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当初底气十足之时,尚且不惧任何,只因知晓自家侄儿在这大英宫中正春风得意,实力在手,这些都是他的后盾与靠山。只是他千算万算,怎么都未算到自家侄儿竟会将他当做弃子,分毫不来搭救。如此境况之下,惊恐与绝望早已将他的底气与骨气全数磨完,而今啊,只剩料峭惨烈的疼痛躯壳了,只剩战战兢兢的灵魂,是以,此番孤独一人,再无后盾与底气,空荡荡的心,怎能不惧死?
正因无人搭救,才更接近死亡,从而,发了疯似的畏惧死亡。
他落在思涵面上的目光越发颤抖,摇晃不定。
思涵则再度扫他一眼,抬手微微入袖,掏了只匕首朝东临苍递去,“有劳东临公子动手,为温内侍割肉。”
东临苍猝不及防一怔,眼角也止不住抽了抽,而国舅早已被思涵这话震得脑袋发白,早已是顾不得东临苍是何反应了,他仅是战战兢兢的朝思涵望着,强行努力的稍稍将心境稳住,噎了口后水,低哑道:“长公主,长公主饶命。老臣,老臣愿戴罪立功,与长公主言明一事,只求长公主对老臣将功折罪,饶老臣一命……”
颤颤抖抖的嗓音,嘶 连‘老臣’都自称出来了,甚至口口声声要将功折罪,无疑,这国舅的心理防线,已是全数崩塌。
终归还是怕死的,是以,心头对哲谦失望之至,便也想着破罐子破摔,从而在哲谦背后捅刀子了,只求自保。不得不说,国舅能如此反应,无疑是在思涵的意料之中,毕竟,这天下之中,无人会不惧死亡,这国舅,自是不例外。
思涵清冷淡漠的凝他,心思浮动,嘈杂横涌,但却并未在面上表露半许。他仅是静静扫他,待得沉默片刻,才漫不经心的问:“你准备如何戴罪立功?又要与本宫言明何事?”
国舅面色一紧,慌慌张张的抓紧了思涵这句话,甚至不待思涵尾音全数落下,便嘶哑颤抖着嗓子道:“是关于墨玄的事,关于大英墨玄公子的事。”
果不其然。
思涵神色微沉,心底一派了然。也难怪那哲谦突然会如此紧张国舅,甚至还会为了国舅而不惜冒险过来,原来,这国舅,竟也是知墨玄之事,说不准还会与墨玄有直接联系。
“国舅有话,直说便是。倘若国舅之言当真令本宫心有动容,甚是有利的话,本宫,倒也可以考虑放你一马。毕竟,你不过是哲谦手中的棋子罢了,并非本宫真正要一心对付之人,只要你表现极好,本宫,自会放了你。”
思涵默了片刻,再度平缓无波的道了话。
国舅深信不疑,如今危急惊恐之际,也由不得他再去怀疑思涵这话的真假,他急急忙忙的朝思涵点头,似如见着了救命稻草似的朝思涵急忙出声道:“长公主,哲谦有心拉拢公子墨玄,让墨玄公子助大英攻克大周。墨玄公子通晓兵法,极是厉害,连大英太上皇都极力想邀墨玄公子出山,奈何墨玄公子无心理会世事,是以便是太上皇相邀,墨玄公子也不曾给太上皇面前,无心出山。但老臣逃出东陵京都,一门心思的要随着大英左相之人投奔大英,却在途中曾搭救过摔伤的墨玄公子,后得墨玄公子一记木雕所赠,以作信物,说是哪日有用得着他墨玄之处,以木雕来邀便是,他定应老臣一事。老臣当初不以为然,只因不曾听过墨玄之名,是以也未重视此事,只是墨玄公子所送木雕,老臣想着初入大英人生地不熟,便将木雕放于身上,想着万一日后有个照应也可。后来被大英左相安排入得大英宫闱时,老臣才知墨玄公子之名,深是震撼,本是想献计于大英太上皇邀墨玄公子出山,中途则被哲谦阻拦,说是要在太上皇最失望危难之际说出墨玄公子此事,解大英太上皇燃眉之急,从而给大英太上皇恩惠。”
话刚到这儿,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情绪蓦地大涌,满目愤怒,整个人气得瑟瑟发抖,“本以为这一切都可安然进行,但老臣怎么都未料到,老臣那般听哲谦的话,那般为他着想,且所做之事都是想解他心头仇恨,助他拿回东陵的一切,但事到如今,哲谦,竟将老臣当作了弃子!老臣本也以为,哲谦便是不念舅侄之情,自也会念着老臣手中墨玄公子所给的木雕,但想必哲谦定是找了其余法子邀墨玄出山了,若不然,他又怎会真正舍弃老臣,舍弃老臣手中的木雕!”
