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进入战时状态,锣鼓齐鸣,喊声四起,城中青壮纷纷拿起武器,涌向城门与城墙。
老燕人客栈里,老丈正与飞刀邹对饮,街上突然间人声鼎沸,乱作一团。小二急急走进,报说武阳叛军开始攻城了。
老丈放下酒碗,进店翻腾一阵,寻出一杆丈八枪杆,拭去尘土,将磨得锃亮的矛头安上,钉牢。
见到宝枪,飞刀邹来劲了,拿枪舞动几下,脱口赞道:“好枪,好枪,真正好枪啊!”
“呵呵呵,”老丈接过,不无自豪,“壮士算是识货之人。不瞒壮士,此枪是老朽祖传家宝,枪头为精铜所铸,枪缨为胡地马鬃,枪杆为南国上等紫檀,在这燕地,唯有宫中甲士才能配得。”
小二震惊:“老主人,您擦拭此枪,难道是要⋯⋯”
老丈扔掉抹布,持枪走到院中,舞弄几下,转对小二:“守好店门,老朽守城去也。”
邹生端起酒坛,咕咕几下饮干坛中余酒,将剑挂在腰间,亦冲小二抱拳:“小二,替在下守好那马。”又转对老丈,“老丈爽快,走吧,晚生陪你!”
东宫乱作一团,二十几辆辎车堆满细软物品,七八个宫妃,十几个小公子、小公主争先恐后地奔向马车,有几个不想走的,蹲在一旁抹泪。
众臣仆及宫人仍在你呼我叫,向车上装载贵重物件。
殿外,数十名甲士竖枪般挺立,袁豹手执长枪,昂首立于队列,目光冷峻地望着这群在惊惶中丑态百出的男女及不男不女的寺人。
南门外面传来鼓声及冲杀声。
太子苏疾步跨出殿门,飞身跃上王辇,冲袁豹大叫:“袁将军,走呀!”
袁豹一动不动,众军士亦然。
太子苏急了,提高声音:“袁豹,你耳朵聋了?”
袁豹朗声问道:“请问殿下,欲去何处?”
“你⋯⋯”太子苏气怒交加,“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走北门,去造阳!”
“殿下,”袁豹单膝跪地,“叛军兵临城下,君上仍在宫中,殿下却⋯⋯弃城远走,不可啊!”
太子苏厉声喝道:“叫你走你就走,啰唆什么?”
袁豹哀求:“蓟城危在旦夕,君上龙体欠安,殿下若走,军心必散,蓟城必破啊!”
太子苏脸色乌青,“唰”地拔出宝剑:“袁豹,你⋯⋯是要抗旨吗?”
袁豹脖子一横,冷冷说道:“殿下要杀便杀,末将不当逃兵!”
众甲士一齐跪下,异口同声:“我等誓死不当逃兵,愿从袁将军守卫蓟城,与叛军决一死战!”
太子苏扫一眼众军士,声嘶力竭:“来人!”
死一般寂静,场上无一人应声。
太子苏惊呆了,握剑之手开始颤抖,不可置信地凝视众人:“你⋯⋯你们⋯⋯想谋逆吗?”
袁豹朗声回道:“末将不敢!”
众军士齐声应和:“我等不敢!”
太子苏本无缚鸡之力,见众军士全都抗命,真正急了,正自不知所措,殿外传来马蹄声,姬哙引领一队甲士奔来。
太子苏惊喜交集,急叫:“哙儿,快来!”
姬哙趋前,缓缓跪下:“儿臣叩见父亲!”
太子苏指向众军士:“这群逆贼公然抗旨,快,下了他们的武器!”
不待姬哙动手,袁豹已将长枪放下,叩首于地。
众甲士看到,纷纷将长枪放在地上。
“这⋯⋯”姬哙不解地看向太子苏,“怎么回事?”
西城门、东城门分别传来击鼓声。
太子苏不及解释,急道:“哙儿,莫说这个了,快走,开北门,去造阳!”
姬哙叩在地上,迟迟不动。
太子苏急了,叫道:“哙儿?”
“启禀君父,”姬哙缓缓说道,“儿臣就是从北门来的,北门虽无叛军,但儿臣从城门楼上隐约看到,他们就守在五里之外的林子里。”
太子苏如闻惊雷,跌坐在车上。
姬哙起身,扫一眼众人:“守在这儿干什么?快将东西搬回宫去!”
众人未及反应,一辆马车在宫外停下。
老内臣下车,缓缓走进宫门,打眼一看,心中已是明白,却不点破,朗声宣道:“殿下,夫人口谕!”
太子苏惊魂未定,下车叩道:“儿臣听旨!”
老内臣一字一顿:“请殿下甘棠宫议事!”
老内臣走后,姬雪引苏秦来到甘棠宫的前殿客堂,分宾主坐下。
殿中只有春梅及两个宫女了。
春梅识趣,打个眼色,与两名宫女走到殿外,守在门口。
姬雪的心咚咚狂跳,万语千言化作两道柔光,久久凝视苏秦。
苏秦亦无一语,回以同样的目光。
四目对视。
滴漏声不存在了。
远处飘来的战鼓声不存在了。
整个世界不存在了。
大殿里只有四道目光在交接,碰撞。
不知过有多久,姬雪打破沉静,声音微微震颤:“不瞒苏子,姬雪万未想到此生还能再次见到你,且是在此时,在此地!”
“回禀公主,”苏秦盯住她,字字有力,“苏秦从未这么想过。七年前,在洛阳大街上目送公主的婚车远去之时,苏秦心里只存一念,此生一定要再见公主,也一定能再见公主!苏秦⋯⋯做到了!”
姬雪泪出,哽咽。
远处的战鼓声与冲杀声一阵接一阵传来。
姬雪掏出丝绢拭去泪水,抬头看向苏秦:“这些日来,黑云压城,山雨欲来,燕室内外交困,君上卧榻不起,雪儿⋯⋯雪儿度日如年啊!”
姬雪自称雪儿,苏秦心头一颤,全身如同过电,声音激动,双手捏拳:“公主勿忧,天大的事,皆由苏秦扛着!苏秦愿为公主赴汤蹈火!”
“苏子⋯⋯”姬雪再度哽咽。
苏秦盯住她,声音体贴:“公主莫要伤心,关键时刻,更要保重玉体!”
“苏子,我⋯⋯”姬雪审视自己,“变了吗?”
“公主瘦了!”
“天哪,”姬雪摸向自己的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雪儿一定难看死了。”
“公主若是难看,天底下就没有好看的人!”
“苏子是在哄雪儿开心的吧?”
“公主,”苏秦凝视姬雪,“苏秦有件宝物,藏有多年了。”
姬雪声音轻而颤动:“雪儿能得一睹否?”
苏秦伸手入怀,摸索有顷,从贴身内衣里摸出那块丝帕,跪地,双手呈上:“公主记得此物否?”
姬雪接过,审视。
是她的丝帕!
是她当年为苏秦擦过泪的丝帕!
丝帕早已泛黄,上面斑斑点点,印满痕迹,芳香无存,散发出男人的独特体味。
姬雪捧在胸口,泪水夺眶而出。
苏秦叩首,轻道:“公主可知,这些年来,在失去信心的时候,在万念俱灰的时候,在需要力量的时候,在遇到诱惑的时候,苏秦只做一件事,就是掏出这块丝帕⋯⋯”
姬雪全身震颤,尽力克制自己不哭出声来,良久,声音小得不能再小:“敢问苏子,不过是块丝帕而已,你为什么时时掏出它来?”
