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警察局的玻璃大门,常夏已经看到被五六个警察围在当中的冬洛克。冬洛克背靠办公台正在舌战群儒,看起来精气神都不错。
常夏的手还没碰到门把,眼尖的冬洛克就高调地招手:“老板,这边!这边!”又对警察们说:“看见没,这是我老板,你们等着后悔吧!”
“——这是在警察面前该说的话吗?”常夏心里吐槽冬洛克的迷惑行为,快步走了过去。他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还没往下说,就已经有警察惊讶地说:“这么年轻的集团老板?”
常夏露出营业性微笑:“网上可以查到。”
“哦哦,你继续说。”
常夏明知故问:“我雇佣冬洛克为我调查一些事情,不知道他怎么在这儿惹上了麻烦?”
“是麻烦惹上我,老板,你不知道……”
“闭嘴。”在警察局当然要尊重警察。
“……哦。”冬洛克心有不平,但老板说了算。
警察给常夏看了记录本,常夏了然,明白是冬洛克的黑客身份暴露,引起了警方怀疑,他得把这件事淡化掉,便叹了口气,低声说:“这件事说起来有些让人难受。”
“冬洛克受我委托,调查网络暴力事件。是因为我曾有位表亲,因为遭受网络暴力而自杀。她的名字是罗菲菲,网名绯星星。您查一查就知道,她自杀一次被网友人肉挽救后,又因为网友的辱骂,全家自杀。这一次,我没有来得及救她。”
“在那之前,我没有这么关注过网络群体。网民们救了菲菲之后,我一度对他们很感激——连我都不知道的,我表妹遭受着的痛苦,她却愿意在网上倾诉,网上也有人回应她,安慰她。当她感到绝望时,这些素昧平生的好心人竟是第一个察觉到不对,积极为了一个陌生人报警,在她的微博上各种调查信息,最终及时帮助警察找到了她,把濒死的她救了回来。无缘无故,网友们为什么那样帮助她呢?我当时又感动,又放心。但是,当后来网络暴力之火烧到她身上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以至于延误了察觉,没能救回她。菲菲是因为网友的辱骂、人肉和威胁而死的,我知道时,感到既震惊,又痛心。生为富人,家有公司,不是她的错。即便她富裕过,在公司破产全家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有求生的自由。为什么身份一变,网友们就不肯再相信她,再同情她了呢?直到临死前,我妹妹仍然相信网友大多数都是好人,她留下的遗言说,自己不怨恨他们,但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得不到原谅和救赎。是啊,我也不明白,网民们无缘无故,为什么那样不肯放过她呢?”
“在此之前,我始终没有想到,会是素不相识的网友救了我的妹妹,又会是素不相识的网友,杀了我的妹妹。菲菲一家死后,我才开始深入地关注‘网民’这个群体。我察觉,这种没有来由的善意、热情,与没有来由的恶意、愤怒,在网上,都是最常见的。网民们似乎并不打算去完整地了解事实,他们只用最直接、最充沛的情感反应来与世界对话。一念喜,一念嗔。只要让他们产生一点恶感,那么你整个人从头到尾的行动逻辑都会被打入‘恶人’的模板中,接受世界的审判。因此,在网上经受着痛苦的人不在少数,在一个人身上发生的是非‘反转’也不在少数。他们经历的,虽然没有我妹妹那么极端,却一样是百口莫辩,一样是喜怒无常,一样是集体的讨伐。”
“在经历过我妹妹的事之后,再看到这样在网络暴力的漩涡里时喜时悲的人们,我都……不忍心看下去,我更担心他们会走上菲菲的老路。所以才私下雇佣了冬洛克,请他追踪调查遭受网暴的人群情绪变化,以提前预防,防止菲菲的悲剧再度发生。”
“原来如此。”警察显然他也知道菲妥妥自杀的事,感慨道,“网络暴力真是害人不浅。”
“没错,现在网暴现象越来越多,要是听之任之,一定会出大乱子。确实该管管。”另一个警察端着茶杯听了半天,此时也附和着点头。
诚恳、本分与卖惨,打动执法人员的不二法宝。
常夏见警察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了网络暴力,立即趁热打铁,巩固成果,示意冬洛克:“你具体讲讲这次的发现吧,听起来情况比菲菲那次严重多了。他们都是怎么经历网络暴力的?”
