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夏远远欣赏过少男少女们打网球。
风和日丽的时节,温暖的阳光下,跑动,挥拍,挥洒汗水,展示活力,显露十几岁年纪应有的青春感,令人看上一眼就会觉得“啊,年轻真好”。
然而现在是午夜。
球场上的姑娘们动作依旧年轻而有活力,但是在大灯的照耀下,每个人脸上都像是涂了一层白霜。
常夏刚刚走进网球场,猛地一只网球就砸到他身边的铁丝网上,挂着没动了。
“小哥哥!帮忙捡一下球!谢谢啦!”穿粉白短裙的少女远远扬起拍子,清脆叫道。
常夏伸手去拿那个半黑半白毛茸茸的网球,就在即将触碰到网球时,他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贴在铁丝网上,谨慎观察起了那只网球。
黑色是头发,白色是头皮,那是个秃成地中海的人头。
之所以没有掉下来,是因为人头仗着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死死咬住了铁丝网。
它没有嘴唇,两只眼睛也没有瞳孔,青白青白一片,鼻尖部分似乎因为凸出而被磨平,只剩下一个肉红色的小洞。
常夏重新看向刚才拜托他的粉白少女,后者又是蹦蹦跳跳,又是冲他敬礼,好像真的只是不慎打飞了一个网球而已。
……这些都是僵尸吧?
这是哪里来的噩梦世界,亡灵游戏吗?这种东西,就该好好关着,怎么跑到大太阳下面打网球来了。
可恶的钱三,把他的脑子搞得一团乱,做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粉白少女挥手向他示意着,人头网球咯咯地咬着贴铁丝网,挣扎着。两者交相辉映,形成了一幅荒诞中又带着友好的画面。如果是其他的闯关者,此时要么被吓着逃跑,要么按照粉白少女的要求去做,但无论哪一种,都有可能直接触发噩梦的恐怖情节,被卷入梦境的负能量中。
常夏不想把这么个恶心玩意儿扔回去,他走到旁边的捡球筐,准备拿一个新的给她。谁知筐里一个个全都是人头,根据头发胡子还有脸上的褶皱能分出男女老少,一个个翻着大大的白眼,不住叩击牙齿,发出咯咯声。
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往筐里一搅,轻而易举地带上几个人头离开。
NPC?还是妖鬼?
常夏看到人头死死咬着那只手不放,自己都感觉有点疼。
就这么一分神,后背忽然挨了一击。
他迅速转身,看见一颗人头大张着嘴巴,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有点小麻烦。
常夏微微眯眼,提气准备。
人头缓缓闭上了嘴巴,向远处滚去,然后开始不动声色地渐渐变色,转眼变成了普通黄绿色网球的模样。
常夏:“……?”
这些妖鬼怎么开始见人下菜碟了?这是他之前听了太多商业联盟故事的锅吗?
他走过去,捡起这个网球。球面上,深深烙印着一个公司名字和logo。
这家公司有个项目,是常夏准备洽谈的。
现实与噩梦在此微妙地纠结在一起。常规来说,噩梦的主人是正在经受现实里商业的压力。那他的心结会是什么呢……常夏转动视角,望向远方。他忽有所悟,快步走向网球场深处。僵尸少女们仍在激烈地打着网球,有的打得手都断了,头都掉了,还一如既往地热情投入,充满体育精神。
狂热者……
常夏停步。
现在掺和进去,不太合适。
“常董!”忽然有人喊他,随即一道人影急速扑向他。
常夏飞快往旁边一闪,对方只来得及抓住他一条胳膊:“常董啊呜呜呜帮帮我们呜呜呜……”这语气就好像某购物网站上的“XX滞销,帮帮我们”的图片。
她动作忽然停顿,睁大了眼睛,以诡异的语调说了一句:“咦,你能躲开?”这声音,也不知曾经这样扑杀过多少闯关者。
寒气侵体而来,常夏觉得对方身体冷得像冰块,他毫不客气地把人从身上撕开:“邓雪珥,怎么了?”