苏秦声音哽咽:“因为⋯⋯因为丝帕上面,印着公主的泪痕。”
姬雪再也控制不住,抽动双肩,哭起来。
哭有一时,姬雪突然起身,快步走至内室,抱着一个锦盒出来。
姬雪款款走至席前坐下,缓缓说道:“谢苏子看重。雪儿也有一件宝物,请苏子赏鉴。”说着将锦盒推给苏秦。
看到锦盒,苏秦心里已经明白,盯住它,久久凝视。
姬雪柔声:“苏子,打开它。”
苏秦打开,取出一物,上面包裹着一层又一层的锦缎。
苏秦已知它是何物,拆解锦缎的手开始颤动。
苏秦剥开层层锦缎,看到了一柄木剑。
是他当年一刀一刀用心刻出的木剑!
在这华丽的锦盒与锦缎的衬托下,在姬雪花一样的容颜与鲜亮的衣饰的衬托下,在宫殿及殿中所有奢华物品的衬托下,这柄木剑显得丑陋不堪,不忍一睹。
苏秦伏地叩道:“如此丑陋之物,公主不弃也就是了,又何必如此礼遇?”
“在雪儿眼里,”姬雪一字一顿,“这座宫殿里真正贵重的,唯有此物!”略顿,“此物上的每一道刻痕,雪儿都已印在心中。”
苏秦叩拜,泣道:“谢公主厚爱!”
二人各入情意与感伤,放任时光流逝。
蓦然,姬雪似是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来,拭去泪水,冲苏秦灿烂一笑:“好了,苏子,既然两件东西于你于我都是宝贝,我们还是各自收起吧。”说着将丝帕递给苏秦,小心翼翼地重新用锦缎包起木剑,装入盒中。
苏秦收起丝帕,起身坐于客席。
姬雪将盒子放在一侧,似是换了个人,淡淡一笑:“苏子,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记得。”苏秦回以一笑。
姬雪歪头盯住苏秦:“雪儿这想知道,苏子的结巴哪儿去了?”
苏秦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道:“回禀公主,进云梦山之后,苏秦的结巴被恩师鬼谷先生相中,留在谷中了。”
“真是奇事呢!”姬雪笑问,“不过,苏子结巴起来,当真好听。不瞒苏子,这些年来,在雪儿耳边回响的总是苏子的结巴声,今日这⋯⋯突然不结巴了,雪儿有点儿不适应呢。”
苏秦扑哧笑道:“既⋯⋯既然公⋯⋯公主相⋯⋯相⋯⋯相中苏⋯⋯苏秦的结⋯⋯结巴,苏⋯⋯苏秦这⋯⋯这就结⋯⋯结⋯⋯结⋯⋯给你看!”
姬雪手指苏秦,笑着学他:“苏⋯⋯苏⋯⋯苏⋯⋯苏子可⋯⋯可真⋯⋯真⋯⋯真⋯⋯真逗!”
二人完全放松,开怀大笑。
笑有一时,姬雪似是想起什么,敛住笑,趋身问道:“请问苏子,雨儿可在云梦山中?”
“回禀公主,”苏秦抱拳应道,“雨公主易名玉蝉儿,是在下师姐,随先生在谷中修习医道,已有大成!”
“是吗?”姬雪喜极而泣,“雨儿她⋯⋯快,快说说她。”
苏秦正襟危坐,缓缓道起玉蝉儿,讲她如何修道,如何学有大成,如何守望大雁,对雁弹琴思念姬雪等。姬雪涕泪交流,正自伤怀,老内臣回来,咳嗽一声,趋入禀道:“启禀夫人,殿下和蓟城令在外候见。”
姬雪抹去泪水,稳下心神:“宣!”
老内臣朗声唱道:“宣殿下、蓟城令觐见!”
一阵紧过一阵的战鼓声隐隐传入明光宫,燕文公听有一时,感觉不对,从榻上坐起:“来人!”
宫正急进:“臣在!”
“夫人呢?”
“回禀君上,夫人正在甘棠宫与众臣议事!”
“甘棠宫?”燕文公大是狐疑,“与众臣所议何事?”
宫正的嘴巴刚张一下,旋即合上。
文公急问:“所议何事,快说!”
宫正跪叩:“是宫外之事。夫人恐君上忧心,不让老仆禀报。”
文公心头一沉:“是鱼儿来了?”
“是的。”宫正压低声音,“长公子引大军数万打过来了,这辰光正在攻城。”
燕文公面色冷凝,老眉紧拧,眉宇间现出杀气,侧身下榻,似乎压根儿没有生病:“更衣!”
宫正看到,惊道:“君上?”打个愣怔,转对宫女,“快,为君上更衣!”
甘棠宫前殿,太子苏、蓟城令褚敏叩拜于地。
尽管是深宫,远处的战鼓声和冲杀声仍旧冲破重重障碍,时隐时现地传进来。从鼓声判断,叛军随时都可攻入城中。公子苏面色苍白,两个腿肚儿不住打战。
姬雪倒是一脸沉静,似乎外面的冲杀声与战鼓声全然与她无关。
姬雪微抬右手,语气平和:“殿下,褚爱卿,免礼。”又指着两侧席位,“请坐。”
太子苏、蓟城令谢过,起身坐下。
姬雪看向苏秦,见他点头,又缓缓转向蓟城令,轻启朱唇,语气不急不缓:“本宫为一介女流,依惯例不得干政。然而,国难当头,君上龙体欠安,殿下⋯⋯”斜睨太子苏一眼,“殿下顾念骨血情义,难以独断,本宫只好行无奈之举,召二位前来,在此共商大计!褚爱卿,说说情势。”
姬雪超乎寻常的镇静与得体的应对,莫说是太子苏与褚敏,纵使苏秦,也是震撼,冲她微微点头。
“回禀夫人,”褚敏拱手,“就臣所知,武阳叛军集三万之众,攻城器械一应俱全,配有塔楼、连弩,来势凶猛!”
太子苏震惊,急问:“不是说只⋯⋯只有两万人吗?”
“回禀殿下,”褚敏转向太子苏,“叛军原有二万人众,近日又将武阳周边数邑可征男丁强行征调,是以多出万余。”
姬雪心头微震,目视苏秦,见他两眼微闭,似听非听,似乎这些不过是数字而已。
南门处传来更紧的鼓声和喊杀声。
太子苏打个寒战,看向姬雪:“母后,叛军是⋯⋯是⋯⋯是否已经打进来了?”
姬雪没有睬他,看向褚敏。
“回殿下的话,”褚敏沉声应道,“臣已摸清,叛军擂鼓并非真要攻城,不过是虚张声势,惊扰军心。”
姬雪怔道:“此是为何?”
“回禀夫人,据臣探明,蓟城之内尚有叛军数百,约于午夜三更袭击北门,与城外叛军里应外合。眼下叛军佯攻南、东、西三门,唯独不攻北门,其意在此。”
姬雪大惊,目视苏秦,见他依旧安之若素。
姬雪轻问:“苏子?”
苏秦睁开眼睛,望向褚敏:“请问将军,城内共有多少守军?”
“回苏子的话,”褚敏拱手,“城中原有守军两万,月前因防御赵人,子之将军抽走一万有余,现有守卒不足八千。另有宫卫三千,不属末将调度。”
苏秦点头:“假若调拨两千宫卫交给将军,将军能否守城三日?”
褚敏显然未弄明白,迟疑有顷:“这⋯⋯”
苏秦略显惊疑:“听将军之意,难道守不住三日?”
“不不不,”褚敏急道,“若守三十日,末将不敢担保。若是只守三日,末将敢立军令状!”
“苏子,”太子苏神色惊恐,“三⋯⋯三日之后,我们⋯⋯我们怎么办?”
“回禀殿下,”苏秦冲他微微抱拳,“如果不出苏秦所料,三日之内,叛军必溃!”
在场诸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苏秦。
褚敏半信半疑,直盯苏秦:“苏子是说,三日之内,叛军必溃?”