冗长的一席话入得耳里,思涵算是听明白了。
感情是哲谦今日在她面前以墨玄为由而大肆在她面前威人耸听,而实际上,那哲谦不过是雷大雨小,不过是以墨玄来威胁甚至恐吓她罢了,从而施压于她,让她放了国舅,亦或是让他见得国舅,从而趁她不备的从国舅身上拿得信物木雕吧。
又或者,哲谦上次来秋月殿时,不曾对国舅表露出极为紧张之意,想来自是以为国舅的木雕信物许是放在国舅自己的寝屋内,不曾带在身上,奈何后来仔细在国舅住处搜查一遍,却不曾发现木雕,从而,才稍稍养精蓄锐一番,再度开始来她秋月殿要人了吧。
思绪翻涌,各种揣度肆意漫上心头。
若是这一切都如她所猜,这般一来,哲谦紧张的,终归不是国舅这条命,而是,国舅身上的信物了。又或许,这几日他一直不来,故作不愿顾及国舅生死的态度,许还想着她颜思涵一旦杀了国舅,便会抛尸,那时,他再捡国舅的尸首而得信物也可,但他等来等去,这已几日过去,仍是不见她颜思涵杀国舅,是以,那厮终是等不及了,择了今日亲自过来了,甚至今日听说她还要让东临苍用化尸水化国舅尸首,他便恼羞成怒,惊从心来,连她‘颜思涵’的名讳,他都敢那般暴怒的吼出。
越想,心境越发通透。
则是这时,国舅满目紧张的朝思涵凝着,生怕思涵不信,再度道:“老臣所言一切都是事实。墨玄公子给老臣的信物,就在老臣怀里揣着。前些日子哲谦本想将信物拿去,但老臣担心他身边尽是太上皇的眼线,并未真正交出去,仅当着他的面将木雕放于老臣住处床底的木箱子里,后待哲谦离开,老臣仍是觉得不稳当,便将信物逃出来再度放在了身上,一直小心揣着。”
思涵漫不经心在转眸,朝立在一旁一直未言的东临苍望去。
东临苍慢腾腾点头,随即便再度懒散往前一步,抬手入了国舅怀中,果然是掏出了一只木雕来。
那木雕极小,仅有鸡蛋般大,雕刻的则是一只木屋,屋子棱角分明,檐角勾翘,纹路极是流畅逼真,精致别雅。
“这木屋雕得倒是好。”东临苍风也出声赞了一句,随即将木雕朝思涵递来。
思涵顺手接过,仔细将木雕一扫,最后在木雕屋子的那一小块廊檐边上,发现了一枚极是小巧流畅的字:墨。
墨。
墨玄。
这雕刻,许是当真出自墨玄之手。
“本宫印象里,国舅并非乐善好施之人,怎会半道上好心去救墨玄公子?”思涵仔细将木雕上的字迹打量,漫不经心的问。
国舅分毫不敢怠慢,嘶哑着嗓子忙道:“当时半道之上,老臣腹痛,独自去荒山拐角出恭,却未来得及蹲下,头顶悬崖当即巨声连连,老臣仰头一望,还不及看清头顶上的东西,便被人砸在了地上。老臣也不是要主动救墨玄公子,而是墨玄公子在山坡采药,脚滑摔下,便正好是摔到了老臣身上,由老臣为他当了回人垫子,老臣初入大英,人生地不熟,眼见那公子衣着不凡,便也不敢太过恼怒,态度略好,墨玄公子便认定是老臣搭救了他,而后以木雕相送,如是而已。”
是吗?