邓雪珥,或者说长得和邓雪珥一样的女孩,头上戴了个人头网球发卡,眼泪汪汪:“我朋友被人肉了,马上就活不了了!”她的神情语态,也与邓雪珥一样。
她哭哭啼啼一伸手,空中浮现出一道光屏,显示出新良微博的界面。界面中依次跳出“爆”“火”“热门”的字样,一个个夺人眼球的标题浮现在屏幕上,又炸裂成小血花。紧接着,微博的背景虚化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一个个头顶瓜皮、穿着盔甲、拿着盾牌的幽魂从地里慢慢升上来,周身缠绕着呼啸的怨念,手里举着一个个文字泡,向对方扔过去。场面一片混乱。
“垃圾公司!还我钱财!还我青春!还我感情!”
“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
“这些开公司的,背地里不知道吃了多少人血馒头,做尽了丧天良的坏事!”
“邓雪珥”指着光屏介绍,她有一个朋友家里是开公司的,因为经营不善欠下高利贷,不得不自杀,临死前po了一条遗嘱在网上。网友们见到后,接力搜索并报警救了朋友一家。可是紧接着有人爆出朋友不是因为贫穷被催债,走投无路自杀,而是原本富有,就算公司破产了,剩余资产也有五六十万。
——五六十万!
这可比很多网友全家都有钱!
这就引发了人和人之间的基本矛盾了。之后网络的走向,就和如今常见的暴力骂战一样,从此无止无休。
“邓雪珥”侧头看着他,语调诡异地问:“你怎么看?”
一刹那,网球场上的风都像在齐声协力地说着同一句话:“你怎么看?”
这时天色趋暗,整个看似正常运转的“噩梦世界”都忽然慢了一下,将注意力落在了常夏的回答上。只要常夏一句话没有回答对,就要触发无穷无止的追杀!
常夏与“邓雪珥”对视了片刻,女孩眼中黑白分明,光芒闪耀,仿佛就和现实中的那个小姑娘一模一样。常夏忽然说:“你知道这是哪里吗?我们现在身在梦中,一切都是内心恐惧的反映。不管遭遇了什么,你不用多想多做,顺其自然,就能离开。”
邓雪珥眼里闪过一丝迷惑,说:“什么叫做梦?他们明明真的骂过我的,就不算数了吗?”
话音刚落,四周的人头们忽然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有五六十万还闹着自杀?贱人就是矫情!”
“重新开个公司东山再起都够了,选择自杀一定有猫腻!”
“债主们好可怜哦,借出去的钱拿不回来,还要被网友骂。”
“这一次我站员工!你们老板自杀躲债了,留下一堆烂摊子还好说,员工们怎么办?”
邓雪珥一阵愤怒,就想挥起球拍将这些人头统统打飞。常夏按住她的肩膀,说:“这些球你打飞了,也只会变得更多,叫的更狠。”邓雪珥生气地说:“那我不打他们,我和他们讲道理!”
但人头们并不听她说话,只大喊着“冷血!自私!”,“骗保!骗募捐!骗同情!”
邓雪珥气得都要哭了:“是你们先害我朋友的!你们都把她害成这样了!常董,我这样都不能回骂吗?”
人头们还嘲笑着。
“啧啧,果然要让子弹飞一会儿,现在什么一手新闻出来都不能急着站队,等两天果然反转。”
“我看见直播了,那家私人医院很贵的!病房包间一天就要三千块!三千块!我跟人合租,一个月也才三千块!她家一直是这样的消费水准,我竟然还为她的遭遇痛哭,还给她捐零花钱!我是嫌排骨不好吃还是口红不好用啊?真想回到过去一巴掌打死我这个傻逼……啊啊啊!鞠圆小贱人,我恨你一辈子!”
“常董,你听到了?听见了吗?”邓雪珥颤声说:“这些网民都是这样,就因为这样无稽的猜测,就无缘无故地把陌生人一次次推入火坑。我只想求个清静,求个公平!”
常夏瞳孔微缩,忽然一脚踩在人头上。
尽管对网上的骂战已经不算陌生了,但他看得仍然不愉快。
“差不多得了,见好就收吧。”
光屏颤了颤,在空中炸开一朵血花,消失了。
一颗网球落在邓雪珥手里,上面同样出现一个文字烙印:“鞠圆数码有限公司”。
常夏沉默不语,这家公司是他交给邓雪珥的功课。
邓雪珥捧着网球泪水涟涟,嘴里念叨着“我会为你正名的”“不要怕,我会帮你报仇的”,情绪由愤怒渐渐转为悲痛。
她现在需要安静的发泄,常夏拍了拍邓雪珥的肩膀表示安慰。
钱三的茶果然不能喝,自己大概也醉茶了。
不,不止茶不能喝,常夏认为,还不能听钱三茶后哔哔,把他脑子都哔哔乱了。
太荒诞了。
下次再带闵助理去钱三茶社吧,能打翻几罐是几罐。
“哟,这是找援军去了?本来鞠圆就是自作自受。还有你,一样。”正在这时,那个粉白少女气势汹汹冲了过来,手上抓着一把人头,自作聪明地嗤笑着:“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网友凑热闹而已,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哩,连事实真相都搞不明白。我早就看穿哩!你们乖乖吃瓜不就完了!明明是死肥宅,装什么理中客!”