“正是!”苏秦语气肯定。
太子苏急问:“叛军为何必溃?”
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因为有寡人的六万大军!”
众人皆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见燕文公不知何时已在门口。
众人起身,叩拜。
燕文公全无病态,大步走来,在主位坐下,摊开两手:“夫人,诸位爱卿,请坐。”
众人谢过,各自起身落座。
燕文公看向太子苏、褚敏,缓缓说道:“太子,褚爱卿,你们去吧,蓟城守备,都在等着你们呢!诏告众将士,寡人有旨,人在城在,后退者斩!”
二人领命,起身告退。
见二人走远,文公转过身子,冲苏秦拱手:“你是苏子吧?寡人本与夫人讲妥,约苏子榻前求教,”苦笑一下,“不想事情起了变化。”
“草民谢君上厚爱!”苏秦拱手还礼,“《易》有六十四卦,卦卦离不开一个变字,此所谓‘刚柔相推,变在其中’也!”
“苏子所言甚是。”文公点头,“听闻苏子至燕,寡人之病一下子好了大半,这也算是‘变在其中’了。”
“草民贱躯能为君上祈福,是草民之幸。”
姬雪心里窝了一事,插言:“本宫有一事不明,请教苏子。”
苏秦转向姬雪,拱手:“夫人请讲!”
“苏子并不知晓君上欲调子之将军的六万大军,为何却说叛军三日之内必溃?”
苏秦微微一笑:“苏秦料定,三日之内赵军必撤。赵军若撤,子之大军有何理由空守边地?”
莫说是姬雪,纵使文公也是一惊:“苏子为何判断赵军必撤?”
“回禀君上,”苏秦侃侃言道,“苏秦刚从赵地来,已经知赵。君上之忧,赵室亦然。奉阳君赵成位轻权重,阴结武成君,欲助子鱼执掌燕宫,再借燕人之力逼宫赵侯。为达这一目的,奉阳君以制约中山为由请调赵军入代,致使晋阳空虚,予秦以可乘之机。如果不出苏秦所料,秦人必伐晋阳,赵侯亦必借此良机除掉奉阳君,赵军亦必撤离代郡,驰援晋阳。没有赵军做盾,武阳叛军就如无本之木,失渊之鱼,自然不战自溃。”
姬雪、燕文公互望一眼。
姬雪不可置信道:“苏子,这个推断不会有误吧?”
“三日之内,当见分晓。”
苏秦的话音尚未落定,老内臣手持军报疾步趋入:“禀报君上,子之将军急报!”
燕文公接过急报,匆匆阅过,神色大悦,冲苏秦道:“苏子果是神算,赵国已起变故。昨夜子时,赵军主将公子范被廷尉肥义擒拿,赵军连夜开拔,驰援晋阳。子之大军现已兵分两路,一路袭取武阳,一路驰援蓟城。”
姬雪长长嘘出一口气,不无钦佩地看向苏秦。
二人目光相接,姬雪陡然间意识到什么,旋即低头,起身揖道:“君上,苏子,你们商谈国事,臣妾告退。”便款款退去。
夜幕降临,南城门外的叛军大帐火烛齐明。
武成君端坐主席,手持一束令箭,十几位将军正在听令。
季青匆匆走进,在武成君耳边低语。武成君震惊,手中令箭“啪”地掉落。众将不知发生何事,面面相觑。
季青抬头,朝众将摆手:“诸位将军,先到帐外候命!”
见众将退出,季青长叹一声:“唉,武阳被抄,子之回援,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武成君盯住季青:“季子,可有万全之策?”
“叛乱名分已定,主公退无可退,眼前只有一路:鱼死网破!”
“说吧,如何鱼死网破?”
“赶在子之大军之前杀进蓟城。只要控制了蓟城,拿住君上,子之就会乖乖听命!”
“好!”武成君心一横,以拳震几,“既然横竖是死,就依季子之计,来他个鱼死网破!”
季青击掌,众将走进。
“诸位将军,”季青轻咳一声,缓缓说道,“经过一日攻战,蓟城军心已涣,斗志已溃,成功就在今夜!在下方才与主公议定,今夜三更,以北门鼓声为号,强攻蓟城。南、西、东三门,原本拟定的佯攻方案,改为实攻!”
武成君忽地站起,字字有力:“诸位将军,谁先攻入城门,拿住奸人,本公记他首功,赏千金,封大将军!”
众将跪地,齐叩:“末将领命!”
是夜,三更时分,北门之外的旷野上,大批叛军在夜幕的掩护下黑压压地逼向城门,在一箭之外顿住。
梆声响过三更,所有叛军的目光无不盯住城门。
陡然,城门上下火烛齐明,杀声震天,惨叫连连。不用再问,武成君明白事泄,内应被歼,脸色陡变,眼中冒火,夺过鼓槌,亲自擂鼓。
鼓声贯耳,众叛军发声喊,各持登城器械,冲向城门。
城墙上灯火通明,乱箭齐发。众叛军冒箭雨冲过护城河,攻至城下,搭起云梯,争先恐后地攀上城墙。数百人马挤在城门外,抬起巨木撞击城门。
城上滚木礌石齐下,叛军死伤满地,号叫连连。
与此同时,西、东、南诸门叛军听到北城门的战鼓声,也向城门发起猛攻。
宫外传来战鼓声和呐喊声,一阵紧似一阵。
甘棠宫本为宫闱之地,外人不宜擅入,更不必说在此论政了。此前姬雪召人入宫议政,是因情势所逼,因为按照惯例,后宫女人不可进入正殿。燕公问政,自然不宜待在甘棠宫,遂邀苏秦前往明光宫。
二人刚刚坐下,太子苏不无惶恐地趋进,叩道:“公父,叛军就⋯⋯就要打⋯⋯打进来了!”
燕文公眉头微皱,冷冷问道:“不是还没有打进来吗?”
苏秦要来笔墨,伏案疾书一阵,呈给燕文公。
文公阅后递还。
苏秦将书信递给太子苏,拱手道:“殿下可将此书转交蓟城令,或可遏止叛军攻势。”
燕文公转对内臣:“将苏子所写拟作诏书,加盖玺印,诏告全体臣民,包括叛军!”
内臣与太子苏走到一侧,拟写诏书。
苏秦看向燕文公:“君上打算如何处置长公子?”
燕文公眉头紧皱,半晌,从牙缝里挤道:“绳之以法!”
“君上,”苏秦沉声应道,“长公子虽说犯下不赦之罪,可⋯⋯君上真要杀子吗?”
“唉,”燕文公不无痛苦地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自大周始立,列国宫祸屡起不绝,逆子若不严惩,贻患无穷啊!”
苏秦跪地叩道:“长公子走到这条路上,自是死罪。不过,方才夫人讲出一言,草民深以为然。夫人说:‘燕国不能乱!’燕有此乱,已伤根本,君上若是诛杀长公子,长公子党徒必然惊惧,或畏诛潜逃,或聚众相抗,燕国再度流血不说,武阳臣民之中,不知多少人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再说,虎毒尚不食子,君上向以仁德为本,难道不能做出别种选择吗?”
燕文公倒吸一口凉气,连连点头:“苏子所虑甚是。依苏子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君上可发一道明旨,赦免长公子之罪,让他面壁思过,重新做人。长公子的所有属众,既往不咎。”
燕文公沉思良久,点头:“就依苏子!”
苏秦再拜,叩首:“草民代长公子、代武阳燕人叩谢君上不罪之恩!”
