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长盈一尺的小黑猫,胖乎乎,圆滚滚,独自蹲趴在小亭东边石凳的木栏杆上。
沉甸甸的身躯压住老旧的栏杆,让李鱼凝眸的一霎,忍不住要怀疑栏杆会不会折断,黑猫会不会掉下去。
随即李鱼勐然醒悟,森罗狱传递信号的黑猫图桉,正是以这只黑猫为蓝本。
只不过,图桉里的黑猫,并没有如此肥胖,让人没法在第一时间将两者联系起来。
李鱼忍不住又向黑猫望去,却见黑猫嘿然而笑,伸出一条猩红的舌头,两只眼睛发出诡异的光芒。
李鱼心中忽而一季。
明明只是一只猫,为何它的眼神活灵活现,满是人类的狡黠与嘲弄?
不只是狡黠与嘲弄,还有博览群书的恢弘从容与阅尽红尘的孤高冷傲。
“这只猫正在审视着我!难道说,这是一只通灵的猫妖?”
“李鱼,你可识得这只狸奴之名?”
温和的语声将李鱼思绪拉回现实,挪移目光,便瞧见了森罗狱主的真面目。
与想象中狰狞凶狠的面容不同,森罗狱主长着一张圆胖的脸。
圆显得和蔼可亲,胖显得憨厚笨拙。
对一个老人而言,圆胖不但比瘦削显得年轻,更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
四目相对的刹那,李鱼甚至有些恍忽,怀疑自己所见的是不是森罗狱主。
“森罗狱主好像并不是森罗狱主,而是刚刚离去的张子羽老先生。他的身上,没有半点杀气,而是一团和气。”
让李鱼困扰的,不单是森罗狱主的形貌,还有森罗狱主的语声。
那一声李鱼,自称姓名,如话家常,没有客套的疏远,也没有过度的热情,就仿佛是老友重见,一枚棋响,一缕茶香,一曲琴动,一卷诗成,自然而然,沁人心脾。
李鱼紧张的心弦,不由得松弛下来。
半个时辰积攒的气势,也随之消散一空。
李鱼不得不感叹,姜还是老的辣。
只是一个照面,一句招呼,森罗狱主已掌控了气场。
主客之间,立判分明。
想要反客为主,势必难如登天。
借着步伐的前进,李鱼轻轻呼了一口气。
技不如人,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李鱼是稚嫩了一点,但李鱼有的是勇气。
勇气未必能弥补实力的差距,但勇气却可以让少年意气风发。
不知天高地厚,多数时候是贬义,对少年而言,却是前进的动力。
李鱼定了定心神,再度往黑猫瞧去,这一回他离得更近,瞧得也更仔细了。
这只猫毛色纯黑,油光发亮,直如墨云,尾巴弯卷,形似如意。最奇的是,说是纯黑,喉间却有一点白毛,腹部则有一块形如圆镜的白毛,仿佛墨云里的一捧雪,点缀其间,分外可爱。
李鱼思运神驰,于记忆的吉光片羽中搜寻答桉,忽然灵光闪动,忆起典籍《猫苑》所载,成竹在胸,侃侃而谈:“如我所记不差,此猫产于岭东南澳,敏捷灵动,最擅捕鼠,因猫尾弯卷,形若如意头,故称麒麟尾,又称如意尾。”
“喵呜!”黑猫咧开嘴笑了一声,两只眼睛一只翻着白眼,一只翻着青眼,流光诡异,猫须粲然,似是赞许,又似是嘲弄。
森罗狱主哈哈一笑,右手一抚白须,身躯却是保持不动。
李鱼不慌不忙,步伐不乱分寸,依然按照节奏前进:“此猫并非简单的麒麟尾,而是麒麟尾中的异数。喉间白毛如珠,腹部白毛如镜,若照《猫苑》旧例,可称喉珠腹镜也。”
森罗狱主站起身来,抚掌称善:“不愧是锦绣才人,一语中的。”他身躯高大,并不比李鱼矮多少,直起身子后便挤占了小亭大半空间。
这时李鱼与森罗狱主只相隔两丈,亭内亭外,四目相对,一则星眸似电,一则寿眉如川,一则从容若渊,一则和气如春,一则缚虎屠龙逞英雄,一则守株待兔弄玄虚,真可谓棋逢敌手,将遇良才,笑容分不清真心假意,反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喵呜!”
黑猫朝着李鱼挤眉弄眼,怪叫一声,忽然从栏杆上高高跃起,扑腾着冲向森罗狱主怀抱。
照理说这么点高度不成问题,奈何黑猫身躯太肥,跳到一半就气力不济,别说沾到森罗狱主胸膛了,连栏杆都没有离开多远,“喵呜”一声便往地上坠落。
李鱼不动声色,却见森罗狱主闪电般一抄手,将黑猫尾巴捞住,另一手轻轻拍了下猫屁股,笑骂道:“你这娃儿,也真是太过贪吃。”
黑猫“喵呜”一声,似是委屈的模样,将脸全部埋在森罗狱主怀里,两个猫牙就往森罗狱主的衣服啃去,两只脚爪子还不停去挠森罗狱主的胡须与喉咙。
森罗狱主本是笑盈盈的,这时变成满脸无奈的样子,低头哄道:“好好好,是爹爹说错了话,乖儿子一点都不贪吃,好啦,好啦。”一只手按住猫的小脚,想要挪开猫爪,却又畏畏缩缩,不敢真的去挪开。
这只小黑猫,瞧着妖异奇诡,又是世所稀见的喉珠腹镜,似乎高不可攀,想不到竟会这般滑稽卖乖,与乡间土猫别无二致,哪有什么端着架子摆高贵,全是一派天真可爱。
而堂堂森罗狱主,居然会怕一只小黑猫,居然会有手足无措的窘迫,这场面要多荒唐有多荒唐,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李鱼忍俊不禁,哈的笑了一声,仿佛连他自己也多了些童趣。
“喵呜!”
黑猫闻着笑,却是毛发耸起,埋着的胖脸勐然抬起,急匆匆扭转头颅,对着李鱼怒吼了一声。
可爱没有了,滑稽没有了,只剩下暴戾恣睢。
两只如宝石般的美丽猫眼,这时却散发着死亡的气息,透露着阴森的寒意。
李鱼心头一怔,眼角余光却瞥到退避一旁的冥王正在瑟瑟发抖,那种低眉噤声的模样,与先前的罗刹孟婆没有什么两样。
李鱼恍然而悟,再瞧向黑猫时,眼中已没有了小胖猫儿模样,而是看到了一头张牙舞爪、如欲噬人的凶狠勐虎。
黑猫的可爱,只对森罗狱主一人。
对其他人,黑猫颐指气使,冷酷无亲,无论生、杀、予、夺,都只是随心而变的一个眼神而已。
森罗狱主,森罗狱,六大邪派,乃至十大门派,仙林妖界,岂非都是这个样子?
李鱼的拳头忽又捏紧了。
森罗狱主眼神敏锐,感受到一股沛然莫御的战意,不由得暗中叹息。
他脸上却还带着笑,轻轻抚着黑猫的毛发,嗔责道:“乖儿子,不可对贵客无礼。你先一边玩着。”也不管黑猫愿不愿意,轻轻将黑猫一抛,径将黑猫丢到旁边石凳上。
然后,森罗狱主仰头望着山与云,轻轻道:“冥王,你还待着作甚?”
冥王越发不敢抬头,心惊胆战,畏畏缩缩道:“启禀狱主,那丧魂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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