“你——”邓雪珥嘴笨,直眉楞眼地说,“要你管! 大家努力帮她,跟她家世有什么关系!”她随即想起常夏的叮嘱,深吸口气,拼命忍住怒气。
“呵。”女孩竖起一根食指,在邓雪珥面前左右摇了摇,“你根本不懂大家在骂什么,等你长大点就明白喽。总之鞠圆的项目搞砸了,她一辈子都别想翻身!”
邓雪珥被点燃了,生气地大喊:“你胡说!人命比公司重要一万倍!”
两人彼此虎视眈眈,气氛一触即发。
粉白少女威胁地伸出手,作势要举起球拍,随着她的动作,网球场上的网球咕噜噜地无风自动,纷纷向她滚过来。
此时此刻,叫邓雪珥避战固然不可,迎战更是要直面整个噩梦世界的恶意。二人已在网球场中,被所有人头与僵尸共同注视着,想要脱身,也不可能。
若是普通的闯关者,恐怕只有抛下邓雪珥,趁邓雪珥被围攻时夺路而逃,才有机会生存。但常夏怎能如此?
这个噩梦空间的走势瞬息万变,竟似无法预测。似乎无论闯关者怎么做,最终都会触发禁忌,引动噩梦的追杀。
常夏忽然说:“稍安勿躁。既然你们两个人都不服气,就不用多吵,用网球打一架?”
邓雪珥一惊,说:“常董……不,不是不能和他们起冲突吗。”粉白少女回头,连她都有点愕然。
“但你们每个人只能选一个网球,也只能像网球比赛的规则一样,以接不到球为失分点”
两个人点了点头,各自把手伸进球筐,像洗衣机一样搅合那些人头成为一个奇大无比的恶心肉球。
常夏:“……”
算了,噩梦空间讲什么逻辑。
“你们各自选好自己的网球,然后就向对方发球就是,赌注就以鞠圆公司的资产去留为定。打完之后,无论如何,都必须坦然接受结果,谁都不许再纠缠。”
两人一起点头的一刻,噩梦中的二人心意共通,立下了约定。半空上聚集的飓风哭嚎着,旋转着,无可奈何地散去了。
一场网球比赛以轰轰烈烈开场,却以稍显平淡的正常对局收尾。最后以邓雪珥落败为结局。鞠圆网球回到了邓雪珥手里,整个小了一圈,邓雪珥看起来很不情愿,摇头晃脑的。
“邓雪珥,”常夏说:“鞠圆公司的数码人像是跟江山公司合作的,江山公司是个皮包公司,实际控股人有诈骗前科,你停了那个项目,交违约金也没关系。公司就不会破产,鞠……你朋友就不会负债自杀。”
这原本是他在现实中,给小姑娘设置功课的答案。不过眼下已经很荒诞了,他也不在乎现实和噩梦空间到底怎么拧到一块了。
邓雪珥很无奈:“可是我输了,我就得完成我们的约定!我们江湖儿女,行走江湖,都对着发卡大神发过誓的,言出必行,行必果!”
——这都什么跟什么!
——一定是醉茶的错!