太子苏领过旨,召来袁豹,要他火速将苏秦手书呈交褚敏。
袁豹驱车直驰北门。
北门是季青约定内应的地方,叛军主力集中于此,这里的战斗最是惨烈。城门楼上,褚敏督战。城门外面,武成君击鼓。蚂蚁般的叛军沿城墙竖起无数道云梯。
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老丈与飞刀邹各守一个城垛。一个叛军从城垛后面探出头来,老丈挺枪搠去,那人眼快,将头闪过,抓牢枪头。老丈年迈,且又战斗多时,体力不支,与那叛军僵持不下。跟着上来几名叛军,其中一人枪刺老丈。老丈不及躲闪,被那人刺透胸口,大叫一声,吐血倒地。那叛军未及拔枪,只听“嗖”的一声,一物飞来,正中咽喉。紧接着,“嗖嗖”几声,冲上墙垛的叛军尽皆倒地,守在另一城垛口的飞刀邹飞奔过来,扶起老丈,见他已是气绝。
更多叛军从垛口冒出。飞刀邹连发飞刀,刀刀中喉,众叛军无不惊惧,纷纷退开。飞刀邹从死去的叛军手中夺过老丈的宝枪,抖了几抖,迎向众叛军。
袁豹匆匆登上城楼,见褚敏正在弯弓杀敌,大叫:“褚将军,君上急旨!”
褚敏放下弓箭,接过书信,拆开看过,递给袁豹:“快,宣读君上旨意!”抬头看到大批叛军攀上城头,围住壮汉等人,顾不上其他,大喝一声,提枪冲下城楼。
身边短兵跟着冲去。
袁豹昂首立于城楼上,手持诏书,扯着嗓子宣道:“燕国的臣民们,大家听好喽,君上来旨喽,武阳的老燕人,你们暂停攻城,听旨喽!君上谕旨,大家都是燕人,大家都是寡人的子民!燕人不打燕人,你们只要放下武器,诚意悔过,君上既往不咎⋯⋯城下的将士们,不要听信蛊惑,不要上当受骗,八万赵人已经撤走了,子之将军的六万大军已经占了武阳,马上就到蓟城了!你们已经无路可走,你们只有放下武器,否则,只能是死路一条⋯⋯城下的将士们,趁时间来得及,快逃命吧⋯⋯”
袁豹叫喊,众将士也都放下兵器,跟着大喊。
正在攻城的叛军纷纷停住,开始倾听。
众叛军七嘴八舌:“君上说得对,我们都是燕人,燕人不能杀燕人啊!”“娘的,上当了!”“弟兄们,君上大军来了,快逃命吧⋯⋯”
众叛军纷纷扔下武器,在黑暗里四散。
黎明时分,数百名不愿舍弃武成君的军士聚集在大帐周围。帐中,武成君端坐几前,两手抱起一坛老酒仰脖狂饮,季青与五个将军齐齐跪地。
季青叩道:“主公,求求你,不要喝了!”
众将军齐叩道:“主公,快走吧,再不走就迟了!”
武成君似是没有听见,依旧抱着酒坛,仰脖猛灌。
季青起身,一把夺过酒坛,摔在地上:“主公,你难道真要在此等死吗?”
武成君看他一眼,苦笑一声:“季子,武阳已失,你说,本公能走哪儿?”又眯起醉眼扫向众将军,提高声音,“诸位将军,你们说,本公还能走哪儿?”
季青应道:“齐王一向待公子不薄,主公不妨往投临淄!”
五位将军齐道:“我等誓死保护主公,杀奔临淄!”
武成君正待说话,帐外传来脚步声,参军禀道:“报,君上使臣到!”
季青起身,朝几位将军略一示意。
众人起身,退至两侧,手按剑柄,如临大敌。
武成君朝季青点头,季青朗声吩咐参将:“传他进来!”
老内臣昂首走进,身后跟着袁豹。
进帐之后,袁豹手按剑柄,冷眼环视一周,立于老内臣一侧。
老内臣顿住步子,朗声说道:“君上口谕,武成君听旨!”
武成君起身,叩拜:“儿臣接旨!”
老内臣轻轻咳嗽一下,朗声说道:“君上口谕,鱼儿,你好糊涂!你和苏儿是寡人骨血,又是同胞兄弟,眼下闹成这样,真让寡人痛心!鱼儿,阴云过去了,一切也都过去了。你的过失,寡人予以宽恕。你的从属皆是寡人子民,寡人也予以宽恕。鱼儿,寡人老了,寡人⋯⋯寡人什么也不想了,只想看看你。昨儿晚上,寡人⋯⋯寡人迷迷糊糊中看到了你们的母亲,她就站在寡人榻边,泪水汪汪,她对寡人说,鱼儿呢,臣妾的鱼儿哪儿去了?鱼儿,明日是你母亲的忌日,不要再闹了,回来吧,寡人在明光宫里候你!你的父亲,姬闵。”
老内臣传完旨,拿袖子抹泪。
武成君号啕恸哭,死命地朝地上磕头:“公父⋯⋯母亲⋯⋯儿臣来了!儿臣这就来了!”
老内臣擦泪,哽咽:“公子,跟老奴走吧,君上龙体尚未康复,今又一宵未睡,拖病候着你呢!”
武成君止住哭声,拭把泪水,起身朝老内臣深揖一礼:“请内宰稍候片刻。”说罢,转身走进大帐内室。
紧接着,内室传出“咚”的一声闷响。
季青乍然明白,疾步冲入内室,见武成君已倒在地上,伏剑自尽。
季青从武成君手中取过宝剑,大叫一声:“主公,季子来也!”也抹向脖子。
卯时,太子苏一脸喜气地大步跨入甘棠宫,人尚未到,声音就飘进来:“母后!母后⋯⋯”
守在宫门的春梅打个手势,轻嘘一声,示意他不可声张。
太子苏顿住步子,小声问道:“母后呢?”
春梅小声应道:“夫人一宵未睡,正在榻上休息。殿下可有要事?”
太子苏急道:“禀报母后,儿臣有要事求见!”
春梅扫他一眼,走进宫门,有顷,走出:“夫人有旨,问殿下有何急事。”
太子苏喜形于色,声音发颤:“禀报母后,特大喜讯,逆贼子鱼负罪自杀!”
春梅复走进去,不一会儿,门内传来春梅冰冷的声音:“夫人有旨,喜讯是殿下一个人的,与夫人无关。殿下可以走了。”
太子苏尴尬,悻悻而去。
明光宫正殿,燕军主将子之大步趋入,跪叩:“末将叩见君上!”
燕文公摆手:“将军免礼!”
子之起身,在右首席前坐下。
燕文公手指坐在他对面席位上的苏秦:“子之将军,寡人给你引见一个人,天下名士苏秦。”
子之朝苏秦拱手:“苏子大名,在下久仰。”
苏秦还礼:“苏秦见过将军!”
殿外传来脚步声,老内臣踉跄走入,泣道:“君上,长公子他⋯⋯”
无须再问,燕文公已知发生何事,缓缓闭上眼睛。
老内臣泣不成声:“走了!”
殿中死一般沉寂,只有老内臣的抽泣声。
许久,燕文公缓缓睁眼:“这个逆子,走了也好!”又顿一时,“他没说什么吧?”
“长公子说,公父⋯⋯母亲⋯⋯儿臣来了!儿臣这就来了⋯⋯”
两行老泪滚出燕文公的眼睑,许久,摆手,哑着嗓子道:“葬了他吧。葬在赵妃身边,让他们娘儿俩好好唠唠。还有,在赵妃旧宫的灵堂里,为他设个牌位。”
“老奴遵旨!”
望着老内臣渐退渐远,燕文公抬起头来,以袖拭泪:“苏子,子之,这桩事情算是结了,我们君臣,说说后面的事吧。”
子之、苏秦互望一眼,一齐拱手:“谨听君上吩咐。”
燕文公转向苏子:“听夫人说,苏子曾言‘寡人无疾,有疾者燕也’。寡人之疾只在武阳,苏子却说寡人无疾,想必燕国之疾指的不是武阳之祸。子之是燕国栋梁,也是寡人贤侄,此处再无他人,燕国之疾何在,苏子可否明言?”
