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波没想到会在街市上遇见小夫人,望着她含笑一步一步走来,强波不由得紧了紧手,刚出炉的胡饼熨贴着他的掌面,他倒没觉得烫,内心在短暂的凝涩后有点慌。
他把胡饼递给母亲,告诉母亲遇到了少主的小夫人。强母一听是那位曾救过儿子命的小夫人,手撑着身子往外挪,要下车拜见。
舒婵连忙阻止,搀着强母的手臂,让她坐回到车里。舒婵知道强波和母亲相依为命,他母亲腿脚不好,行动不便,他得空便驾车带母亲出来转一转。
舒婵问了问强母的病情,强母捏着腿说是老毛病了,下肢发麻发僵,打不了弯,站一站就酸疼。医者本性使然,舒婵问可否让她摸摸看。
强母错愕的看向强波,强波道:“小夫人的父亲曾是宫廷御医,小夫人自幼便跟着父亲学医,医术且高着呢,阿娘可让小夫人看看。”
强母点头答应着掀开盖腿的狐皮,对舒婵道:“我这腿瘫了好几年了,试过好些法子,药也没断过,就是不见好。”
舒婵拢起衣袖,仔细按了按强母的腿,在外面不方便查看,她想了想,直起身对强波道:“对面的酒肆里有雅间,不如你把伯母背到里面,我好看一看。”
强波转头望了眼对面的酒肆,一时纠结起来,知道小夫人医术高明,想趁此机会让她给母亲看看,又顾忌她的身份。周毓告诉过他,少主不喜欢小夫人抛头露面,连搭棚义诊做善事都不准她去。小夫人这平日里出个门,都有数名护卫明着暗着紧紧跟随,节外生枝怕是对她或对他都不好。
强波正欲开口回绝,却听母亲道:“家下离这不远,小夫人若是不嫌弃,来家里坐坐,喝杯热茶吧?”
舒婵看了眼强波,笑道:“那就叨扰了!”
强波家位于后街,前后两进,厢房数间,院子不大,墙根下搭着一排窝棚,里头养着一窝兔子,大大小小,白的灰的,煞是可爱。舒婵在屋里给强母看腿的空档,知雨和阿吉就蹲在窝棚前面饶有兴致的喂兔子。
舒婵看过强母的腿,又给她号了脉,询问她用过的方子,一番问诊后,心中大概有了诊断。强母的病并非什么疑难杂症,发病之初若能好好医治的话,不至于现在连站立都困难。拖得时日久了,小毛病也拖成了顽疾。
强母听了舒婵的诊断,眼中含泪叹了口气,道:“不瞒小夫人,当时没告诉我儿,是怕他担心。咱家原是深山老林里的猎户,出身卑贱,我儿空有一身好武力,却也只能隐居山林靠打猎为生。后来幸遇大将军,我儿跟着柴少主,才有了施展拳脚的机会。我越不想拖累他,到最后还是拖累了他。你看看他,人高马大,长得是彪悍了些,可却是个好孩子。他年纪不小了,按说早该成亲了,那些条件好的女子,自是不愁嫁,谁个愿意一进门就伺候瘫在床上的婆母呢?条件不好的,我儿也不愿意将就,婚事一拖再拖,到今日也没定下来。小夫人医术好,今日冒昧请小夫人登门,也是抱着希望试一试,我这腿要是能治好,便不会拖累我儿了。”
做母亲的一心为儿子的前程和幸福着想,本是拳拳爱子之心,不想却成了满心愧疚。若说舒婵认识的柴家军中,谁最洁身自好,那非强波莫属了。连诸葛道长年轻时都曾在红尘中打过滚儿,据传在雪域塞北和烟雨江南也有一两个红颜知己,强波端的是比僧人还清心寡欲。除了他的母亲外,和他关系最好、接触最多的女孩子怕就只有阿吉一个了。他似乎从未将阿吉当女孩子看,便是如今,阿吉成了周毓未过门的媳妇,他还像逗皮猴一样的逗她。
舒婵望见阿吉一脚揣在强波的翘臀上,强波纹丝未动,倒是阿吉捂着脚直跳。舒婵笑着收回目光,和强母约好以后她每隔十日来一次,以针灸按摩为主,汤药为辅,先治疗一段时日,看看情况如何。强母千恩万谢,若非腿脚不便,直接下地跪谢舒婵了。
离开时,强波将人送到门外,眉心纠结成一团,最后在舒婵登车前还是嗫嚅着开了口:“这回月休,少主没回来,实则是军务巨万,太忙太忙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给他的少主找理由开脱,真是护主心切!舒婵不以为意的笑了下,点头说知道了,便上车离去了。
望着巷道上深深浅浅的车辙,强波心下怅然。他耳力好,母亲对小夫人说的话他都听到了。母亲从未逼他娶亲,只要他说不行,母亲就再无二话。拖到今日,全是他的原因,却让母亲对他有愧,实为不该!找个女子,延续香火,好生待之,应该不难吧?就像那个人一样。
因少主不喜小夫人抛头露面,问诊治病更是不允许,小夫人离开前曾叮嘱强波最好别让少主知道,可忠心使然,强波回营后,还是一五一十的禀告了少主。
以为少主会发火,强波做好了挨骂挨削的准备,怎料少主听完沉默了会儿,竟允准了!