冬洛克叹了口气,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电脑:“行,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给你们看看证据。事先说明,这些可是我用CMD技术得到的宝贵证据,本来是不想告诉你们的,但我雇主现在都发话了,那给你们看看也无妨。”
他打开电脑,从文件夹里拖出几个视频,一键播放。
这是一些在各种角度、各个场景拍的监控视频,视频经过了简单的截取与拼接等加工。第一个视频是一个楼道,一位中年女性每天七点五十五准时推自行车出门,但有一天七点四十,她穿着睡衣从楼道里尖叫着冲了出来,随即推倒了行人,发生了一团混乱的推搡事件。接着画面变成了一个公司,一屋子的程序员每天都面无表情、安静如鸡地办公着,某一天的上午,一个毫无异状的程序员忽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把电脑推开,开始哈哈大笑。他的同事询问他,他却仿若不闻,还一把推翻了周围的显示屏,最后同事无奈打了急救电话,和保安一起把他押送出了门。下一个视频画面换到一个房屋中,这段视频应该是来自针对老年人的养老监控软件。有位独居的老奶奶长年与猫为伴,将猫当成自己的孩子般疼爱。而某天,她走到沙发边上,一边轻轻地摸着猫的毛,一边忽然将手里的水果刀扎进了猫的肚子。猫挣扎着咬伤了她,拖着刀伤窜到了窗台上,而她满手鲜血,脸上还带着微笑,在虚空中摸着不存在的猫毛,哼着给猫常哼的摇篮曲……
画面一帧帧切换,场景有的是人居,有的是菜场,有的是街道,有的是办公楼,随处可见,就像已遍及了这个城市里的每个角落。画面里,有的人忽然疯疯癫癫,有的人忽然毫无预警地放声大哭,有人变得呆滞失神,缩在角落里不敢出门。每个视频单看都只是一件小事。一只受伤后消失的猫,一个惊吓中撞倒行人的路人,这些都是平时生活中人们根本不会发现、不会注意到的事件。但这样连在一起挨个看去,却令人产生强烈的毛骨悚然感。
几人起初只是普通地看看,但看着看着,一个个脸色都严肃起来。一位警察不由说:“这……这邪门了,怎么回事?”
“我查了,这些人生活中、工作中、过去的履历、生活的区域、平时的人际关系,根本都没有什么交集。他们唯一勉强算得上共同点的,就是都曾经卷入过网络暴力话题,被人骂过或者被人肉过。唉,就和老板表妹一样。连话题都不是同一个。那些聊天记录我也看了,他们有的根本没说啥,就问问发生了什么事,问问为什么要骂人骂的嘴那么脏,后面回帖的人就调转枪口来攻击他们。哎哟我真是艹了,网络暴民真是脑残啊,莫名其妙地拿人当靶子,根本就是无差别犯罪。但,是什么让他们到处骂人呢?我有理由认为,一定有一种不知名的力量比如摄魂或者什么的,在大批制造网络暴民,控制他们的心神,我有一位叫约翰的朋友……”
他说话前半段还有理有据,但越说越玄幻,警察原本听得不住点头,现在目光再次露出怀疑之色:“你等等,怎么从网络暴力突然跳到摄魂去了?”
冬洛克对自己再次被打断,很是不爽:“这就是我来报案的原因啊。这种大规模发生的事,是巧合吗,万一不是呢,那会是什么在背后引导呢?我跟你说,我有个叫约翰的朋友,他一眼看见这些视频,就说和他见过的邪神灭世场景差不多!那就说明他见过类似的,他是在哪儿见过呢,邪教啊!这玩意在国外很流行啊,我可是北美灵媒协会的荣誉成员,我们昨晚还……呃,我……”
冬洛克情绪激昂,口沫四溅,忽然眼前一花,精神跟着萎靡——常夏摘下了他的眼镜,及时制止了他胡说八道,也成功阻止了警察拨打精神病院电话的行为。
“我来总结吧。”常夏觉得冬洛克再说下去,自己刚刚卖惨得来的好感马上就要被挥霍殆尽了。
“……哦。”冬洛克战战兢兢地答应。
“……我这位侦探雇员在海外长大,文化背景不太一样,不好意思。”常夏又将事件大概梳理了一遍:“从视频上来看,最近多发这种突然情绪失控、精神异常的行为。我们没有来得及对所有受害者进行调查——我们也没有这个权限——比照正常生活中忽然发病的概率,数量很可能是暴增的。如果不考虑巧合的因素,这背后就可能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或许是某种精神性的传染病正在传播,又或许是有某个人、或某个组织通过网络暴力的形式,在心理上选择受害者,故意对他们进行加害。这种事也并不鲜见,比如俄罗斯最大的社交网站Vdontadte上,就曾经发生过一个名为“蓝鲸”的死亡游戏。组织者故意挑选具有自杀倾向的人,对其进行心理上的诱导,最终让他们自杀,据说历史死亡人数达到了1700人以上。这次的事件,如果同样有一个邪恶暴力组织在背后煽动,那未来会怎么样?……我的雇员,既然以他特殊的技术水平,查出他们都和网络暴力有点关联,为警方提供了难得的线索,那么无论调查结果如何,我现在都希望各位能够重视。”
“嗯……早这么说不就完事了。”警察终于能正常记录下事情的原委。
常夏暗中松了口气,他从冬洛克电话的描述里就猜到,此事恐怕关系着噩梦空间。那些精神忽然失常的人,说不定就是哪个噩梦空间的失败者们。但现实生活中,没有人知道,甚至不会有人相信噩梦空间的事,因此他不能说,只能设法用别的方式提醒警察注意。
因此,他全程都没怎么说话,却观察得很认真。警察的反应让他进一步意识到,如果他说了噩梦空间的事,不管说的多诚恳,多有理有据,都会和现在的冬洛克一样的下场。
他们并没有留意到,在接待大厅的一个角落里,人群之后,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黑色的西服套装,内搭浅蓝色衬衣,戴着一个平光眼镜。
他看似在做着自己的事,目光却不时在冬洛克身上扫过,显然在暗中关注着这边事情的进展。注意听了片刻,眼光一闪,似乎在想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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