“君上圣明!”苏秦拱手,“在苏秦看来,燕国之疾,不在武阳之乱,在于国无长策。”
燕文公身子前倾:“寡人愿闻其详。”
“人之疾,无非寒热失调;国之疾,无非内忧外患。燕国内有大忧,外有大患,却无长策应对,苏秦是以判言燕有大疾。”
“请问苏子,内忧何在?”
“中原列国皆在任贤用能,变法改制,唯有燕国因循守旧,任人唯亲,致使朝纲不治,廷无能臣。苏秦以为,燕之大疾在此。”
苏秦所言,子之深有感触,抱拳附和:“君上,苏子所言甚是。末将以为,祖宗成法皆是旧制,早已不合燕国实情,该变一变了。”
苏秦出口即要变法改制,大出燕文公意料。燕国偏居东北,自入列国以来,一直未受三晋、齐、楚、秦变法影响,例行祖宗成法,以贵族治国,以宗法断事,致使燕国平庸当朝,贤能在野,远远落后于他国。关于如何变法,燕文公前些年曾经想过,一来因为涉及面过广,一旦改制,恐生内乱,二来因为身边缺少如公孙鞅、申不害之类能臣,是以迟迟未能行施。今有苏秦、子之,人力虽是备了,可自己⋯⋯
“唉,”燕文公扫视二人,长叹一声,“老矣,老矣,寡人老矣!”闭目良久,睁眼看向苏秦,“燕国是要改制,可⋯⋯这件大事,还是留给后人吧。”又转向苏秦,“内忧暂不说了。苏子,你再说说外患。”
苏秦望向子之,拱手:“若论外患,君上可问子之将军。”
见文公亦望过来,子之拱手应道:“回禀君上,我东、北有胡人,西、南有赵与中山,正南有齐。除此之外,并无他患!”
燕文公转对苏秦:“燕国外患,可如子之将军所言?”
“正是。”苏秦转向子之,“方才所言诸患中,将军可惧胡人?”
子之摇头:“胡人不过是野毛子,虽有骚扰,不足为惧。”
“将军可惧中山?”
“中山一向惧赵亲燕,并无大患。”
“将军可惧赵人?”
“也不惧他。”
“将军可惧齐人?”
子之沉思有顷,没再说话。
“如此看来,”苏秦淡淡一笑,“外来诸患中,将军是一无所惧了。”
“在下不是此意,”子之应道,“就眼前而言,齐人尚不足惧,但就长远来说,齐人为我劲敌。”
“子之所言甚是!”燕文公赞赏。
“请问将军,”苏秦话锋微转,“暂不说齐国,单说赵人来攻,将军该当如何?”
“引军拒之。”子之不假思索。
“在大军拒赵时,如果胡人趁机袭后,将军又该如何?”
“分兵拒之。”
“中山再来呢?”
“这⋯⋯不可能!”子之显然急了。
“子之将军,”苏秦又是一笑,“常言道,祸不单行,天底下没有不可能之事。治国也好,将兵也罢,上上之策是防患于未然,不可排除任何可能。”
苏秦所言是常理,子之无言以对。
“请问苏子,”燕文公若有所悟,“方才所说的国无长策,可在此处?”
“正是。”苏秦转对文公,“方今天下,唯势唯力。自古迄今,小不欺大,弱不凌强。燕国不惧北胡、中山诸国,皆因诸国势小力弱。燕国不惧赵人,因赵、燕势均力敌,抗兵相若。燕国暂时也不惧齐人,因齐西有三晋,北有强楚,眼下并无余力北图。然而,这些皆是眼前之象,非未来远景。圣君治国不求近安,但求长策远略。”
“苏子所言甚是,”燕文公听得兴起,连连拱手,“苏子有何长策,敬请赐教。”
“赐教不敢。”苏秦亦还一礼,动情说道,“草民以为,自春秋以降,天下列国,唯以势论。势弱者图存,势强者争雄。天下有大国者七,燕势最弱。与燕势相若者,还有赵、韩二国。除此二国,燕或与齐战,或与魏战,或与秦战,或与楚战,皆无胜率。燕国独惧齐人,不惧秦、魏、楚三国者,是有赵国挡在前面,得方位之利。”
燕文公顿有所悟,点头:“听苏子之言,燕之长策当是结赵抗齐?”
苏秦轻轻摇头:“结赵抗齐可为近策,并非远略。”
燕文公略现惊异:“请苏子教我。”
“结赵抗齐或能解除近患,也即齐患,却不能解除远患,也就是秦、魏、楚之患。苏秦是以认为,燕之长策远略,在于两个字—合纵。”
“合纵?”燕文公捋须沉思,“如何合之?”
“结盟赵国、韩国。”苏秦沉声应道,“燕、赵、韩三国势力相当,若是单独对外,必遭欺凌;若是三国合纵,拧成一股绳,结成铁板一块,试问君上,哪个大国胆敢妄动?”
苏秦意在合纵三晋,此时却故意不提魏国,是因为在燕文公眼里,魏国仍是强势大国,是不可能与他燕国站在一块儿的。
燕文公、子之显然听进去了,互看一眼,点头认同。
“然而,”苏秦话锋又转,“燕国偏安无虞虽是长策,却又非苏秦远图。”
燕文公一怔,趋身问道:“敢问苏子远图?”
“苏秦远图,是寻觅一条强弱并存、天下长治久安之道。”
“这倒新鲜,”燕文公大感兴趣,“苏子细细讲来。”
“君上请看,”苏秦侃侃而谈,“燕人不惧北胡,不惧中山,因为比起燕来,这些邦国处于弱势。然而,如果胡人、中山结成联盟,形成一块铁板,燕敢不惧吗?换言之,燕、赵、韩三国若是结成纵亲,齐、楚、秦、魏诸强焉能不惧?四强皆惧,还敢轻启战端吗?自古迄今,弱不惹强。强国不启战端,天下何来战事?天下皆无战事,燕国何来外患?是以苏秦认为,合纵既是燕国长策,也是天下长治久安之道。”
燕文公沉思良久,朝苏秦拱手:“苏子大志,寡人敬服。天下长治久安,原是寡人梦中所想。今听苏子之言,或不是梦了。寡人有一恳请,不知苏子意下如何?”
“苏秦恭听。”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燕国邦小势微,苏子若不嫌弃,就从这里走起吧!”
老燕公真正实在。
苏秦感动,起身叩首:“苏秦叩谢君上器重!”
燕文公正欲回话,见老内臣门外守候,便示意他进来。
老内臣趋进,禀道:“殿下求见。”
“哦,苏儿来了,”燕文公略略点头,“今日是他母后忌日,你可引他先去赵妃宫。”见老内臣领旨而去,又转对苏秦、子之,“今日是先夫人赵妃忌日,寡人与她夫妻一场,得去望一望她,我们君臣之间,只好另改吉时再叙了。”望向子之,“子之,苏子所议长策甚合寡人之意,如何去做,你与苏子可先议议。”
子之叩道:“末将领旨。”
赵妃生前住在锦华宫,离明光宫尚有一些距离。
太子苏兴冲冲地跟着老内臣走至宫前,见是母亲生前居处,心头一震,正欲发问,老内臣先一步拱手道:“殿下,请!”
太子苏不无犹疑地跨进宫门。
步入正殿,太子苏的心头又是一震。映入眼帘的不是别物,正是生母赵妃的牌位。
更让他吃惊的是,赵妃的牌位旁边竖着另外一个牌位,赫然写着武成君姬鱼的名字。
太子苏脸色一沉,转向老内臣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内臣应道:“回禀殿下,今日是先夫人十周年忌日。”
太子苏手指另一牌位,震怒:“本宫是问,何人将逆贼的牌位摆在这儿?”