“她闲来无事,去你家串串门子,帮你母亲瞧瞧腿也是好的。治好了,你们母子开心,她也开心。”柴峻说着,顿了顿,压下喉间的涩意,问道,“小夫人如何?可,可有问起什么?”
强波看着粗犷,心思还是细腻的,少主拐着弯儿的问其实是想知道小夫人有没有问起他罢了,他对少主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欺瞒,但此时他想起小夫人的柔弱可怜,再看到少主眼里透出的忧郁,他真想编个瞎话哄哄他。
“小夫人……瞧着还好,说话慢声细语的,越发……”强波舌尖抵着下牙,斟酌着字眼,吞吞吐吐道,“越发雅静,我阿娘说,说小夫人是她见过的最,最好看的女子,人美心善,是菩萨转世。这么好的女子,除了咱们少主,谁,谁也配不上!”
柴峻沉沉看着涨红了脸还故作镇定的强波,忽的哼笑一声,抬起下巴,霸气凛然,直截了当的说道:“我的女人,自然是天下最好的。别废话,小夫人见到你没见到我,有没有问?问我为何不回去?”
强波咽了咽唾沫,摇了摇头。
端坐着的柴峻一下子颓肩塌腰,闭上眼睛,挥手让他出去。门帘掀起,寒风卷着雪花吹进来,烛火摇曳,形单影只人愁苦,无处话凄凉。
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她的信了。面对面,话都不想同他多讲,更别提写信了,越发雅静的她,也越发疏离冷漠。如果不是他拦着,她早就弃他而去了,走得毅然决然,割舍下他,比割舍一片衣角还容易。
想想金枝玉叶的会宁县主不也匍匐在他脚边哀哀乞怜吗?那个梓颖,更是卑微到尘埃里,巴巴的讨好他,随便赏她点什么就心花怒放,再怎么辱她虐她也不敢有怨。反观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夫人,他一腔柔情蜜意全给了她,她说扔就扔了!疏勒河还未上冻,她的心已然冰冻住了。
柴峻恼恨的咬着牙捶捶胸口,仰倒在榻上。营帐外北风呼啸,他听着风声,望着影影绰绰忽明忽暗的帐幕,眼皮渐渐发沉,沉入梦乡。
长街两旁站满了人,个个神情悲戚肃穆。柴峻立于其中,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忽闻哭声由远及近,再转首,竟望见纸钱漫天飘飞,一人披麻戴孝举着白幡,其后是望不见尾的出殡队伍,缓慢浩荡,悲情震撼。
柴峻问身旁的人是谁去世了,那人告诉他是公主薨了。难怪这么大的阵势,柴峻正欲再问,脚下大地猛烈震动起来,民众东倒西歪,惊慌逃散,房屋成片坍塌,灰飞烟灭……瞬息间,长街空空,只有那华贵的棺椁停在废墟之上。
蓦地,一串熟悉的笑声从棺椁里传出,骇得柴峻毛骨悚然。他惊疑不定,那声音又响起,说重秀,你来了,你是来送我的吗?这声音……他慢慢靠近棺椁,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推开盖板,终于看清了里面。
柴峻瞪大眼睛,里面赫然是只白鹅!白鹅扑闪着翅膀跳出棺椁,化成一个白衣少女,待她轻盈的转过身,柴峻立时呆住,婵儿!是婵儿!
重秀,你看到我夫君了吗?她只看了他一眼,便东张西望起来。
柴峻说你夫君我不就在你眼前?
她嗔笑着摇摇头,说会宁县主还在家中等你,你快些回去吧!我要去找我的夫君了!她说罢,身影被风吹起,飘飘然远离。
柴峻大喊婵儿别走,发足狂奔,却总也追不上,眼见那白影在空中一闪,不见了!柴峻惊叫着一跃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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