又叹一声,“如此看来,也只有三叔勉为其难了。”说毕伸手摸盂,太子雍顺手端起,捧至奉阳君手中。
奉阳君轻啜几口,拿袖子抿下嘴唇:“殿下,要叫三叔说,秦人最不可信。眼下大敌,不是魏人,而是中山。近几年来,中山招兵买马,囤粮积草,暗结魏、齐,扰我边民,如果任其坐大,我将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啊!”
太子雍面呈忧虑:“三叔意下如何?”
“魏、齐扶持中山,欲借中山之力挤对赵、燕。三叔以为,殿下可许秦人睦邻,暂解西北边患,再调晋阳守军入代,威服中山!”
肥义又是咳嗽,又是踩太子雍脚尖。
太子雍假作不知,当即允道:“就依三叔。”
“只是,”奉阳君迟疑一下,“调防边地守军须验虎符,虎符又是君上亲掌。眼下军情紧急,君上却⋯⋯”
“三叔勿忧。”太子雍点头应道,“既然军情紧急,雍儿一回去就奏请君父,讨来虎符,交与三叔就是。”
“如此甚好。”奉阳君长出一口气,从枕下摸出一个长长的名单,“还有,这是一些吏员的职缺调防,也请殿下准允。”
太子雍接过名单,细细审看一阵,微微一笑,放下单子:“此为三叔职内之事,不必奏请,自去办理就是。若需雍儿印鉴,三叔可使人至信宫加盖。”
奉阳君似是未曾料到太子雍会如此爽快地答应他的所有请求,怔了一下,拱手谢道:“臣谨听殿下!”
太子雍亦起身道:“三叔身体不适,雍儿就不多扰了。”
奉阳君再次欠身:“殿下慢走。”
返宫途中,肥义小声问道:“殿下,晋阳守军怎能擅自调离呢?”
赵雍扫一眼肥义:“为何不能调离?”
“殿下!”肥义急道,“晋阳为河东重镇,赵国根基,断不可失啊!”
“岂有此理!”赵雍瞪他一眼,“三叔久治国事,难道连这点道理也不知吗?”
“哼,什么久治国事!”肥义不服,辩道,“相国此举根本就是包藏祸心!殿下看出来没,奉阳君他⋯⋯压根儿就是装病!”
赵雍似是没有听见,反问肥义:“你认识一个叫申宝的人吗?”
“认识。”肥义应道,“三年前,此人就在末将手下做参军!”
“哦?”赵雍似是对他大感兴趣,“讲讲此人。”
“十足小人一个!”肥义哼出一声,“只要给他金子,连亲娘老子他都敢卖!不过,此人真也是个精怪,看到在臣身边没有奔头,暗中去舔奉阳君家宰申孙的屁股,居然真就升了官,当上河间令了。怎么,殿下问他何事?”
赵雍心中咯噔一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淡淡说道:“此人又升官了,晋阳都尉。”
肥义呆了,盯住赵雍,正欲询问,赵雍淡淡一笑,吩咐他道:“廷尉大人,若是不放心此人,你可以安排几个人,看看他在干些什么。”
回宫时天色已暗。
肥义召来军尉,要他安排人盯住申宝。
申宝在邯郸有处宅院。军尉几人扮作闲散人等,将那宅院四处守定。没过多久,宅门洞开,一辆轺车驶出院门,一溜烟而去。因在城中,马车走得不快,军尉留下一人守住宅院,与另外二人紧跟而去。
轺车连拐几个弯,在一家客栈前面停下。三人上前,见匾额上写的是“夜来香客栈”,里面灯火辉煌,甚是热闹。军尉又留一人在外,与一人跟进去时,已不见申宝。
小二迎上,笑着招呼道:“客官可要住店?”
军尉摸出一枚赵币,塞给小二,悄声问道:“方才那人何处去了?”
小二接过刀币,探他一眼,悄声问道:“客官问的可是申爷?”
军尉点头。
“请随我来。”
小二引军尉步入后院,拐过一个弯,指着一进院子,悄声道:“客官要找申爷,可进那个院里。小人告辞。”
见小二走远,军尉指着墙角对从人道:“你守在这儿,有人进来就咳嗽一声。”
军尉蹑手蹑脚地走近小院,在门口停下。
房门紧闭。
军尉抬眼四顾,见旁有矮墙,便纵身跃上,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顶,沿屋顶移至小院,望见客厅灯光明亮,申宝与一人相对而坐,各举酒爵。旁站一人,显然是那人的仆从。
那人举爵贺道:“在下恭贺申大人荣升晋阳都尉!”
申宝亦举爵道:“若不是公子解囊相赠,在下何来今日?”
听到“公子”二字,军尉意识到来人非同寻常,遂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那人不是别个,正是秦使公子疾。
公子疾笑道:“申大人客气了。以申大人之才,晋阳都尉一职,已是屈了。待大事成就,在下一定奏请秦公,封大人为河东郡守,统领河东防务。”
申宝眼睛睁圆,放下酒爵,起身拜道:“只怕在下才疏学浅,难当大任!”
“呵呵呵,”公子疾起身,扶起他,“申大人不必客气。大人之才,莫说是在下,纵使秦公,也早听说了。在下此来,也是慕名求请啊!”
申宝再拜:“谢秦公抬爱!谢上大夫提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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