思涵眼角微挑,不至于评。只是不曾料到,隐居世外的公子墨玄,竟也会被国舅评论为‘衣着不凡’,这倒是奇怪。一般隐居避世之人,不都是粗布麻衣,亦或是白衣素雅,再加之墨玄是在上山采药,莫不是还穿着华丽锦袍的去采药?倘若当真如此,那墨玄满身的华袍,后背又背着一个背篓,手中握着一只镰刀,如此形象,倒也有些不伦不类,令人生愕了。
思绪至此,思涵稍稍转眸,朝东临苍望来。
东临苍勾唇笑笑,朝她道:“温内侍这话,许是可信。传闻之中,墨玄公子隐居避世,乃世外清修之人,但却衣着不俗,相貌上乘至极,相传凡是亲眼见过他之人,无论男女,皆心生敬佩。是以,后来墨玄公子征服倭寇盗匪之事,也稍稍被人以此作了文章,就说,许是那海盗倭寇能不战而降,许是受了墨玄公子容貌迷惑,从而,纷纷心生仰慕,唯墨玄公子之言而遵,而从。”
那公子墨玄的皮囊,当真如此惊艳绝俗,上乘之至?
思涵心生淡漠,倒也并非太过将这话放入耳里,毕竟,心底终还是发觉,如蓝烨煜那等风雅绝俗,而又精于算计之人,能在言笑晏晏中令人温暖环绕,又能在谈笑风生中杀人于无形,那般人物,才是最为风雅惊艳,而又飘逸绝俗的。
公子墨玄嘛,暂且不计。
心思至此,思涵并未言话,仅是稍稍将木雕收于袖袍中,随即再度将目光落回了国舅身上。
东临苍神色微动,扫思涵两眼,正要出声,不料话还未出,国舅再度颤着嗓子道:“长公主,老臣将老臣知晓的一切都告知长公主了,只要长公主将这木雕收好,莫要给哲谦等人,哲谦与太上皇定不容易请墨玄下山,如此一来,老臣也算是为你立了大功,老臣的这条命……”
思涵神色微动,慢条斯理的道:“国舅的确是立了大功,本宫甚是欣慰,且本宫向来也是说一不二,国舅的这条命,本宫,自是放过。”
说着,不待国舅反应,思涵话锋一转,继续道:“只是,国舅终归是得罪过本宫,本宫对国舅啊,着实也无好感。此番既是答应放国舅一马,便也望国舅即刻离开,莫要耽搁,若不然啊,说不准本宫突然就心情不好,变卦了。”
国舅顿时满面焦急,神情也颤得厉害,“多谢长公主,老臣,老臣这便离开。”
嗓音一落,分毫不待思涵反应,甚至整个人也陡然摆脱了方才那般颓丧无力的模样,四肢也是极为有力的自榻上爬了起来,且连矮靴都来不及穿上,就这么光着脚的朝不远处屋门踉跄而跑。
思涵淡然观他,待得国舅出屋后,她神色微动,与东临苍一道出屋跟随,直至将国舅跟至前院,并亲眼见得国舅消失在秋月殿那道院门之后,思涵才稍稍回神过来,则是这时,东临苍适时出声,“瑶儿就这么放过他,不怕他出了秋月殿后,便会知晓哲谦今日不顾危险来营救他之事?”