“是寡人。”身后传来燕文公的声音。
太子苏回头,神色惊乱,叩首:“公父⋯⋯”
“姬苏,”燕文公缓缓走进,没有睬他,只是紧紧盯住武成君的牌位,泪水流出,几乎是一字一顿,“你不可叫他逆贼!寡人希望你明白一个事实:姬鱼是你的兄长,按照规制,太子之位是属于他的!”
太子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缓缓弯下身子,朝牌位跪下。
按照宫中烦冗的仪式行完祭礼,天色已近黄昏。
太子苏别过燕文公,跳上车马匆匆回到东宫。
这一日,太子苏先受姬雪奚落,后遭文公斥责,心情糟透了,一进宫门,一肚子怨气总算寻到泄处,将宫中凡是近身的物件皆拿起来,或扔或摔,乒乒乓乓的响声不绝于耳。宫中嫔妃、宫娥等不知他为何震怒,个个花容失色,不敢近前。
恰在此时,军尉袁豹走进,看到一地狼藉,震惊:“殿下?”
太子苏两手举簋,正要摔下,扭头见是袁豹,停下来,两眼瞪住他:“什么事儿?”
袁豹略一迟疑,小声禀道:“昨日是家父六十整寿,末将⋯⋯”
“滚滚滚!”太子苏冲他叫道,“你这逆贼,早就该滚了,待在这里扎眼!”
袁豹横遭一顿毫无来由的羞辱,脸色紫红,怔有半晌,反应过来,急急退出。
他的两脚还未迈出宫门,太子苏就又恶狠狠地送出一句:“收拾起你的破东西,永远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
见太子毫不顾念这些年来自己鞍前马后的忠诚服役,袁豹眼中盈泪,抬脚朝地上猛力一跺,头也不回地走出宫门。
苏秦与子之步出宫门,一乘驷马战车早在恭候。
驭手放好踏凳,候立于侧。
子之朝苏子拱手道:“在下奉旨与苏子共商大事,此处嘈杂,在下诚意邀请苏子前往一处僻静地方畅叙,望苏子赏光。”
“恭敬不如从命。”苏秦拱手回礼。
“苏子请!”子之退至一侧,指向轺车,礼让。
“将军先请!”苏秦回让。
子之微微一笑,携苏秦之手同登车乘,驭手扬鞭催马,驰过宫前大街,闪过一个又一个高门大宅,在一处极为偏僻的私宅前面停下。
子之先一步跳下,摆好乘石,亲手扶苏秦下车,转对驭手:“有请公子,有贵客!”
驭手也不答话,转过车身,扬鞭一挥,一溜烟驰走。
苏秦打眼看去,是一处极普通的农家宅院,草舍土墙,既无门楼,也无门房,更无门人。院门处的一扇柴扉倒是精致,一只浅黄色的狮子狗隔着柴扉摇尾吠叫,瞧那股兴奋劲儿,显然不是如临大敌。听到吠声,草舍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子小跑出来,看到苏秦,忙又缩回,躲在门后,露出一只圆圆的小脑袋张望过来。不一时,一个胡服女子走出,张口欲叫,见有外人,面色绯红,用手捂住嘴唇,款款几步,近前挪开柴扉,退至一侧,躬身候立。女孩子跟出来,怯怯地站在女子身后。
柴扉一开,急不可待的小狗就跃扑上来,冲子之好一番亲热。
子之弯腰安抚它几下,就立起身对苏秦拱手:“苏子,请!”
这儿既不像农家,又不像客栈,更不是馆驿。
苏秦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指柴扉道:“将军,这是⋯⋯”
子之不加解释,再度伸手礼让:“此处僻静,可以叙话。苏子,请!”
苏秦不无狐疑地走进屋子,环顾四周,见里面是一处三进宅院,虽不奢华,收拾得却是整洁,一应起居、生活物品应有尽有。
二人走至上房,在客厅中坐下,却将主位空置。
二人刚刚坐定,胡服女子端上茶水,出门招呼小女孩到灶房里烧灶。
苏秦心中正自嘀咕,外面车马再响。
子之对苏秦道:“快,公子来了。”
苏秦不知公子是谁,与子之出迎,未至院门,姬哙已从车上跃下,大步走进。
“呵呵呵,”子之笑脸迎上,“公子动作好快哟!”
姬哙亦笑一声:“将军从不待客,今日却待,姬哙好奇着呢!”看向苏秦,“敢问将军,这位可是贵客?”
“正是。”子之指着苏秦,“末将为公子引见闻名列国的洛阳士子苏秦。”又指姬哙,转对苏秦,“这位是在下贤侄,殿下嫡长子,哙公子。”
见是殿下嫡长子,苏秦作势欲拜,被公子哙一把扯起:“苏子免礼!”
苏秦长揖:“洛阳苏秦见过公子!”
姬哙回揖:“姬哙见过苏子!”
三人走至客厅,姬哙也不推让,于主席坐下。苏秦居客席,子之陪侍。
姬哙笑对苏秦道:“苏子好大的面子呢,将军此处,非一般人所能登门!”
“哦?”苏秦将简陋陈设扫瞄一眼,佯作一笑,“敢问公子,都是何人能登此门?”
“就哙所知,在此燕地,能登此门的迄今为止共是二人,一是在下,再一个就是你苏子。”
苏秦震惊:“此又为何?”
“因为这是将军的私宅。”姬哙看向子之,“将军有个怪癖,从不将人带到家中,除非是知己。”
苏秦吸一口长气,转头看向子之,不可置信:“将军的私宅?”
“在下寒舍。”子之淡淡一笑,“让苏子见笑了!”
“方才那女子⋯⋯”苏秦看向灶房方向。
“是贱内。那孩子是膝下小女。”
“苏子有所不知,”见苏秦一脸惊愕,姬哙笑着插话,“将军夫人出嫁之前,是东胡高夷王的掌上明珠呢。”
“是高夷王的公主?”苏秦又是一怔,“公主情愿住在这个草舍里?”
“没办法哟!”子之摊开两手,半开玩笑道,“谁让她嫁给子之这个穷光蛋呢!”
苏秦肃然起敬,喟然感慨:“身为燕室贵胄,在朝位极人臣,将军的生活起居竟还如此俭朴,若非在下亲眼所见,万难相信!”
“是在下露丑了,”子之拱手致歉,“家室寒碜,是以少有外人光顾。今在宫中闻听苏子高论,在下断知苏子不是外人,这才冒昧恭请苏子寒舍叙话。”
“非将军露丑,是苏秦见少了。”苏秦抱拳,“不瞒将军,苏秦游走列国,见过不少达官显贵,无一不是锦衣玉食,高门重院,以大将军之贵之尊,竟然保持如此品性,实出在下意料!”
“唉,”子之这也敛起笑容,长出一叹,“在下也是血肉之躯,何尝不乐于锦衣玉食?可⋯⋯”眼望远处,黯然神伤,“苏子有所不知,燕国地处贫寒,灾害频仍,民生疾苦,度日艰难,许多人家隔夜无粮,寒日无暖,子之每每见之,心痛如割。不瞒苏子,比起燕人来,在下有此生活,已是奢华了。”
姬哙大概也是第一次听闻子之吐露心迹,极是震撼,敛起笑容,垂头自思。
苏秦肃然起敬,起身,再揖:“将军以百姓疾苦为念,实为燕人之福啊!”