常夏盯着邓雪珥头上摇摇晃晃的人头发卡,忽然一把揪了下来,踩碎。
又趁邓雪珥没反应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了一个网球放到她头上。
邓雪珥就像突然断电的机器人,停下所有动作。
忽然她一松手,硕大的肉球落在地上,往常夏滚去。
常夏再次发挥身手敏捷的优势,往旁边一闪,让过肉球。
再看邓雪珥,头上的网球开始变得透明。从头到脚,她整个人渐渐化成一座透明冰雕。
冰雕迅速融化,地上的水渍也飞快蒸发,转眼之间一切痕迹消失干净。
四周寂静无声,常夏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轮银白色下弦月。
他看看网球场上,人头,肉球,粉白少女都没了,球场锁着门,他一个人站在场外。
自己这是回来了。
常夏迈步欲走,发现脚边有什么东西闪亮。
他弯腰拾起,那是一枚粉嘟嘟的小猪发卡。
收起发卡,常夏往回走,他有点在意刚才的内容。
谁知走出几步,就见路边长椅上,邓雪珥正耷拉着脑袋打瞌睡。
她挂着两个黑眼圈,手里紧紧握着一支手机,屏幕不时亮起,可以看出最后的界面停在和常夏聊天的地方。
常夏想了想,把她头上的兔子发卡取下来,换上了小猪发卡。
邓雪珥被他弄醒,喜道:“常董!”
“你找我有什么事?”常夏问。
少女先是点头,随后脸上露出一丝迷茫:“我……”
她低下头去想了想,开口:“您交给我的公司出了点问题,我原本想要用极端手段处理,向您咨询,但刚才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到一个办法,我可以自己试试。”
“好,注意安全。”常夏嘱咐,送她回去。
事情总算暂时解决了。
他给闵助理打电话,吩咐他查查菲菲事件在网上的后续。才说完没几分钟,手机忽然响起。
钱三笑盈盈的声音传出:“哥哥我在机场呢,马上回去了,记得想哥哥哟~”
“走好不送。”
“哎呀,好无情。可我却很挂念我唯一的弟弟呢,出了什么事,要找我帮忙哦~”
“不用,你少给我打点电话就行了。”
常夏粗暴挂断电话。
最好也别再来找他,他不想再经历这么一次噩梦空间了。
常夏乘车回到常氏主宅,一路上阳光明媚,人语声声,极大地缓解了他在噩梦中的负面情绪。他站在回廊边,看花园里树荫下,一群姑娘正叽叽喳喳地野餐,李嘉昀被大家包围在中央,据说是特意为了鼓励她才临时举办的“野餐会”。阳光照下,小姑娘细心地将蛋糕切块,装在小碟子里,分给每个人。光点落在她的发边,颊上,她眉眼弯弯,神情恬淡,似是毫无阴霾。
常夏出神片刻,心脏渐渐暖了起来,只觉得人心如海,深邃无底。又如风如雪,变化莫测。但哪怕只有这片刻,只有在人群中,能令一个悲伤绝望小姑娘脸上显出这样的笑意,也不算白费力气。
常夏回房间里坐了片刻,忽然接到闵助理的电话。
“常董,情况不太好!”闵助理声音焦急中带着担忧,常夏脸上放松的神情顿时一凛。
“怎么了?”他一边说,一边拿起外套,心中突然浮现出不祥的预感。
闵助理说微博正在网暴菲菲,说她公司有钱还要自杀是诈骗,还说她欺骗网友、消费爱心,死有余辜。
绯星星的微博下方已经沦陷,一条条言词直白甚至骂人的评论都被点了几万赞。
而且,现在网友们还在人肉菲菲,但可怕的是,现在竟没有人知道菲菲在哪里。他觉得不妙,给菲菲所在医院打电话,医生却说她一家已经出院。
“我给他家人打电话,你在附近吗,来接我。”
常夏果断说,快步走出房门,给菲菲一家三口打电话,几次均无法接通。
常夏叫上司机,直奔罗家的公司。
希望还来得及。
公司在郊外,一片漆黑萧瑟,毫无人气。
常夏下车直奔那紧闭的大门,叫了半天,在犬吠声中,出来一位年届六旬的看门大爷。
据他说,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更是很久没有见过罗家三口。
——他们去了哪里?
常夏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我能进去看看吗?找不到人,我很担心。”
“你们……”大爷有些警觉。
“我是菲菲的表哥。”常夏说,“菲菲这次出事,我们都吓坏了。您跟着我们也行,报警也行,我就是进去转一圈,就转一圈!”
可能因为他态度诚恳,也可能是看他年纪小没有危险性,还可能常夏的车让他不像个闯空门的,大爷犹豫一阵,点头同意:“行,反正里面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常夏借了大爷的手电筒,和司机在厂区分头寻找起来。
谁知他刚刚搜寻了两间厂房,就听见了一声悠长钟鸣。
“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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