思涵淡道:“哲谦在意的是木雕,并非是他这个人。且宫中并无不透风的墙,木雕之事,哲谦知晓,许是其余有心之人也知。再者,此番放国舅走,他也是活不成,本宫,不过是不愿亲自杀他,脏了自己手罢了。”
嗓音一落,缓步朝主殿殿门行去,头也不回的继续道:“有劳东临公子去跟跟国舅,看看国舅最后的下场。”
东临苍猝不及防怔了一下,正要朝思涵询问,却是话还未出口,所有心神便全数回笼,整个人也蓦地反应过来,随即神情微有复杂,到嘴的话也彻底压下,仅朝思涵应了一声,便踏步朝不远处院门而去。
回得主殿,思涵便坐定在软塌,兀自品茶。
天色越发暗下,冷风不住的自不远处那打开的殿门涌入。
则是不久,东临苍去而复返,满面复杂的入殿而来。
光线暗淡,思涵不曾点燃烛火,东临苍入殿后,也未亲自点火,仅是一身厚重的站定在思涵面前,犹豫片刻,终是道了话,“温内侍死了。”
短促的几字,腔调染满了复杂。
思涵面色幽远,并不诧异。只道是连哲谦都这般紧张国舅,想来国舅早已成了香饽饽了,这么一个香饽饽出了秋月殿啊,总会遭人盯上的,这不,这才刚出秋月殿,国舅就亡了呢。且国舅早不亡晚不亡,偏偏这时候亡,想来,该是有些人,耐性耗尽,等不及了吧。
“如何死的?”
思涵默了片刻,漫不经心的回了话。
却是这话一出,东临苍突然沉默了下去,并未出声。
思涵兀自静默,淡然而候,待得时辰逝去,半晌过后,眼见东临苍仍不言话,思涵终是再度道:“怎么了,有难言之隐?”
东临苍这才叹息一声,沉寂无波的道:“在下跟出去后,便见杀温内侍之人,是……百里堇年。”
天色越发暗淡,不久之后,殿内便全数黑了下来。
东临苍也未多呆,叙话完毕,便已回了偏殿,说要去稍稍处置哲谦。
他知晓的,思涵不曾发话让哲谦死,便也意味着他东临苍该稍稍出力稍稍将哲谦安顿,莫要让他这么快就一命呜呼了。只是,心思本为通透,奈何,心境则是压抑重重,复杂之至,终究还是感觉啊,有些人或事齐齐变化了,他东临苍,不是最初的东临苍了,那人,也不是最初的那人了。
夜来,突然下了夜雨,冷风簌簌而刮,呼啸阵阵,令人心头凉寒得紧。
则是三更过后,雨水突然停了,本是已然上榻浅眠的思涵突然被一阵响动惊醒,待得陡然自榻上坐起,借着不曾熄灭的烛火循声扫去,便见不远处的雕窗已是被人打开,一抹漆黑人影顿时自雕窗滚入屋来。
思涵瞳孔骤缩,待认清来人,蓦地松了口气,却又待视线微滑,瞧清他怀中的东西,面色陡然一白。哑十足,只是这话入耳,却恰到好处的正中思涵内心。 他那怀中,正抱着一只黑雕,雕儿耷拉着脑袋,一身黑羽虽在光影中惊艳发亮,但黑雕身上则有珠水滑动,啪嗒掉落在地,竟在地面上绽出了一朵朵鲜艳刺目的血花。
是血色。
黑雕,受伤了。
思涵面色蓦地一沉,那抱着黑雕的人朝思涵扫了一眼,似是心有忌讳,无心再往前行得一步,仅是抱着黑雕停在榻前五米之距,目光也下意识的落在墙角,分毫不朝思涵望来一眼,仅是薄唇一启,压着嗓子出声极为恭敬的唤了一句,“娘娘。”
他身材极是颀长修条,一声干练黑袍,面上刀疤横梗,面无表情,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几分如常的冷冽与煞气。
思涵抬眸将他扫了一眼,片刻之际,目光再度回到了他怀里的黑雕,“黑雕怎么了?”她有些不解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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