“比起苏子来,”子之亦起身,还礼,“在下实在惭愧。在下所念不过是燕人疾苦,苏子所念却是天下福祉。一个是燕人,一个是天下,两相比较,在下心胸已小苏子多了。”
“是将军高看苏秦矣。苏秦不过是空口夸谈,将军却是从实做起。有将军在,合纵有望,百姓有望,天下有望啊!”
“谢苏子夸奖!”子之礼让苏秦坐下,转对姬哙,“贤侄,我们谈正事吧。”
姬哙正在冥想,闻声打个惊怔,看向子之,似是不知所云。
“是这样,”子之笑道,“末将这请贤侄来,非为陪客,是与苏子共议燕国长策。”
“这个不难。”姬哙慨然应道,“不过,将军需先应下姬哙一事。”
“公子请讲。”
“姬哙有意与将军为邻,在此搭建一处草舍,大小、陈设就与将军的一般无二,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这⋯⋯”倒是子之惊诧了。
姬哙急了:“将军不愿与姬哙为邻?”
“是末将受宠若惊。”
“这么说,将军肯了?”姬哙喜道。
“当然肯了。”子之笑应,“待末将忙过眼前的事儿,就动工为公子搭建。”
“太好了。”姬哙转对苏秦,“苏子,可以议事了。”
苏秦正欲回话,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子之的女人备好菜肴,温好酒,与女儿一起端上来了。三人一边饮酒,一边叙谈,不知不觉中,天已大黑。子之吩咐掌灯,三人聊至天明,听到上朝的钟声,方才打住话头。
早有车辆候在门外。三人洗漱已毕,驰至燕宫。
是日大朝,燕文公颁旨晋封苏秦为客卿,赐官服两套,府宅一处,驷马轺车一乘,足金五十镒,奴仆十五人。想到子之尚住土屋草舍,东胡公主无一侍女,苏秦大是汗颜,再三叩辞,文公不许,传旨散朝。
众臣散去,燕文公独留苏秦,复议天下大势及合纵方略。君臣谈至午后申时,苏秦见文公现出倦容,作礼告退。刚出殿门,老内臣已在守候,引他前往验看新赐的宅院。
这是前司徒季府家的高门大院,位于燕室贵胄集中居住的宫前街,在燕国豪门里也算显赫。季韦仙逝之后,季青将家人尽数遣散,将名下物业转让于先父下属兼好友雷泽。前几日武成君攻城,雷泽内应事泄,男丁死于东城门下,女人充为官奴,家产被抄没,府宅这也赐给苏秦了。
二人步入院中,一个家宰模样的听到声响,打声口哨,院中转出六男八女共一十四个臣仆,加上家宰,刚好一十五人,跪地见礼。
老内臣使人抬上两只箱子,一箱是官服,另一箱是五十镒足金,全部打开来,让苏秦验看。
是的,横在面前的就是富贵,是他曾经追求过那么多年的富贵。
富贵说来就来,来得又是如此简单快捷。
苏秦望着两只箱子,望着跪倒在地的一十五名臣仆,望着这一片极尽奢华的房舍和花园,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甚至没有听到老内臣在对众臣仆吩咐什么,只感到他在大声训话,众臣仆不断叩头,然后就是老内臣朝他拱手作别,转身离去。
苏秦本能地送出府门,在门口又站一时,返回院中,见家宰与众臣仆仍旧跪在地上,大是惶急,摆手道:“起来呀,你们老是跪着干什么?”
家宰谢过恩,对众臣仆道:“主公发话了,大家起来吧。从今日起,大家各司职分,侍奉好主公。有谁胆敢偷懒耍滑,家法伺候!”
众臣仆谢过恩,家宰指挥几个力大的将两只箱子抬回屋中,赶来候命。
苏秦静坐有顷,猛地想到什么,转对家宰:“快,带上金子,备车!”
“请问主公,带多少金子为宜?”家宰看出主人新贵,还不太适应,稍作迟疑,小心翼翼地补问一句。
“随便吧。”苏秦顺口应道。
“这⋯⋯”家宰为难,皱眉。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只袋子,递给家宰:“数一数这只袋里的铜板,一枚铜板,一两金子!”
家宰应声诺,接过钱袋去了。不一会儿,家宰返回,身后跟着两个女仆,各捧一只托盘,上面是一套官服。
“回禀主公,”家宰哈腰禀道,“袋中共有一百枚铜板,小人已备足金百两,放在车中了。主公若是出行,请更衣。”
苏秦看一眼崭新的官服,再看自身,两相对照,身上所穿陈旧不堪,痕迹斑斑,与这高门大宅、驷马轺车甚不匹配。
比照一时,苏秦苦笑一下,摆手:“穿习惯了,还是不换为好!”说罢动身走向院中。
家宰跟上,先一步赶至君上所赐的驷马车前,放好踏乘石,扶苏秦上车,自己纵身跃上驭位,回头问道:“主公欲去何处?”
“老燕人客栈。”
天色昏黑,茫茫苍苍。
因战乱刚过,苏秦一路驰来,几户人家皆在举丧,悲悲切切的哭丧声不绝于耳。
前面就是老燕人客栈了。
苏秦摆手止住,跳下车,对家宰道:“你候在此处。”
苏秦缓步走进客栈,大吃一惊。
赫然入目的是一具黑漆棺木,堂后设着灵位。三个年轻人各着孝服跪在堂前。
没有哭声。
苏秦疾走几步,赶至灵位前面细看牌位,方知是老丈过世,顿时蒙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朝灵位跪下,连拜几拜,泪水涌出。
跪过一时,苏秦起身走出,手提礼箱返进,拜过几拜,从箱中摸出一块又一块金子,摆出一个大大的“品”字。
跪着的三人是袁豹、飞刀邹与客栈小二。
小二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金子,盯看一阵,拿肘轻推袁豹。
袁豹、壮士也挪过来,挨着苏秦跪下。
苏秦转对小二,声音哽咽:“拿酒来!”
小二抱来酒坛,袁豹拿出老丈的两只铜爵。
苏秦斟满,举爵:“老丈,在下与你对饮一爵,先干为敬!”说着一口饮下,将另一爵洒在灵位前。
苏秦自说自话,与老丈一人一爵,连干三巡。
袁豹轻声吟唱: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袁豹反复吟唱,苏秦、飞刀邹及小二皆是泪水模糊,和他唱道: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苏秦擦把泪水,转问袁豹:“袁将军,老丈怎么走的?”
袁豹泣道:“听这位仁兄说,是在北门战死的。”
不待苏秦询问,飞刀邹就将老丈赴难的细节讲述一遍,不无感叹道:“在下见过不少豪杰志士,但让在下叹服的,唯有老丈!”
“是哩,”苏秦点头,“老丈是燕人,是老燕人!”又转向飞刀邹,抱拳,“前几日过于匆忙,在下还未与邹兄细聊。敢问邹兄住在哪儿,以何为生呢?”
邹生还礼:“在下少年时遇异人传授异术,能于三十步外飞刀锁喉,人们叫我飞刀邹,四处流浪,以卖艺为生!”
“是何异人,邹兄还能记起来吗?”
“是个中年人,全身衣褐,武功高超,剑术了得。当时正值隆冬,他见在下衣着单薄,蜷缩在山神庙里发抖,就脱下身上衣服让在下穿,又给在下吃的,之后,他授在下飞刀之术,讲解兼爱,嘱咐在下行侠仗义,善待他人。”
听到“兼爱”二字,苏秦已知原委,祝贺道:“邹兄所遇异人当是墨者了。他可曾道出名姓?”
“没有。”飞刀邹摇头,“他只让在下叫他先生。待在下学会飞刀,先生就走了。那时在下年纪尚幼,只知学艺,不会刨根问底。”
“邹兄是怎么认识贾先生的?”
“不久前,在下在邯郸街头与搭档表演飞刀锁喉,得遇贾先生,相谈甚笃。后来先生叫在下为苏子送信,说是那信关系万千人生死,在下二话没说,星夜赶来。”
“幸亏邹兄来得及时。”苏秦拱手谢道,“敢问邹兄,今后可有打算?”
“贾兄吩咐在下与苏子一起回邯郸。”
“回邯郸之后呢?”
“卖艺呀。”
“卖艺只能换口饭吃,非志士所为。邹兄难道不作其他考虑,譬如说,干一番人生大业?”
“人生大业?”飞刀邹睁大眼睛,“是何大业?”
“合纵。”
“何为合纵?”飞刀邹、袁豹不约而同。
“合纵就是制止征伐,就是让列国和解,就是善待他人,就是体行兼爱。”
“只要是兼爱,成!”飞刀邹朗声说道,“在下愿意跟从苏子,行合纵大业。”
“苏先生,”袁豹目光殷切,“能收在下吗?”
“这⋯⋯殿下那儿做何交代?”
袁豹眼中滚出泪花:“殿下⋯⋯已经革除在下军职,在下⋯⋯”哽咽。
想到姬苏这些日来的作为,苏秦轻叹一声,点头应道:“将军愿从在下,在下感激不尽。待葬过令尊,我们兄弟三人结作一心,鼎力合纵!”
袁豹拿袖抹去泪水:“谢先生收留!”
燕人刚刚走出武阳之乱的阴霾,就有好事上门。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由数十辆车马组成的赵国问聘使团从南城门络绎驰入蓟城,在燕人的夹道欢迎下入住宫前大街的列国馆驿。
翌日晨起,赵肃侯特使楼缓上朝,先代赵侯向燕公问安,后就奉阳君边境寻衅一事向燕国致歉,同时献上厚礼,表示愿意与燕缔结睦邻盟约。
赵使退朝,燕文公在明光宫召集重臣谋议。因苏秦的合纵长策早成共识,燕室君臣迅速达成一致,回访赵国,促进合纵。苏秦奏请以公子哙为特使,自为副使,袁豹为右将军。文公不听,诏命苏秦为特使,公子哙为副使,袁豹为右将军,将车百乘,锐卒一千,以壮声威。
文公先一步退朝,由殿下主议。殿下留下苏秦、子之、公子哙等相关人员,移至偏殿商议出使细节,及至午时,方才散朝。
苏秦意气风发地步出宫门,正欲下殿,旁边冒出一人,揖道:“苏子留步。”
苏秦扭头一看,是甘棠宫的宫正,回揖:“苏秦见过宫正!”
“夫人有请。”
苏秦随宫正来到甘棠宫,宫正安排他在偏殿稍候,自去禀报。
足足候有半个时辰,宫正方才走进偏殿,揖道:“夫人有旨,请苏子前往后花园观赏桃花。”
燕为北国,今年又是倒春寒,桃花迟至三月才开。苏秦走至后花园一角的桃林里,见满园桃花斗艳。园中一处观景台上,燕文公、姬雪正襟危坐,春梅侍立。
午后的桃园充满暖意。见文公在场,苏秦不得不佩服姬雪。苏秦出使在即,自是希望能见姬雪一面。然而,无论是他还是姬雪,谁都没有合适的约见理由。姬雪邀他与文公共赏桃花,不失为一个绝妙的主意。
苏秦趋前,跪叩:“臣叩见君上,叩见夫人!”
文公微微一笑,指旁侧客席:“爱卿免礼,请坐。”
苏秦谢过,在客席坐定,看一眼文公,目光转向文公身侧的姬雪。
姬雪身披一袭白纱,纱上绣着粉红色的碎花,恰如这满园盛开的桃花。见他看过来,姬雪脸上挂着灿烂的笑,颜若桃花,娇娆妩媚。
“呵呵呵,”燕文公望着姬雪,越看越喜,又转对苏秦笑道,“不瞒爱卿,这些年来,寡人第一次看到爱妃这般高兴啊!”
苏秦转头看向桃花:“是这桃花好。”
姬雪脱口吟道: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此诗出自周风,在《诗》中是开头几篇,讲述少女在桃花盛开时节出嫁及对夫妻恩爱、和美生活的向往,苏秦、燕文公都是读熟了的。然而,姬雪此时吟起,则别有韵味,苏秦、文公各有解读,也各生感动,和着姬雪吟诵:
桃之夭夭,
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
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
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
宜其家人。
三人吟完,姬雪朝苏秦、文公拱手:“今年春寒,园中桃花前几日始开,今日正值赏玩,臣妾福薄,不敢独享,特邀君上、苏子与臣妾同乐。”转对文公,“君上,转眼之间,臣妾入燕已是七年。今见苏子,臣妾如同回到洛阳,见到亲人一般。臣妾久未碰过琴弦,今日面对亲人,面对满园桃花,臣妾兴致忽来,愿为君上,愿为苏子,愿为这些桃花,献上一曲,以助雅兴。”转对春梅,“摆琴。”
春梅支起琴架,摆好琴弦。姬雪伸手滑过,琴弦响起,如春风拂过。姬雪微微闭眼,轻抬素手,调匀呼吸,缓缓拨弦,不见弦动,但闻琴响,一曲《流水》悠然而出,如诉如说,如切如磋,与这春日春情浑然一体。
因有鬼谷数年的修炼之功,苏秦听到的就不是单纯的琴声,而是姬雪的心。姬雪借琴抒情,将她的所有爱恋、一腔激情全部倾注在几根琴弦上,苏秦听得面红耳赤,心咚咚狂跳,偷眼瞄向文公,见他完全沉浸在乐声中,两根手指和着韵律有节奏地摆动,似在打拍。文公通的是音律,不通的是姬雪的心,因而节拍总是打不到点上。苏秦心中明白,却不敢有丝毫表达,只是笔直地坐在席上,呼吸一声紧似一声。
姬雪弹完一曲,再次滑弦,余音绕梁。
燕文公鼓掌:“爱妃弹得好琴,寡人如闻仙乐矣!”
“谢君上厚爱!”姬雪甜甜一笑,转向苏秦,见他仍旧沉在音乐里,轻道,“苏子?”
苏秦从恍惚中醒来,打个怔,决定移开话题,遂拱手赞道:“夫人所弹,堪比先生了!”
“先生?”姬雪略怔,“是鬼谷先生吗?”
苏秦摇头:“是琴师。”
听到琴师,姬雪心头一颤:“先生他⋯⋯好吗?”
“回禀夫人,”苏秦声音沉重,“先生仙去了。”
“啊?”姬雪震惊,“先生他⋯⋯怎么去的?”
苏秦将这些年来洛阳发生的故事扼要讲述一遍,听得姬雪、春梅呜呜咽咽,文公也是不住抹泪。
伤感有顷,姬雪抬头,凝视苏秦,扯回话题:“听君上说,苏子欲去邯郸合纵,敢问苏子,几时起程?”
“回禀夫人,”苏秦拱手应道,“后日大吉,臣辰时起程。”
姬雪凝视苏秦,语意双关:“苏子若能促成燕、赵、韩三国纵亲,既利三国,又利天下,更利燕国。只是,燕国经此一乱,元气大伤,君上龙体有待恢复,还有殿下⋯⋯”略顿一下,“苏子,不说这些了,燕国离不开苏子。苏子此行,成也好,不成也好,皆要全身归燕,雪儿⋯⋯”似觉失言,改口,“本宫定与君上迎至易水岸边,为苏子接风洗尘。”
苏秦听得明白,起身,叩首:“苏秦谢夫人厚爱!”又转向文公,“君上,时辰不早了,臣尚需做些预备,这就请辞。”
“也好。”燕文公点头,“爱卿此番出使,事关重大。待凯旋之日,寡人定如夫人所言,与夫人迎至易水,为爱卿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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